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件古怪的事该说给谁听,大概听的人都会毫无例外地以为我是个疯子。但是我能确定的是高黎,也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高黎了。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不太一样。而这件事的原委还得追溯到两个月之前。
每到十月初,我就会做一个习以为常却又让我痛苦不堪的梦,而这次和以往的不同在于,这个梦实在是太完整了,我甚至觉得它不是一个梦,而是对过去的一次彻底回忆。它把前尘往事完整无损的在我的脑内放映,就像在我的大脑内部放置了一台电影放映机,而观众和主演都是我自己。
我穿着母亲给我买的新衣服跑到家门口,夏川就站在门口看着我,笑着喊我的名字:“顾橙!”他挥了挥手,我跑到他面前问他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他装作打量我一番,说道:“还好。”我不由地有些生闷气,仗着身高优势摸了摸他的头说:“那是当然没有你漂亮。”
说夏川长得漂亮是实话,他的皮肤很白,甚至比大多数女孩子都还白,长相也是十分地秀气,比好多女孩子都要好看上许多。大概是因为夏川的身体里有日本血统的缘故吧,母亲也告诉我混血儿总是要比单一血统的人要长得好看的。夏川的母亲在镇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她的母亲是日本人,战乱的时候被留下也就在镇子里安了家。我没有见过她,只看过夏川家里摆的遗像,虽然已经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却也看得出来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代。
夏川没有什么朋友,我可以十分自豪地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由于夏川的父亲和我的父母是好友,所以我和夏川自然也是从小就一起长大。偶尔会有女孩子找他玩,可是夏川说她不太喜欢和女孩子玩,我瞪了他一眼,见他没反应也就作罢,他大概也没把我当女孩子。男孩子不和他玩是因为他和其他的男孩子太不一样了,夏川很安静也不太喜欢追追打打。那些男孩子说因为夏川是日本人所以不能和他玩,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只是找一个无聊的理由当借口。
靖城今年的第一场雪在香甜的睡梦中悄声无息地到来了,打开家门,只看见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落在雪地里没有声音,然后于脚下的白毯子融为一体。整个世界比任何时候都清净。我早就换好了胶筒靴,以防出门之后湿了袜子。把脚踏进雪里,腿的四分之一就陷阱去了,同时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那声音像是雪地被我的脚挠痒痒,而发出的笑声。我的身子微微向后倾斜,差点倒在雪地里,慌乱地叫了一声,打破了这份宁静,站住脚跟之后才想起来即使倒在这白色的地里倒也不会受伤。
我突然来了兴致,想推雪人,而我需要一个帮手,于是我艰难地踏着雪,走到夏川家的门口,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正打算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约约地女人的哭泣声,我突然感觉有些害怕,回头看了眼我家的房门和走过来的脚印,朝两手手心哈了口气,觉得好像心里都暖和了许多,咬咬牙敲响了夏川家的家门。我感觉这大概是我在夏川家门口等的最久的一次了,走过来的脚印都被飘下来的雪盖住了一些。
正打算走回去的时候,夏川家的门打开了,夏叔叔站在门口低头看着我,摸着我的头和以往一样笑的地很温暖:“是阿橙啊,来找小川的吗?”我点了点头,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没看到夏川,夏叔叔冲里面喊了声:“小川,阿橙来找你玩了。”
没过多久夏川从里面走了出来,夏叔叔说让我们玩的开心,就把门给关上了。夏川和我刚出门的时候一样向四周望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我看见他呼出来的气变成白雾就像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我拉了拉夏川的袖子说:“我们去空旷点的地方去推雪人吧!”可是他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呆在原地不动,就像是一个木头桩子。
“我不想踩雪地。他们不应该被破坏的。”夏川看着我走过来的脚印。
我突然觉得有些羞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夏川,你以后可以当一个诗人,我妈妈说诗人都这样多愁善感。”我在大脑中搜寻出这些只言片语来缓解尴尬的气氛,说完时候又觉得自己说的十分有道理。
夏川突然拉住我的手,雪又下大了我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一句:“谢谢你。”一边心想着他什么时候懂得回谢别人的赞美了,一边把手抽了回来。
“你的手太冷啦!”我低着头,把脸埋在厚重的围巾里,感觉围巾都快要烧起来。
在我们上六年级的那年,夏川的母亲去世了。乔羽阿姨的身体向来不好,我总是感觉她好像一阵风就能被刮跑,然后变成天上的风筝。母亲说大概乔羽阿姨得的是劳苦病,太操劳了。“那为什么夏叔叔不帮她做事啊。”我在葬礼上拉着母亲的手,抬头疑惑地看着她,母亲轻轻地捂住我的嘴,小声地说:“小孩子不要乱讲话。”
“我以后肯定不让你做事。”我拨开母亲的手,尽量放小声音说话。母亲愣了愣,手放在我的头上,点点头。
我看见夏川站在灵堂前,呆呆地望着乔羽阿姨的遗像,眼眶是红的,仿佛是刚刚才哭过,又好像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我想过去安慰夏川,可是又觉得此时的夏川安静地有些可怕。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安慰她,母亲仿佛注意到我的难过和犹豫,握紧了我的手。
我陪母亲还有父亲去安慰夏叔叔,父亲把手搭在夏叔叔的肩膀上叹了口气说道“节哀顺变”。夏叔叔似乎是回过神来,和父亲视线相交,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夏川转过头,看着他的父亲,眼神有些淡漠,我不小心和他眼睛对上,和他对视了许久,我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所出口。我害怕这种场面。
我们走出灵堂,我听见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乔羽真是可怜。”
初中的夏川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每天都和书呆在一起,他看一些小说,有的时候看日本小说,大概是他身体里还是流着日本的血液,所以对这类小说都十分热忱。我会让他给我说一些小说里的故事,他十分乐意地和我分享。他说故事的时候很少看着我的眼睛,都会看着原处。而我着迷于看他的双眼,夏川的眼睛是典型的桃花眼,让人看了就不由得会沉沦下去,他依旧是那么好看。
“我最近看了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夏川没有等我回话,又继续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夏川总是会看一些与年龄不相符的书,他看的书大多数是难懂深奥的,这使得夏川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略带忧郁的气质,对于我来说这份气质就像是一种味道是可闻的,我能在众多气味中找到它。
“夏川,你生而为人我很高兴。”我试着反驳他的话,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句话那么像情话。我有些局促地摸了摸我的鼻头,不知道该怎么收回这句话。夏川突然面对我,看着我的双眼,“谢谢你,顾橙。”
我不知道夏川此时说的谢谢是什么意思,他每次说谢谢我都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给我的感觉,大概是无底的黑洞,但是却不寒冷,它带有温度。
天台上的风呼呼地叫嚣着,预示着靖城的冬天似乎又快要到了。我感觉有些冷,寒风从毛衣的小孔中吹进皮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双手交叉环抱着身子。夏川发现我有些难受:“要下去吗?”他试探性地问我,我点点头说好。
“顾橙,我不会忘记你的。”夏川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只是往前走,我在后面紧紧跟着他,紧张地双手握成一个拳。
“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夏川死了,从我们经常聊天的那个天台飞下来,先是变成了一只自在的鸟,然后变成了一朵鲜艳的红色的花。
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夏川的痛苦,也没有阻止他的离开。正如我所说的,我不会忘记夏川。他的双眼,和他的气味,那朵红色的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夏川!”我尖叫着从睡梦中醒过来,紧紧地抓着身上的被子,感受到有什么冰冷的液体在脸上身上划过,就像是头上有一个被打开的水龙头一直在滴水。高黎用手抚摸着我的背脊,把我原本死拽这被子的手拉过去放在他的手心,然后握住。他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我喘着粗气,稍显安心地看着他唤着他的名字。
高黎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点头,却又马上摇头说没什么。我怕高黎担心,我不想把他扯进我的这个梦里来,同时也是在否定他所说的噩梦。我已经很难定义它对于我来说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了。
“我要回家一趟。”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回到靖城,我会去看望我的母亲和父亲,然后在靖城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感受着它十月独特的寒冷,回味萧条和热闹参半的街道。当然还有祭奠夏川,他和十月的靖城,和我的记忆是分割不断的。
“我和你一起去。”我感觉我的手被高黎握地更紧了一些,我不知道该不该带高黎回去,我其实是不想让他知道夏川的存在的,夏川就像是独属于我的一块旧伤。高黎似乎是看出我的犹豫,接着说:“顾橙,我们我们都快要结婚了。”我听出他说话的时候有些颤抖,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难过。
就在前几周,我答应了高黎的求婚,他的求婚非常普通,没有太多浪漫的情节,就像是顺理成章一样,结果我们都心知肚明。我有抱怨过他太平淡,制造不出浪漫,可我还是放弃不了对他的依赖。在每次的争吵中,总是以高黎的道歉而告终,可是我知道自己的错误,却难于把它从口中说出来。高黎一直在包容我,我是知道的,我伤害他太多次了。
我没有拒绝他,冲他点点头,他把我抱进怀里,就像往常一样。
“没关系的,顾橙,有我在。”
醒来的时候,有一阵白光直直地刺进我的眼睛里,我用一只手挡住一些光勉强睁开双眼,发现四周都是冰冷的白色,我的右手腕连着透明的胶管,我顺势往上看发现是一个已经输了一半的透明液体吊瓶。我惹着大脑的疼痛和晕眩努力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只出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高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说要好好地和我在靖城转转,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附近的一栋建筑物,当年的那栋我和夏川聊天的楼已经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以栋颜色偏蓝的高层建筑物。然后我感觉我的身体在晃动,整个人也不受控制,我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还有高黎的声音,我的身体和头一阵钝痛。
我感觉这个世界有些颠倒不清,然后我看见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睛带着忧郁和温柔,他就这样看着我。而我哭了。
“阿橙啊,你终于醒啦。”母亲突然推开病房的门,激动地几乎是跑过来地,他握着我的手,几乎要哭出来。
“怎么啦,妈。”我说话都有些吃力,声音几乎是呼出来的。母亲说我出了车祸,还好没出什么事只是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我睡得稍微有点久,她有点担心。
看着母亲发红的眼眶,我回她一个微笑,告诉她我没事了。突然想起高黎当时是和我在一起的,心跳不由地加速,吸了一口凉气,慌张的回握住母亲的手。“妈。高黎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别担心,就是和你一样受了点轻伤,你们都是好孩子,上天会保佑你们的。”母亲看着我的双眼,带着点安心的笑意,示意我不要担心。
就这样,我和高黎作为病号在医院呆了一段时间,因为工作的原因,再加上身体好转于是离开了靖城。我没有去祭奠夏川,我害怕我再次像那天一样看见夏川,我害怕我会难过地一蹶不振。
这件事没有那么快就结束,有什么东西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而我明显感觉到了高黎的不对劲,他和以前太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车祸使他哪根筋搭错了。他以前只是会在空闲时间玩玩游戏,回来之后却开始阅读各种书籍。这种改变实在太奇怪了,就像是一个乡村野夫变成一个书香门第的富贵公子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他会依旧会给我做饭,可是菜式却是靖城特有的酸辣鱼腥草之类的。而这道菜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我不认为高黎会无缘无故地去做这道菜,因为鱼腥草这类的菜大概只有靖城的人会喜欢吃并且能做到足够美味。“高黎,你怎么会做我家乡的菜。”带着这种疑惑我只能问出口才能舒畅一些。
“你妈教我的啊。”他愣了愣,显得有些局促,给我夹完菜之后才回答我的问题。
见他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我也没有多问,闷声继续吃饭。只是我不认为高黎那么快就能把这些菜做得那么好,因为它的味道与靖城的菜味道如出一辙,就像是从靖城直接把菜端到桌前一样。
不止是高黎的行为让我感到很奇怪,最让我不解的在于他的气质。一个人的行为可以在短时间控制和改变,可是气质却是难产生什么变化的。高黎变得有些忧郁和沉默,总是在思考着什么,我总是觉得种忧郁的气质过分地眼熟,我阻止自己往那方面想,我知道我只要那样想了,这件事就会朝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
晚上高黎抱着我,我的后颈感受到他的鼻息我有些睡不着,因为我总是感觉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抱着我一样,不变的是以前的他现在的他都让我感到很安心。我看着他的变化,却不去想任何解决方法,觉得这样也许更好,我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我感觉我在背叛高黎,罪恶缠身。
高黎坐在阳台的靠椅上,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我感觉到他的周围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气味,仿佛不是阳光个功劳,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温暖。我缓缓地靠近他,站在他的身后,偷偷地看他后颈的碎发,不得不说我更加喜欢喜欢的高黎,我只是觉得他很迷人。有些好奇地看向他手中捧着的书,是《人间失格》。
我轻哼了一声,高黎感觉到我在他身后,于是转过头,我看着他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有些透明的琥珀色。我听见一旁的时钟发出嘎达嘎达的声响,它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清晰过。
“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还来不及考虑清楚,话就已经到了嘴边。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高黎盯着我的双眼,我闻到了十年前的那股忧郁的味道,那是夏川独有的气味。
我突然很想哭,也很想吻他。
“夏川,是你吗?”我的声音在发颤,我快要哭了。
没有回应,高黎,或者说夏川在沉默,他避开我的眼睛,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你在说什么啊,顾橙。”他没有再回头看我,径直走到门口,离开了这个房子。
我更加确定高黎已经不是高黎了,他被夏川附身了,夏川回来了。
“顾橙实在太不对劲了,她肯定是哪根筋搭错了,她看我的时候总是想再看另一个人”我叹了口气看着面前饿这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到底要怎么做,林医生。”我求助似的看着他。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林医生用睿智的眼睛看着慌张的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平静的语气让我有些想骂人,可是我又只有忍住,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我吞了口口水,继续说,“上次回去之后她就这样了,因为你说她头部受到伤害需要回去观察一段时间,让我不要刺激她,所以我一直没来找你。今天她居然问我是不是另外一个人。”
我抓了抓我的头发,尽量抚平我内心的不安和难过。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我恨不得一一脚把它踹开,被女朋友当成另外一个男的可不好受。想到每个夜里我抱她的时候,她却想着其他人我马上就要崩溃了。
“她可能出现一些幻觉了,这种症状,要么你就无视她的幻觉,要么你就带她来开刀,但是你给她说实话,她有可能会崩溃。”他依然波澜不惊地说着话,像上课对的时候数学老师解说数学题一样。
回到家里,顾橙在等我,她坐在上午我坐的那张椅子上,看见我进来,有些惊喜又无奈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有我。
“我去洗个脸。”我放开顾橙,摸摸她的头。
浴室的灯在此刻显得十分无助地挂在白色的墙面上,发出温暖又冷清的光。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眼睛,显得陌生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