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赵阳第五次来探望何静静,他终于没再掉眼泪。
同为男人,我觉得赵阳的眼窝真特么浅啊,怎么这世上会有这么爱哭的男人。
简直像琼瑶剧的男主角,我觉得他真丢男同胞的脸。
赵阳每个月的探监日都会来看何静静,他是何静静的老公。
我们监狱在偏远的郊区,国家划拨的经费不足,建筑古旧而简陋,整个监狱像一头沉寂的败兽,凸显着灰颓又肃穆的气质。
记得赵阳第一次来探望何静静时,哭得像一条又灰又老的狗。
他穿灰蓝色衬衫,背黑色大挎包,白色的球鞋边沿沾满了污黄的泥垢。
监狱门外有一段两公里的水泥路,因年久失修,一下雨路两旁的土就冲下来,坑洼的路上铺满泥水。
赵阳应该是搭公共汽车来的,然后踉踉跄跄地在泥泞里步行了两公里。
他把伞搁在会见室的门口,伞尖滴下的雨水烘托了他悲怆的情绪。
他递给我会见证和身份证,从包里掏出一支中华烟来,从小窗口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给我,我冷硬地说谢谢,这里禁止吸烟。他有些尴尬地插回烟盒里,灰暗的目光含着急切。
我开了会见单给他,然后用对讲机喊:五监区何静静服刑人员家属会见,请带到会见室。
不久,何静静出来了,蓝白条的囚衣,小小的身子,短发干净利落。赵阳的眼睛像勾了颜色一样瞬间活起来。
他们面对面坐着,隔着玻璃,拿起电话,还未开口,赵阳就哭了出来。
何静静没哭,她握话筒的手有些颤抖:“别难过了,五年就出来了。你好好等我就行。”
半晌,赵阳抹着眼泪说:“我喂了笨笨才出来的,它长胖了三斤,和我一样想你。你在里面吃的住的还行吗?我前几天看《监狱风云》,心里害怕得紧,有人打你吗?”
“没有的事,这里轻松舒坦得没边。你少看那些电影,地球上怕是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啦,放心吧。”何静静咯咯笑,牙齿很白。
赵阳听了,又哭起来,他掏出纸巾来擦,鼻涕裹挟着眼泪,狼狈不堪。
这里每天都在上演苦情戏。母探女、夫探妻、妹探姐,还有裹着小脚布的老奶奶来探孙女,驼着背瘪着落光牙齿的嘴,连普通话都不会说。
作为看客的我们已经麻木得像坚硬的岩石,轻易凿不出任何坑槽。
只是大男人哭成赵阳这样的,还真不多见。他真是一个痴情的丈夫,我们一致评价。
会见结束,赵阳把1000元钱和一包东西交给我。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检查,一套新的维密内衣,一个空白的粉色笔记本,封面是一枝怒放的蔷薇。
我开了收据给他,他说警官谢谢啊,麻烦你们一定帮我照顾好她。他没期望我回答,就吸着鼻子走了。
2.
我对何静静好奇。
是怎样一个女人,让凉薄又现实的男人痛哭流涕。
这个监狱总是冷漠得像一把能截断爱情和婚姻的锋利铡刀,很多入狱的女犯都会面临男人正当而堂皇的抛弃。
而何静静,她虽是一只被剥夺自由的笼中鸟,却被赵阳宠爱得整天欢喜地扑腾着翅膀。听她所在监区的警察说,她原来是规划局的,因为报批方案时收受贿赂,被判入狱五年。
何静静写了很长的悔罪书,满纸的真心忏悔,字迹娟秀,文笔卓绝。
在这重重的高墙电网之下,监狱的颜色可以灰得直戳人心。大多数女犯总是冷硬、对抗、戒备,树起尖锐的刺面对周遭的一切。
而何静静不同。她是平和的,冷静的,又是积极且昂扬的。她不拉帮结队,总是孤独前行。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一个女人在失去尊严和自由后依旧拥有可以站立的灵魂,恐怕是因为鲜活饱满的爱情。
所以每当赵阳来看她的时候,她会在头一天把囚衣洗得干干净净,短发梳得没有一根零乱。每次她拨打亲情电话时,满脸的红晕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让人为之侧目。
“你给我买的严歌苓的书,很好看。这几天我都在读。”
“我很好啊,你放心,你带给我的内衣很好穿。只是,不要买这么贵的了,你一个人在外面,省着用。”
“这个月我被评为劳动改造积极分子,我很厉害哦,缝纫机用得相当熟练了,其他人都赶不上我。”
“我每天都在写日记,好想你。嗯,你寄的信我收到了,我妈身体不好,你多去看看她。”
这样一个认真悔过积极改造的何静静,在我们眼里,是乖巧而省心的。
转眼两年过去了。赵阳来监狱已经轻车熟路,他能叫出我的姓氏,有时候递烟过来,我就收下放在抽屉里。他每次来都会带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何静静,有书有钱有内衣有牙刷有护肤乳液……
他还会在探监日用MP3放歌给何静静听,他把一只耳机抵在听筒上,另一只塞在自己的耳朵里,音乐总能轻易把人们的感情渲染得生动而坚定。
“溪水流淌的缓,
如日子一天一天变短。
珍重,来去,人海,
我只与你风生笑谈。
谁会,给予宽容,
待苦难后不袖手旁观......”
在一旁监听的同事不禁感叹这对痴男怨女。早知如此,何必作茧自缚呢,外面的天空广阔无垠,却非要犯下罪孽身陷牢狱一别如雨。
不知怎的,每次看到他们两个隔着玻璃把手放在同一个地方,却不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我都会心痛得厉害。他们让我想起我的前妻。
有的人没有束缚却渐行渐远,有的人因为束缚却越走越近,我真希望何静静能早点出去,和痴情的赵阳过恬淡平庸却相依相偎的日子。
3.
又是一个冬季来临。
监狱的气氛更加死寂,乌鸦经常在高枝上扑腾,哇哇地叫得凄厉。很多服刑人员的眼眶里都没有生气,他们常常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发着陈旧而绵长的呆。
何静静一直表现良好,减了三次刑,再有十个月她就可以自由了。可赵阳来看她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听说何静静每次打亲情电话的时长也越来越短。
何静静的母亲来看她,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催化了悲伤,何静静哭了。
我很少见她哭,赵阳来看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
我叹了一口气。
会见结束,何静静的母亲流着泪往外走,到门口时,却突然瘫软地坐在地上。
我跑过去扶起她,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她哽咽:警官同志,你要帮我好好看住她啊。赵阳这个王八蛋,我要去告他,他跟别的女人鬼混。这要我们静静咋办啊!
我很震惊。
我甚至不相信这是不是那个赵阳。他每次来看何静静都伤心得好像会突然死去。他对她的那种感情,就像新鲜的骨血,是带着腥气的。
怎么可能。
后来赵阳来了,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块名贵的机械表。递过来的烟不再是以往80元一包的中华,却是20元一包的云烟。
我开了会见单给他,他不疾不徐,跷着腿坐在长椅上等。
何静静来了,他坐在她对面说话。可这次,却是愈演愈烈的争吵。
“为什么前天不接我电话?你知道我打亲情电话有多难?”
“在加班啊,你知道我在外面赚钱有多难?”
“你一年能加几次班?你是跟小三鬼混去了吧?啊!”
“别无理取闹好吗?这是监狱。”
“你还知道这是监狱啊,你也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
“你神经病啊!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别疯!”
“她是谁?家住哪?干什么的?长什么样?”
“你要发神经,那我走了。”
赵阳没有犹豫,他挂上听筒就转身离开。何静静扔下听筒跳起来朝着他喊,顺着封闭的玻璃窗一直追。她撞倒了凳子,把一只垃圾筒踢得远远的。可隔音玻璃把她的声音屏蔽了,她就像一个破败的机器,在遭受了经年的启动之后,顿然失声。
里面的女警拉住了她,她用手疯狂地捶打着窗玻璃,眼泪颓唐而下,嘴唇一张一合,而赵阳,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根本没有回头。
外面下起雨来,我站在窗口,看见赵阳坐进一辆黑色的高尔夫,他发动引擎,车轮扬起泥水绝尘而去。此时的监狱建筑在他背后,只是一个小小的令人忌讳的缩影。
4.
赵阳开始找律师来跟何静静谈离婚。
何静静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的,到最后她只说一句话:死也不离。
后来何静静的婆婆来过一次,她劝她,老泪纵横。她说你看在我60多岁都还没有孙子的情况下,请你发发慈悲吧。你是坐了牢的人,以后就算出狱别人也会看不起我儿子……
何静静握着听筒的手颤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的病人,在老人离开前,她终于松口:“要离婚叫那个婊子来见我,否则我还是死也不离。”
从那时起,何静静就和监狱大部分女犯一个样子了。她开始漠然抵触,迅速而尖锐地长出茂密的刺来。
在三课教育时她不再认真积极,在生产车间缝纫时经常错漏百出,头发也很长时间不洗,乱槽槽地耷拉在头上,有时候甚至整天躺在监舍里不出来。她的心上好像有太多的洞,已无法抵御这个冬天的寒意。
一个月后,赵阳带着何静静说的“婊子”来了。看起来很年轻,20多岁的样子,锥子状的脸上没有肉感,貂绒短外套,大冷天的穿着丝袜和及膝的高跟皮靴。
赵阳又掏出一支中华烟给我,看四下无人,还偷偷塞了一包给我。他说何警官,我带我妹妹来看看她,你通融下。
我拒绝了他的烟,我同情何静静。在这狼奔豕突的时代里,或许早点截断不该再抱有希望的感情,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人生主题。所以我违反了规定,给这个不是直系亲属的叫刘慧的年轻女人开了会见单。
我以为见了小三的何静静会痛哭流涕或者破口大骂,可她居然冷静得像一棵掉光叶子的树。
她看着他们,深深地看,缓缓地看。
刘慧有点不耐烦:“见也见了,可以签字离婚了吧?”
“你爱他什么?”何静静问。
“他热情他善良他正义,而且对我很好。你们已经没有感情了,你又是坐牢的人,你抓着他有意思么?”刘慧说。
“善良?正义?哈哈哈!我为什么会在监狱?当初他欠了赌债跪着求我帮他,我才收了别人的贿赂。我今天叫你来,只是提醒你,一个当初口口声声说爱我等我的男人,连为他入狱的女人都可以抛弃。你觉得他会如何对你?”
刘慧听了,眼睫毛垂下去,她转头看了看赵阳,然后放下听筒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跑了。
赵阳不知道何静静对她说了什么,他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撒开腿去追刘慧。
何静静放下听筒,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5.
何静静和赵阳离了婚,刑满后被释放出狱。
那时候我因上次的违规被调到了AB门值勤,我悲悯又漠然地看着她离开。
九月的桂花泛着香气,三角梅也火红地扯开嘴笑,天上飘着几朵慵懒的云。
何静静带着不多的行李从缓缓开启的大铁门走了出去,门口有一尊能识善恶忠奸、能辨是非曲直的石制独角兽,它在阳光下怒目圆睁、俯看人类。
可它能分辨人之好坏么?能看透人心识别人性么?
我满含疑问,直到何静静小小的身影像一团孤寂的青烟慢慢地消逝不见。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何静静。
我们这里有太多这样的女人,她们犯下鲜红的错误,被法律剥夺了自由和政治权利,也给了爱情和婚姻一个血淋淋的借口。她们遗忘了最美的记忆,错过了最珍贵的时光,为了爱情又盲目地放弃了自己。
每当我想起何静静,想起那个因内疚而哭得一塌糊涂的男人,我的脊背就冒出寒气。我曾以为的痴情丈夫在现实而复杂的时光里,无法兑现对爱情坚守的诺言,这场牢狱之灾可能是何静静这一生中最徒劳最错误的旅行。
在她离开之后,我时常会听赵阳曾经给她听过的那首歌。
结尾的歌词是:
“是的,都会凋零,或早或晚。
愿您,尽量明白,那种平凡。
别等倦离之时,
你仍未迷途知返。”
我吐着烟圈,我真心希望何静静能得到幸福,在爱情的伤害下,重振旗鼓,迷途知返。
--The End--
[作者简介]
风萧蓝黛 | 原期刊写手,现居彩云之南。文字散见于《爱人》、《爱人时尚》、《恋爱婚姻家庭》、《知音女孩》、《新女性》、《家庭之友暖爱》等情感杂志。十年旧梦重拾笔,愿思想与文字终能表达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