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十)

第28

生命最不能承受之重是别人的生命。每日每夜,那些或早或晚逝去的,是TA和TA的人生。常会在一个人逝去后,不自觉的由这个人的年龄家庭背景做出自我选择性的定义,有时候总听到某个医生护士说起一个名字,就会听到周围人啧舌,死的好可惜or活的也值了even还是死了好。

要记述的这个人,老董,其实也没有太老,四十出头,低保户,北京人,没房子没工作。居委会替他找了好几个工作,不是嫌累就是嫌脏。住在他爹单位当年租借给职工的宿舍里,反正老爹还没死,也就没人赶他睡大街去。老董还有个姐姐,伺候着他老爹,带着老爹住在大兴某个村里,和老董打死不相往来。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是因为老董欠着住院费说交不出来,让我们联系居委会,居委会说让联系他家人,结果打电话给他姐姐就被臭骂了一顿,说他家没有老董这么个不要脸,吃闲饭的玩意。

老董头一回住院时,还是单身,想想也是,哪家姑娘会嫁给他。转过年来再住院,竟然娶了个老婆。老婆是外地的,离异带着个孩子。看起来还挺贤惠,据说居委会介绍的,还给他俩找了个小区清洁的工作,我猜恐怕老董老婆一个人干了他们俩人的活。

老董每次住院第一句话都是,我没钱。住院费每次只交五百的,估计也就是他这么一个了。五百花几天,再挤牙膏一样续五百,一千块钱花完就回家去了,不管病好没好,反正再也不能多花一分钱。就这么来来回回住院玩,但也不错,既不用上班,还能有人来送饭伺候吃喝。每天在病房里晒晒太阳,聊聊天吹吹牛,想当年,家里趁着多少间房子,多少钱,每天喝的是大红袍马爹利,吃的是翅参鲍肚。现在是时运不济,没毛的凤凰不如鸡。

老董老婆基本不爱说话,交代病情,连个反应都没有,看起来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说让交钱倒是和老董一个口径,没钱。也难怪,和这么个人结婚,能有感情真是见了鬼了,何况没钱做基础,也不知道图老董什么。也许是被居委会大妈忽悠了吧。结婚难道可以把孩子变成北京户口?好像没这么方便的政策吧。

老董的病其实不轻,加上并没有好好治疗,还是挺快就进入终末阶段了。这不,吃了个烧饼消化道出血住院了。出血后,常用的止血降门脉压力的药,那是真贵啊。即使用国产的药,也是相当大的一笔开销。加上化验输血抢救等费用,几天花个几千块,轻而易举。这次老董倒是彻底,出血没太多,昏迷的倒是很快,化验也挺差,基本上和老董老婆交待病情,中心思想就是老董很快也许马上随时都可能死翘翘。也许是我错觉,老董老婆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总之,她以最快速度理解了我们的工作,在病情交待一栏签字画押,选择了知晓病情,放弃抢救治疗。

老董深昏迷两天,签完字,我们停止了基本全部药物。只剩下每天一袋能量液,算是意思一下给不能吃饭的老董的饭,外加吸氧,这就是老董昏迷的放弃版治疗方案了。又昏迷了五天。老董也不醒,也不死,就这么跟睡着了样,偶尔还打着呼噜,看起来睡的很舒服。每天的床位费加上吸氧和能量液也要八十来块钱,老董老婆每天来问主任,老董大概什么时候会死。主任每天都说这个说不好。医生并不是阎王爷,要你三更死,没人敢留你到五更这么神的存在。终于,老董的住院费只剩一百块钱了,老董老婆很不高兴,放弃了十天了,都做好一切老董要死的准备十天了,怎么连一点快给我死的迹象都没有。

护士姐姐和我聊天讲以前有个老太太,也是肝硬化晚期,家属放弃治疗等着送终,老太太就每天输一袋糖水,在床上昏迷了一个月,然后醒过来了,病好了,回家了。所以医生到底是用来干嘛的?是捣乱的还是救人用的?后来这个故事也被用来跟老董老婆解释关于昏迷的病人有可能醒过来这种不确定性。老董老婆开始算计所剩下的住院费,跟主任说,就这最后的五百块钱,她孩子病了还要照顾孩子,老董钱花完还不死,她就不管了。老董老婆问,什么液都不输是不是能死的快点。我们都心想,不喝水三天渴也渴死了。劝她再借点钱,要不积极治疗也许能活过来。

帮着她联系了老董姐姐,结果他姐姐又臭骂我们一顿,说老董赌博把家都败光了,如今没钱看病,那是自作孽,爱死不死,活该!再骚扰她就去卫生局投诉。终于又只剩一百块钱了,因为医院电脑规定了一百就被冻结了,不能再下医嘱。两天什么药品液体都不输,老董昏迷程度明显加深,开始呼吸不均匀,心跳也不稳定,老董老婆还是嫌慢,氧气索性也拔了。又耗了一天半,老董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睡死了,再也醒不过来。此时算清所有住院清单,下达结账时,老董账上还剩四十来块钱。这还不包括太平间的冷冻费。

我问我师父,老董是不是饿死的。我师父说,呵呵。

第29和30

讲讲酒鬼的故事。酒鬼见得多了,这两个是典型代表。二锅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他第八次因为喝酒消化道出血入院。他显然比我这个小大夫更熟悉整个上消化道出血的抢救治疗流程。要给他抽血,用药,都要经过他老人家的肯定,得他认为这血值得抽,这药有用。否则那是绝对不能花这个冤枉钱的。抽血抽几管那都是相当有研究的,今天要是没提前跟他讲好要抽血化验哪些项目,他非得训你个哑口无言。他那套经验之谈,对于应付他自己的病是绰绰有余了。他总结了自己有什么症状,就代表了血色素是低到几克,跟化验结果差的总是小数点后的那几位。

二锅头是他最喜欢的酒,按他说法,如果不贪杯,每天一瓶二锅头,那就能保证两个月不出血,如果哪天喝多了,或者混杂了其他酒,那三天之内肯定会住院。当然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说法,我们一向一笑置之。

二锅头第九次住院的时候,离第八次住院只隔了十天,入院时,他一直在说这次根本没喝多,亏大了,这几天出了趟门,没带着二锅头去,外地的酒喝不惯,憋着回北京喝个痛快,没想到刚进了北京城就吐了血,还来不及喝二锅头就进医院了。入院第三天,他还嚷着给他买瓶二锅头,喝完绝对好了,这次是因为太久没喝酒才会吐血的,他的胃粘膜已经习惯二锅头的滋润,不给酒更容易损伤。我们当然不会听他的。

然后的故事,一点都没有趣。二锅头偷溜出去给自己买了一瓶二锅头,偷摸的喝了,然后哇哇的吐血,说吐,有些不严谨。应该是喷,就像唐伯虎点秋香里,那位被唐伯虎PK的一直喷的仁兄。喷出的血,混着二锅头和胃液的味道,在春天的风沙陪伴中飘味万里,蔓延到每个病房的角落。喷成这样,护士姐姐们的点评竟然是还不够喷血最凶猛前三甲。第一名的仁兄据说喷了两面墙和天花板。

二锅头还来不及指导我们他的抢救程序,就陷入了昏迷。脸色煞白,泛着临死时的油光,鼻子里插着三腔两囊管,另一头被灌着水的大玻璃瓶牵拉着坠着。这个古老的传统的专治凶猛的出血和各种不服的方法,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每次医生们在尝试了一切新手法不管用后,总会想到传统。只可惜挽救了那么多人的传统,这次没能留下二锅头的命。

随着病房里二锅头酒气的蒸发,二锅头兄,死了。他好像姓李,也可能姓刘。

另一位啤酒哥故事咱们说简单一点。因为他就像是老董和二锅头的合体。无业游民的啤酒哥,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但是不挑,什么酒都喝,只要买的起。当然夏天热还是还只爱喝啤的。啤酒哥像老董一样,轻易的就从单身变成了带着老婆的。他老婆长的眉清目秀,是四川人,然后啤酒哥倒数第二次住院的时候,我看出啤酒哥老婆怀孕了。就这么个无业的贪杯的废柴大哥,也能娶到老婆生孩子,我就不明白女人到底是得有什么样博爱的情怀。

啤酒哥的老婆很温柔,对啤酒哥还是挺不错的,啤酒哥也算对她不错,酒戒了至少一半量。但是,那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本质原因是因为没钱,钱被老婆控制了。啤酒哥死的和二锅头差不多,临死前的最后一次喝酒是他最爱的燕京啤酒冰镇的。他老婆嘤嘤的哭着梨花带雨,说啤酒哥不听话,给他五块钱让他去买瓶酱油,他买两瓶啤酒先干了。

然后的故事一点也没意思,啤酒哥出血出的静悄悄,你甚至都看不出他从哪在出血,只是静静的拉出一点又一点的血粑粑,但是他就是这么默默的出血死掉了。死之前血粑粑越拉越快,甚至有次刚被护士换好床单和尿垫,他就兔插一声噗叽噗际又拉了一床,护士们心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却还是面无表情甚至微笑着又换了一次。最后的结局,没钱,放弃治疗,完毕。

关于临终的尸体处理,护士们特意多用了一些棉球堵住啤酒哥,因为他一直在往外流而他拉出来的血和从血色素数字预估的他出血的量始终没能同步,说明他胃里和长达六米的小肠还存着不少未能见光的血。至少他喝掉的那些啤酒都没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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