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彼岸(6)

‘’我真的是结过婚的女人。"她梦呓般地重复了一次。阿成感觉她的脉博,冰冰的,像结霜的月镰,是萧瑟地存在着,给人以冷冷的余辉。

她的背影,在氤氲夜色中,仿如一副蒙娜丽莎的画像,闪着捉摸不定的光。他的心隐隐刺痛。他忽而回想起李宗盛版的《再回首》,那老男人沧桑的倾诉,仿佛一人独躇渡口,心中千帆尽过:

再回首,

背影已远走,

再回首,

泪眼朦胧…

‘’我和他的认识,缘于海口音乐学校的那段时光。"

她的叙述,把阿成的思绪拽回现实。她终于鼓起勇气,在记忆的长长石墙上,轻轻地,凿开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他是附近中专学校学生,周末常和朋友,来我们学校,找他老乡,我同宿舍的姐妹玩。因此很容易的,我们认识了。像他那种男孩,无论相貌,着装,都极俗气,没个性。倘若在喧哗人群里,绝不会引谁注目——更不用说我。"

她鼻子‘’嗤"了声,长发一撩,似乎在表达‘’看不上眼"的意思。

‘’我虽看不上他,他却迷上我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鬼才知道!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给他手机号,说要联络。当时我蒙了:你?和我处朋友?有可能吗?我觉得可笑,想也不想拒绝了他。此后他来学校,我不再理他。我跟他说了——你,别来烦我!他听了只傻笑,一句话不说。

我虽不理他,他倒是执拗地真心着,摆出一条道走到黑的架势。此后常买花,托姐妹送我;求姐妹在我耳畔吹风,说他的好;还在回家来校时,给我捎家乡特产,每次一大堆,我宿舍姐妹们,羡慕嫉妒恨的心都有:这样好的男孩,你打灯笼去哪找?你不要,把他让给我好了!

姐妹老说他的好,说得多了,我的心于是有了摇摆——但凡女孩子,谁没点虚荣心,谁不想找个爱她的男子,让他来做大树,好遮荫乘凉?于是我慢慢松了口,答应先试着交往。谁知这一交往,却脱不了身,一不小心,我做了他女朋友,那是毕业前半年的事。"

‘’毕业后经双方父母同意,我们回他老家摆酒席,‘’白首偕老"了,至今两年有余。他在镇上单位上班,我则去离家不远的私人幼儿园,当生活老师,一直到半年前,我才辞了职,去超市当导购员。"

她停下歇了口气,深深呼吸一下,接着往下走:

‘’常人生活,谁不图个‘’安稳"?要是生活安定,平淡着过,倒也满足。但问题是,人心是会变的!"

她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结婚后头几个月,他对我很好,小孩般宠着我,事事依着我,好不惬意!但快乐日子,总不会太久。不久之后,他逐渐变了样——男人一变样,九头牛都拉不回!"

说到这,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长的石墙,豁口越开越大了,阿成恍惚看到铁锤砸击墙体迸发的火花,一簇簇,微小但刺眼,同时有呼啸的风,扑面而来,横穿他的耳畔,发出嗡嗡的混响。他甚而听到墙体闷沉的呻吟:

‘’唔…唔…唔…"

‘’他跟他一班哥们,成天混一起,除了上班就是打麻将,喝酒,每晚回家醉眼醺醺,酒气冲天,一躺下鼾声如雷。有好多次,在外吐得翻江倒海,我去现场看他,他连我是谁,都迷糊了。开始的时候我说他,他还收敛下,越往后,越不听劝——这样还好,有时跟他搭嘴两句,不分青红皂白,拳头就硬硬砸了过来。

我下班后,除了买菜,就呆在家里。他家除去爸妈,再无他人。他爸妈知道他脾气臭,叫我忍让他——毕竟是独生子,自小纵溺惯了,连二老说话,他也权当耳边风,不理不睬。我嫁来这地,亲戚朋友远离,孤单一人,委屈只能自己受,怨谁呢,只怨自己瞎了眼!我闷头做饭,吃饭,看手机,听歌,就这样地,一天一天熬下去。"

她顿了一下,双手捂着头,好像有点累。

‘’有段时间我觉得,再熬下我会疯掉——那时候还没认识你。我偷偷收拾行李,决定回定安娘家。那天下着毛毛雨,我独自坐上回家的中巴车,感觉就像,逃出了生天。

他晚回见不到我,打我电话又关机,于是到处找我,后来联系我家人,知道我回去,即刻屁颠屁颠跑了过来。他跪在我面前,涕泗横流,保证‘’洗心革面",不再犯错,求我跟他回去,我心一软,答应他了。谁知回到家才几天,他又忘了誓言,故技重演了!"

‘’我逃回娘家有三趟。每趟都在娘家人的劝告,和他的哭鼻丧脸中跟他回来。我的爸妈虽然很心疼我,但又有啥办法——嫁出去的女儿,沷出去的水。况且他又那么会装,每趟过去,都可怜兮兮的,好像没我了,他就活不下去的模样。"

‘’我妈妈的意思,要我在家住长久点,看他会不会悔改——她实在可怜她的小女儿,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女儿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老远跑回家。但本份的爸爸怕人说闲话,催我回去。他心酸着说:

‘闺女,不是爸不留你,我们这边的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老鼠跟着刨,你命该如此,还是认了吧!’爸说完耷着脸,挪步门口,嗒吧嗒吧地,巴着他的竹筒烟,不敢再看我。我可怜的爸爸,我还是顺了你的心,回去好了!"


‘’娘家不肯收容我,这边又很难过,我真的受不了,真的要疯了!还是离婚算了,一了百了,再无瓜葛!那天晚上我等他,等到夜里两点,他才回,他满身酒气,脚步踉跄着。待他进了屋来,我鼓起勇气瞧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离婚吧!’

话刚出口,他怪物一样看着我。

‘什么?’他大着舌头:‘你…你再说下!’

‘我要离婚!’我硬着头皮,又说了下。

‘离婚,你说?’

他凶狠地盯着我,像要把我吃了。他嘴里冒着酒气,一脚踹过来。我下意识地躲避,谁知一下子,头撞到梳妆柜,‘’嘭"的一声,眼冒金花。我用手摸了摸额头,粘粘的,有血流了出来。

我一下子坐在地上,头晕晕的,天好像不是天,地也好像不是地了。

‘长翅膀了!我要你说离婚!’

他‘’哼"了一声,不再看我一眼,鞋一扱,扬长而去。"


她述说到这,停了一阵,好像再也下不去,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梗在喉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早些时候的那种痛,又开始一丁一点,原路返回。她用力拍着胸口:

‘’噢,我好难受…"

她喘着气,语调弱弱的。

此刻的阿成,已从那豁然洞开的石墙口委身进去,探知她来往境遇的曲折。他那隐隐的刺痛不再,继而替之的,是对阿瑛不幸婚姻的呃叹,对她本人的深刻同情,及对那不曾谋面的男人的深恶痛绝。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扶住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轻轻地,将她眼角还残留的泪痕,擦拭干净。

她没有推开他。‘’我真的好累!"她脸色苍白,嘴唇微翕,声音沙哑,她一时撑不住似的,软软地,倒入他怀里。

                                             

                                      未完待续

                                      2019.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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