刘伟——冬眠
冬 眠
文_刘 伟
图_DEN
积蓄六千万年的愤怒，一朝爆发！
霸王龙向雪山的方向奔去。它知道，只要进入松软的雪地，智兽那纤细的四肢便寸步难行，它将再次逃过那些狡猾智兽的围捕。
后面智兽群的吆喝声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似乎并不急于追到霸王龙，只是要证明他们的存在。霸王龙本打算趟过一条小河再进入雪地，那样它就可以尽情地奔跑，摆脱躲在树林和山坡后面的兽群。但在小河的另一侧，也同样传来了智兽的叫声，尽管那只是一两头智兽发出的单薄声音，但霸王龙还是避开了它认为危险的那个方向。它太惧怕那些智兽了，因为它不知道他们又会用什么诡计对付它，只有远离他们才是最好的办法。它选择了另一个方向进入雪地。
那是一道峡谷，又短又窄，只能容霸王龙在里面转身。峡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不时掉落到峡谷里。智兽群埋伏在峡谷上面，霸王龙一走进峡谷，他们便把出口和入口上方的石头推下，将霸王龙堵在里面。智兽们站起来，手持木棍有节奏地敲打着岩石，发出阵阵吆喝声。
霸王龙很后悔，但已经来不及退出了。它在狭窄的峡谷内进退两难，惶惶不知所措。它看着那些站在高处的智兽，他们也像自己一样直立着，身材瘦小但灵活自如，他们手里拿着最奇怪、也最令它恐惧的东西——石矛。石矛纷纷射了下来，霸王龙笨拙地躲避着。一支石矛射中了它，霸王龙哀鸣一声，坚硬的石质枪头穿透后背的皮肤，插进它的肌肉，肌肉撕裂的剧痛使它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它哀鸣着，看着周围那些诡异狡猾的智兽，他们拍着上肢兴奋地叫着、跳着，他们身上披着兽皮——它认出来了，那是它同伴的皮，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是它同伴的骨头，现在他们也同样想把它的皮肤做成那样的衣服，把它的骨头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它愤怒地看着周围悬崖上的智兽，这些智兽抢夺了它们的领地，把它的同伴一个个杀死。他们轻蔑的眼神像是烈焰，却比烈焰更加炙热；他们的笑声像是一支支石矛，却比石矛更加锋利。
霸王龙把这种比伤口更剧烈的痛苦化为愤怒，发出一声惊天巨吼，吼声在山谷里回荡，久久不息。同时，它也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大。霸王龙和智兽不约而同地往那个方向看去，他们同时看到，大块的雪团从山顶滑落，还没等他们跑动起来，雪崩瞬间就将他们淹没了……
雪又下了几个月，不断有雪块滑落下来，峡谷都被填满了。
雪融了，霸王龙随着冰块滑下山坡冲到平原，沉到泥沼之中。
平原升起来了，又下沉为海洋，之后又升起来，变成了山。
一支考古队来到这座山里，发现了霸王龙。
“嘿，我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完整的化石，完美而精致。骨骼没有缺损，牙齿仍然很锋利，还有眼睛，好像眼珠还在呢。”当考古学者们把覆盖在霸王龙身上的尘土扫开后，一位年轻学者站在浮出尘土的半具恐龙骨骼前感叹地说。
“是很完整，但不像化石，化石是石英化了的，应该是脆的，但这个质地是软的，还有弹性呢，骨骼上面还包裹着什么物质……”一位年长的学者蹲下来，摸了摸恐龙前肢骨骼上那像树皮一样的物质，若有所思地说。
一位东方学者走过来，用手指掐了掐，感受着质地，“这该算是干尸……我见过长沙马王堆的汉代女尸，这与那种很像。”
“你没有搞错吧，东方人？那个叫什么追的女人，也只有两千年的历史。这可是六千万年前的恐龙！六千万年是什么概念？这座山，六千万年前还是一片海洋！”年轻学者质疑道。
“这确实是个问题！”年长学者表情严肃地说，“六千万年的化石，按照分子迁移的速度，骨骼早该和周围的沙岩混在一起了。但这块化石竟然在岩层中保存得如此完整，与周围的界限如此明显，就像核桃里的核桃仁，也许……”年长学者继续说道，“也许，这头恐龙不是六千万年前的，它就生活在距今不远的年代，也许就生活在两千年前，像辛追一样。”
“对对！我甚至觉得它就生活在现代！”年轻学者附和道。
“根据对岩层的碳元素衰变测量来看，岩层确实是千万年前形成的，这一点无可置疑。但是……”东方学者疑惑地说道，“一具几千年前的恐龙遗体怎么会跑到千万年前的岩层中去呢？有一种可能，化石本身就是一个自生系统，化石在不断更新自己，避免与岩石发生作用。”东方学者又用手摸了摸霸王龙的前肢，仿佛在和它握手。
“就是说……就是说……”年长学者有点语无伦次了。
“就是说它可能是活的！”东方学者接着说，“我想我们应该向上面报告了。不是文物局，而是古生物研究院。”
霸王龙从冰冷的雪堆中醒来，它发现自己陷入了无尽的寒冷和黑暗，看不到任何光明，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它自己存在。如果霸王龙的感情稍微丰富一点的话，它一定会在冻死之前就被这种孤独杀死了。
雪填满了霸王龙身体的每一处缝隙，冰冻着它的每一寸肌肤，像磁铁似的一点一点从它身体里抽取着热量，像是要把它融入到这无际的寒冷中去。唯一感到热的地方是背上撕裂的伤口，在冰冷的环境下，这种感觉尤为强烈——那是一种灼烧的感觉。这让霸王龙回想起了它曾经见过的从冰雪覆盖着的火山上流出来的岩浆。霸王龙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正涌向那里，在那里聚集、燃烧。四周冰冷的雪立即浇熄了这火焰，但更多的热量从身体各处涌向那里，仿佛那伤口就是一块燃烧的木炭，熄灭了又被吹燃。霸王龙的身体渐渐麻木，最后终于在冰冷与剧痛中昏了过去。
“我们对化石进行了碳元素衰变的测量，化石体内碳14的含量与现在生物体内碳14的含量完全一致。就是说，它仍然与周围的环境进行着物质交换。这种交换方式非常奇特，在这个生态循环中，岩层中的微量放射性元素就是一个微型的热核反应堆，不断向周围散发着能量；脱水细胞利用岩层中的放射性元素，将地下水分子分解成细胞所需的氢元素和氧元素，再利用这些元素，与岩层中放射性碳14衰变出来的碳元素结合成二氧化碳，这就是为什么化石体内的碳14含量和生命体内碳14含量一致的原因了。”看着周围不解的目光，发言人又补充道，“其实在自然界中，这种用放射性元素转换成能量的例子非常普遍。例如前不久在南非，在一座位于地底两千八百米深处的含水金矿中发现的名叫Firmicutes的细菌，就是利用铀矿中的放射性铀元素把地下水分解成氢气和氧气。虽然并没有大型哺乳动物将这种元素转换成能量的先例，但是这头恐龙做到了。严格说来不是它做到了，而是它的细胞做到了。恐龙将控制权交给了自己的细胞，任由细胞自己进化，幸运的是，恐龙的细胞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这对于我们研究大型哺乳动物的另一种生命形式有很大的帮助。”
“那它还活着吗？”有人问道，这也是大家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我们对化石进行了切片处理，细胞呈脱水状态，血管、神经都在，只是萎缩成一根根纤维。但在营养液的浸泡下，细胞居然复活了，体积膨胀了十倍！这真是奇迹，这是生物学的奇迹！这说明这些细胞能够重新组合起来，恢复功能。我们不知道当时恐龙为什么要冬眠，也不知道它想冬眠多久，但我们觉得它在冬眠了六千万年后应该睡够了，所以，我们决定帮助它苏醒过来，让它给我们讲讲六千万年前地球上的故事。”
“据说，在化石的背上还发现了一枚只有早期人类才能制作出来的石质箭头，这是不是跟现在普遍认为人类最早出现在六百万年前的观点有些矛盾？”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女记者问道。
“关于人类的起源，科学界从来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人类仅仅起源于六百万年前。凭着几块石头和误差极大的半衰期测量方法，就能测定人类的起源？我觉得太武断了。我们完全可以大胆想象，也许人类曾经和恐龙共同生活过，也许恐龙和人类还有过一段恩怨情仇呢。好了，这并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还是把它留给人类史学家们去研究吧。下面还有谁有问题吗？”
……
霸王龙再次从黑暗的冰冷中醒来。
过了多长时间？它不知道。它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背上的伤口已经被雪凝固，身体的热量没有大量散失，而储存在它体内的脂肪开始燃烧，补充着身体的热量。它也不觉得饿了。它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切运动都是要消耗能量的，动得越少，消耗的能量就越少。接着它又想，如果自己一直不动，那么会不会就不用吃东西了？于是在冰冷的黑暗中，霸王龙开始了它的第一次思考，它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
小时候，它在妈妈怀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自己的兄弟们打闹嬉戏。后来母亲将它们赶出来了，它们就自己找食物吃，追逐着鸭嘴兽，和雷龙搏斗。它满足于撕咬猎物的快感，迷恋着温热血液的味道，它的日子过得舒适而惬意，它以为以后的日子也会在这种状态下度过。
但是这一切，却随着划过天空的一颗火球结束了。那颗火球在不远处的丛林中坠落，丛林上方升起了一朵蘑菇云。随后，从那片丛林里走出了一头头智兽，他们手里握着很奇怪的武器，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将比它强壮的同类击倒。于是它们有对手了。
本来那些对手是十分脆弱的，霸王龙只需一脚就可以将他们踩扁，但它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他们从不和它发生正面冲突，而它的同类却总是不断地被他们设计的圈套逮住，有的掉入了他们挖好的陷阱，有的则被他们用藤条织成的网给网住……它被那些智兽追得四处逃命，它的同伴不是被猎杀，就是病死或饿死。他们将它同伴的皮肤剥下来，围在自己身上；把它同伴的牙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那些智兽太可怕了，他们拥有许多可怕的武器，比如石矛，锋利而精准；还有火，那个漂浮不定的炙热东西。但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眼神，轻蔑、侮辱的眼神……
想到这里，愤怒与仇恨的种子又开始萌发。它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它要复仇，它要亲手把那些智兽一个个撕成碎片……但现在，它必须先活下来，等春天到了，它身上的雪融化了，它便可以从这个冰窟中出去。它以前冬眠过，知道如何度过冬天。体温，体温是个紧迫问题，按照它现在的体温，脂肪很快会消耗完，无法支撑它度过这个冬天。必须降低体温！既然身体不能动，那么四肢也不需要体温来维持了。于是，它让自己的四肢降低到和周围冰块一样的温度，仅保留内脏运行的温度，热量散失果然大大降低了。
它继续等待着，夏天到了，雪依然没有融化，脂肪还是一点一点减少，必须再减少热量散失！既然没有食物，那么肠胃等内脏也不需要了，于是它又停止了自己的内脏活动，只剩下心脏的跳动。由于身体大部分器官都停止了运动，所以心脏只需要很微弱的运动就行了，只需维持往大脑输送血液的功能。但即使这样，霸王龙还是使自己的思维保持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因为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消耗更多的能量。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但霸王龙身上的雪还是没有融化，它只好继续等待下一个春天。下一个春天到来了，霸王龙身上的雪依然没有融化。于是下一个春天，再下一个春天……
最后，霸王龙在半睡半醒之间，做出了最后一个决定——停止自己的思维，从而将能量散失降低为零，这样还能存留仅有的一点能量以备自己苏醒之需。于是，霸王龙停止了脑部活动，将自己完全融入寒冷和黑暗，开始了漫长的冬眠。
之后霸王龙身上的雪变成了泥土，又变成了岩石，但它还是没能从冬眠中苏醒，直到六千万年后考古队员将它从岩石里扒开之后的一个月。
“小心点，慢慢注液，太快了细胞膜会撑不住的。”霸王龙被转移到实验室，人们首先用营养液浸泡，让脱水的细胞活过来，让血管充盈起来。接着是复原各个功能器官，恢复心跳，让恐龙能实现自循环供应等。
“主任，它会不会活过来？”
“它现在已经是活的，至于能不能复活，那就要看现代的生物科学技术了，古生物创造的奇迹可不能在我们这里留下遗憾。”
人们找到霸王龙的心脏，那是一个核桃大小、覆盖在肋骨一端的灰色“土块”。那“土块”像是轻轻一捏就会变成粉末一样。人们用滴管将用恐龙骨髓制造的血液滴在心脏上，血液立即被“土块”贪婪地吸收了，像是滴在了一块海绵上。
随着血液的增多，“土块”渐渐变大，颜色也发生了变化——灰色渐渐褪去，红色慢慢显现。最后，这个红通通的“核桃”终于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周围的血管呈辐射状在心脏周围扩张。接着，人们滴注了更多的血液，血管的辐射网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最后终于形成了回路。
接着，人们又注射了蛋白质、氨基酸等物质，物质经血管迅速传输到身体各个部分。恐龙那干瘪的身躯慢慢充盈起来。恐龙的肋骨慢慢变粗，然后渐渐连成一片，在腹部形成了一个空洞。渐渐地，那空洞越来越浅，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凹。原先的恐龙骨架渐渐现出了恐龙的形状。细胞继续分裂、成长，再分裂、再成长……
半年后，这头恐龙已经恢复成六千万年前的样子了。它的身体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线，那是维持和监测它生命特征的仪器。一切都已恢复正常，这头史前巨兽仍然像六千万年前那样健壮，它的皮肤仍然坚韧，肌肉仍然饱满，牙齿依然锋利。让六千万年前的生物复活，这是古生物的奇迹，也是现代生物技术的奇迹！人们围坐在霸王龙旁边，陶醉于自己的伟大成果，更满怀希望地期待着，这头冬眠了六千万年的恐龙醒来。
霸王龙有了一丝意识，那是等待了千万年的一个触发器。当第一缕血液注入心脏，那颗停止跳动了千万年的心像是被触发了机关，竟然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六千万年来，霸王龙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而且这种存在感渐渐扩大，最后遍及全身，开始它仅仅是感觉，并不能支配它。随后它的身体渐渐升温，它感觉到有人在触摸它，有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是蜂鸟在它周围盘旋。再后来它的嗅觉也恢复了，它闻到了空气的味道，润润的，香香的——那是棕叶的味道。它能感觉到自己仍像六千万年前那样健壮，现在它要做的，就是睁开眼睛——它苏醒了。
它睁开了眼睛。它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圆形的石头上，在它的周围，摆放着许多方方正正、闪着光芒的石头，那些石头上牵出一根根藤条连接在它的身上，那些蜂鸟般的嗡嗡声正是从那些石头中发出的。
它看着周围这个陌生的世界，思考着自己所在的位置。
突然，它听到了吆喝声。那声音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是智兽的吆喝，是危险的吆喝，是死亡的吆喝。
它循着声音望去，正如它最后看到的景象一样，它看到了“智兽”。此刻，这些“智兽”比以前站得更直了，身上的衣服也整齐了许多，但他们仍然是智兽，那些狡猾、诡异的智兽。他们像那天在峡谷上一样，站在它的周围。他们嘴角含着轻蔑的微笑，投来嘲笑的目光；他们拍击着上肢，发出阵阵声响，那代表着轻蔑和侮辱。
霸王龙愤怒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积攒了六千万年的仇恨在这一刻猛然爆发！
它站起来仰头一声怒吼，挣脱了身上的一根根“藤条”，伸出爪子，朝最近一个正向它走过来的“智兽”挥去……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0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