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亡的一族

西方有传说,海里有美人鱼,细腰鳞尾,婀娜多姿,在黑暗的夜晚唱着动听的歌,诱惑船上的水手跳入海中。无独有偶,《山海经》里亦有记载古代鲛人的传说,据说他们人首鱼尾,碧色眼睛,发色深蓝,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

提起这段传说的那天,尤爱和阿鹏正站在西岚山的山顶,看着漫天的红霞遮蔽整个西天,茂密的群山被笼罩成红色的发光物,那样瑰丽绚烂的红霞使她突然有种空阔的联想:千万年前,某个原始人或许就站在她现在这个地方看到面前这幅神奇震撼的画面,突然对人世界的美有了种顿悟。

阿鹏于是问她,是什么样的顿悟。尤爱笑起来:“对美的创造的和向往。他把这个传给了他的后代子孙,于是就有了鲛人这样美丽的传说。”阿鹏对她信口胡诌早已习以为常,对着她呵呵傻笑一下后,又转头细细摆弄起三脚架上的尼康D3200,对着满天的红霞慢慢地调整焦距。尤爱也不打扰他,只在一旁静静瞧他摆弄。户外郊游和摄影一直是阿鹏的爱好,对于真正的驴友来说,丛林黄沙,奇峰危石,都不能能阻挡他们捕捉美的脚步和眼睛,当然,还有他们的摄像机。

在这一点上阿鹏像一个单纯执拗的孩子,只是喜欢便不再深思。可是尤爱是个懒人,她不爱动,可是她爱美。她也爱阿鹏这样简单懂得欣赏美的孩子。

“阿鹏,你知道吗,美人鱼为什么成为了传说?”

“为什么呀?”

“因为他们太美了,而人类是一种很坏的物种,他们以破坏美闻名。他们到处捕捉美人鱼,让他们给富贵人家织绡,鞭打他们,使他们落下珍珠泪;或者把他们送给喜欢猎奇的变态淫虐的贵族。所以,他们渐渐的消亡了,成为了传说。”

“尤爱,你又编故事啦。改天你写童话故事好吧,小朋友喜欢看的。”

“阿鹏,你太坏了,这个童话故事太暴力太淫秽了,会教坏小朋友的。”

阿鹏无奈地看着笑的一脸淫荡的尤爱,无奈的叹口气。他一直不知道尤爱怎么会长成这样粗糙的性格,完全不符合她的长相。尤爱有双特别的眼睛,细狭斜长,眼角微挑,笑起来时波光潋滟,含嗔带媚;不笑的时候冷漠内敛,古井无波;发怒时,目光凌冽如刀,冰寒入骨。

但是大多时候,她很少发怒,也很少真心微笑。尤爱这次特意过来看看他,用她的话说就是:“过不久我就要归隐山林了,可能几年十几年都见不到你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你要去哪里啊?”

“回老家。”

“大城市呆着不好吗?”

“不好,感觉太糟了,我要回家。”至于怎么个不好法,尤爱一直没有跟阿鹏讲过。

尤爱刚毕业那年,青春懵懂,还是个稚气的小姑娘,可心却大着哩。她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回家盖一座大大的中国古典山庄,庄里面曲水流觞,碧竹茂密,各花参差。春来荡秋千,夏来摇蒲扇,秋来收粮草,冬来赏梅雪。而且将方圆十里的地都给买下来,载满桃花树,等到春天,桃花开满林的时候,便摆上筵席,邀请村里周边的人过来吃酒看戏,打牌聊天。

每当想到这个,她就晕乎乎的,心里美极了,好像这样美好的生活就在明天了。于是找工作的时候,同学考公务员的考公务员,考研的考研,有关系的就走后门,进医院,进银行,反正大都是事业单位或国企。尤爱心里挺不屑,她想她要靠自己本事赚大钱,于是跑去杭州找了份销售工作。人家看她刚毕业没什么经验,还是个姑娘家,也没说不要她,只说销售很辛苦,要懂得坚持,才能赚大钱,虽然底薪不多,但提成很高,只要业绩做得好一年几十万都是有的。尤爱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尤爱做的销售是建材的渠道销售,公司把她和几个新人打发到胡海市让他们开发新客户。每天到处跑,回家还要写报告。一个夏天下来,细皮嫩肉的尤爱刷地黑下来,像涂了层浅浅的巧克力。如果能赚到钱黑一点倒也没关系,关键是什么也没捞着。

倒是有几个老板好像是挺有意向的,有个姓钱的老板没事挺爱给尤爱打电话,多数是叫她出去玩,或是一起吃饭。尤爱刚开始还得意了会,心想现在倒像是他想卖东西给我啦。

有次,钱老板打电话过来说:“我在你家楼底,你下来。”

尤爱一看时间,都晚上9点多了,便说:“不了,太晚了。”

钱老板继续在那头淡淡说:“你下来,我有个工程要跟你谈谈。”

尤爱犹豫了会,穿着拖鞋踏踏地走下来。钱老板见她下来,便开了车门,打开后备箱对她说:“我丈人给我装了些西瓜吃不掉,你挑一些回去。”尤爱伸头去看,果然有些西瓜满满地堆着,她摇摇头说:“我不大爱吃西瓜,谢谢你啦钱老板。”

钱老板哼地一声:“不要就算了。”

尤爱心里忍了忍,心想这些暴发户,既粗俗又抠门,若不是看他有意向,她怎会同他虚与委蛇这么久。钱老板看她不要西瓜就说,“去你屋里谈谈。”尤爱不得已跟着他上楼了。尤爱的住宿艰苦朴素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钱老板皱着眉头把她床上的杯子掀起来,然后坐到床上跟她谈价格。她报的价格他都嫌太高,她说是品牌所以这么高。钱老板不耐烦的挥挥手:“我承包的工程要什么品牌,材料越贵我越亏本,我只需要一般般的材料就行了,越便宜越好。”

敢情拖这么久根本就没打算用她公司的材料,尤爱感觉有种被愚弄的屈辱。钱老板伸手过来想抱住她,她狠狠地将他推开,板着脸说:“钱老板,请你尊重点。”

钱老板笑笑,浑不在意:“小姑娘,玩玩而已,何必当真。”

她忍了口气,说:“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玩。”钱老板瞧她脸色难看,也不想闹得太难看,便讪讪的走了。等到听到楼下汽车发动开走的声音,尤爱才感觉一阵后怕,又觉得他可怜。她更觉得自己可怜而难堪。这种难堪在那段时间不停的遭遇到,她渐渐觉得他们可笑,家里有妻有儿,手里才刚有点小钱竟然就敢生出那样龌龊的心思。难怪那些有钱人嫖妓,包二奶,吸毒,伤人,什么犯法的事不能干,不敢干!钱是好东西,但是钱不能这么用。尤爱想赚钱,但也不想那样去赚钱。她突然发现,她并不适合这一行:奉承,恭维,折腰,媚色,她统统做不到。不久,她就辞去了那份工作,回到原籍发展。

尤爱到了东莱,找了份工作,不久就交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名叫古士琦,长的一般般,有份工资不错的稳定工作。他第一次见到尤爱的时候便惊艳了一把,不久后便展开行动,开始有条不紊地追求尤爱。不时打个电话给她,给她买点小零食,嘘寒问暖这些俗套的追求方式都使尽了,也没见尤爱点头同意。后来还是尤爱的那些同事看不过,整天在她耳朵嘀咕,要她不要辜负人家一片心意。那时候尤爱知道等不到心爱的人,对爱情有些绝望,便自暴自弃地答应了。她想,没有感情也不要紧吧,能过日子就行。说什么为了爱情可以做一切的人,都是傻瓜!

刚开始他们相处的还行,彼此都相互忍让,体贴对方。渐渐地,古士琦要求更亲密的动作,牵牵手,接个吻已经不满足他的需求,他要求尤爱搬去和他同住。尤爱毫不犹豫的回绝了,他便说她心里不爱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从来不问他吃好没有,穿好没有,心情好不好。每当这时尤爱便眯起那双细狭斜长的双眼,似笑非笑:“我不爱你,你当初不知道吗,现在才来过来抱怨我不爱你。若是你觉得不行那就另找个爱你的吧。”

古士琦气的嚷嚷:“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拉下脸吵了一把,最后又不舍得真的跟尤爱分了,便自己找个台阶下了。吵吵闹闹的到了年底, 古士琦要尤爱跟她回家过年,说他爸妈要相看她。她不耐烦,耐着性子跟他解释,农村里带女朋友回家就有将来结婚的打算了,相当于定婚,而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要感情没感情,要房子没房子,结什么婚,早的很呢。古士琦就见她推三阻四,心里生了火,他心想自己对她也够好的了,嘘寒问暖,体贴温柔,她还是不满意。自己在这段感情里付出了这么多,可是她付出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付出,连关心也懒得给他。自此心里对她有了隔阂,连电话打得也渐渐少了。

尤爱仍然是整天该怎样过怎样过,偶尔同事小王小李关心地问她:“怎么最近你男朋友不怎么给你打电话啊,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尤爱眯着眼,似笑非笑:“他要我回他家见他父母,我不乐意,所以电话就少了。”

小王小李听了后都拿眼谴责尤爱:“你们俩多大了,也是该见父母谈婚论嫁了,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啊。你男朋友对你好的很,现在找到一个肯对你好的人结婚已经很难得了,你还不好好珍惜。”

尤爱心里腻烦她们的话,敢情她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让她们处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道她们可愿意。况且在她们眼里,古士琦竟是好的,难得的,自己不满意也好像成了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若是感情这回事就是你对我好,我便爱你和你结婚——只要对一个人好便万事大吉了。那么,天下那些讨不到老婆的鳏夫是怎么回事?!电视剧里的爱恨情仇是怎么回事?!

何况,古士琦并不像表面表现的那样好。他给她的任何东西,包括感情都是斤斤计较,将来都是要她回报的。可是至今她仍未回报他,他开始疑心他的付出是否值得。尤爱心里觉得这像是做一场买卖——一方先付出感情,然后另一方再付出感情来等值交换;若是一方付出感情后,另一方拒绝付出感情来做等值交换,这买卖就要不成了。

尤爱不喜欢这样。

东莱的夜晚昏暗明灭,三月三那天东莱许多市民不顾市容市貌在街边放起了鞭炮,烧起了纸。尤爱一个人孤单的走在马路上,看着那被风吹的到处乱飞的黄纸,心里难过极了,她甚至想干脆吊死在大马路旁那颗歪脖子树上。她在家门口的马路上徘徊不定,然后打了个电话回家,聊了几句之后挂了电话。又拨了个电话给君方,君方接到电话后“喂”了一声,听到电话里有汽车的喇叭声,便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乱逛。

她回道:“今天三月三,特意给你打个电话。”

只听电话那头倒吸一口凉气:“尤爱同学,三月三这种特殊日子打电话给我,我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尤爱叹了气,说,“想起你了,便给你打个电话。今天东莱到处都在烧纸,我想起从前家里也是这样。”

“恩,我今天也打电话回家了,我妈也烧了纸。你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去啊,赶紧回去,晚上路上不安全。”

“我知道了,打完电话就回去。”

挂了电话,尤爱怔怔地站了会没动。其实风吹的真的很冷,可是她不想回家。回去了就睡觉的地方叫什么家呢,那里冷的要死。古士琦那里她更不想去。她怕他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每次古士琦亲她,她都要拼命地逼自己忍耐,她告诉自己:他们是男女朋友了,男女之间做这些很正常。每次他与她做亲密动作,她都要忍受着厌恶、排斥的感觉,没有丝毫情人之间的甜蜜。她疑心自己是不是有问题。有次她拿这个去问室友,因为她隔壁住的是一对小夫妻,他们对这个应当有发言权。室友给她的答案是:“不喜欢就不做啊,难道你男朋友要求你就要依着他啊,凭什么呀。”

尤爱很疑惑地看着她:“我周围认识的男女朋友都同居了,我以为现在男女朋友相处就是要在一起的。”室友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以前没谈过恋爱啊?”

“恩。”这回室友直接就是一个惊悚的表情,对她彻底无语了。

等到下次古士琦嬉皮笑脸缠着她要吻她的时候,她直接把脸转过去,拒绝了他的索吻。古士琦很不高兴,问她为什么。她回道,不喜欢。

“以前可以,现在怎么就不可以了?”

“以前也不喜欢,不过没有拒绝;现在不喜欢,拒绝了。”古士琦很不爽,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她,恨不能把她盯出一个洞。可是尤爱却有种说不来的轻松,终于可以不用忍受这个人的接触了。她才不管古士琦高不高兴呢,反正现在不用她不高兴就好了。

尤爱和古士琦的关系便如黄河奔泻,一日千里的降落。开始冷战,后来恶语相向。古士琦说到最后,总要用一句话结束吵架:你是个性冷淡。尤爱便冷冷的瞧他,那种眼光饱含不屑嘲讽鄙视,瞧得古士琦伤心伤肝,内火更旺。

有天晚上,尤爱半躺在床上,四面是白色的墙壁,隐隐有黄色的暗迹,是下雨天长久漏雨形成的印色,像是水墨画里的水墨汁浅浅的晕开。隔壁住着的小夫妻正在吵架,男人的吼声伴随着女人不甘的辩驳声在夜色里显得轰隆隆的巨大,像火车开过。尤爱正在看贾平凹的《废都》,然后收到古士琦的一条短信:尤爱,你不爱我,可总是有人爱我的。随后便收到一条彩信,打开一看——是古士琦和一个陌生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照片。

尤爱觉得恶心。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恶心的。她狠狠地将书扔到地上去,再也读不下去了,连里面的人物她都觉得恶心。她觉得这个世界不要有男人最好了,让他们都变成太监最好了,这样便干净了。

东莱的四月,芳菲桃色满人间。尤爱独自去了一趟紫蓬山。那天阴雨蒙蒙,冷风吹的人瑟瑟发抖,去山上的人三三两两。她走在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盘山公路上,心里漠然麻木。她边走着,边看着路边的标志牌,耳边呼呼的响起风吹松林的声音,涛涛如海,瑟瑟如风,让人的心里产生一种静谧欲死的悲伤。她从前上中学的时候,学校建在名山脚下,夜晚的时候她最喜欢听的便是这样的松涛声,排除一切喧嚣的人声,让她心里安静。

远远地有人对着空荡荡的山崖大声地喊:“宝贝,我爱你;宝贝,我爱你,你爱不爱我……”嬉笑声传来,“宝贝”在那边回答:“宝贝,我也爱你……”

“说大声点……”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尤爱突然觉得好笑,便笑了出来。真美啊,她心里想:美丽的、纯真的感情,天然无雕琢,真是年轻人的专利。她有点羡慕,因为她发现她竟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她像一朵尚未开放的花骨朵,蓦然在寒冬里冻坏了,四月天到来的时候,她便腐朽了,再也不会开花结果。路上看到一个带着貌似国民党军帽的年轻小伙子,眉目清俊的一塌糊涂。他正和他的朋友们正在路边开设打靶游戏的地方,准备打枪来玩。尤爱路过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他一眼,只觉得犹如画中人。尤爱突然懂得一句“美人迟暮”是怎样的悲哀——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有一天会长大,会染上尘世恶俗,变成庸俗恶心的大叔,会有说不出的肮脏的心思和行为——那是对美怎样的一种凌迟和侮辱啊。

是什么让我们变成这样?!

尤爱不明白。

她打电话给君方的时候问他:“我是不是有问题?”

君方沉默良久,说了一句话:“尤爱,你很好,只是,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太糟糕了。”

君方,君方,她在心里哭泣的喊他。只有他最明白她,然而他终究是不爱她。

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她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个世界不会为她改变,她也不想为这个世界改变。纵使,成为消亡的一族。但是,那又怎么样?!她只要觉得快活自在便行。

她快活地打电话给阿鹏,告诉他,她要过来看看他。她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她有多想他,就像想那西岚山的红霞一般。

当他们最终再次站在西岚山的山顶,沐浴在红霞四射的艳光里。那时,西边有一条大大的美人鱼,细腰鳞尾,婀娜多姿地摇摆在落日的光辉里,渐渐不见,恍惚有悠远动听的歌声从落日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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