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考分数下来后，各种填报志愿和录取信息纷至沓来，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路上经常碰见高三毕业的学生，他们脸上挂满了心事，无论考得好不好，似乎都对未来有种焦虑。
从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2002年的高考，有点难。当我拿到317的分数时，一直悬着的心，顿时“咯噔”一声沉入无底深渊。平时一副破罐子破摔，好不在意的样子，此时终于歇下伪装，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胳膊……
其实，高考真的很公平，起码成绩一般不会辜负平时的努力。317分，完全对得起我。错就错在，我本不该抱有幻想，以为我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儿，平时考不好，但冥冥之中有神灵助我一臂之力，或者阅卷的人，老眼昏花，头脑发热，没有看出我的错误来。
我还记得，考完试后，大家都在议论，抱怨题难。我却一脸茫然，我真的没觉得难，会的不会的，我都蒙上了，并且幼稚地认为，只要试卷写满了字，就会考个不错的分数，所以，我对结果满心期待。
简直天真到愚蠢！
我是那种智商不高又极没自律的人，看不起老老实实学习的人，却又想得到他们一样的成绩，整日耽误幻想，三分钟热度，眼高手低，任性散漫，厌倦枯燥的书山题海，受不了学校的各种制度守则。
高中三年我基本是混过来的，一方面是我自身的原因，另一方面来自我母亲。那时，我家里穷，妈妈常在我耳边唠叨，如果念书不好，考不上大学，就下来工作。家里供我上高中已经很吃力了，可能供不起我读大学。
在我的理解中，妈妈的话是给我的读书生涯判了死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给了我一个更加堕落的理由：反正是上不了大学，还奋斗个什么劲。这样，我连争一口气，为自己博一个机会的心都没有了。上课就睡觉，下课就拼命的迷茫和绝望。什么高考命运转折点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啊，那些高考的凌云壮志，从来没有进入到我的心扉。
在一群熬红了眼睛，拼命苦读的同学之中，我的浑浑噩噩显得很另类。他们都在为自己的前程放手一搏，我却早早地躺在了砧板上，等待命运的宣判。有时候我也会心虚，焦虑得睡不着觉，但却用会用妈妈的话来宽慰自己：我不努力是因为我家穷，上不起大学，万一考上了，妈妈就会很难为，还不如彻底一点。这样一想，我就又心安理得起来。
高考结束后，妈妈突然变得很紧张，总问我考得怎么样，其他对我的学习不闻不问的亲戚朋友也都突然跑过来表达关心。虽然我预料到成绩会很惨，但面对这么多“关心”，我开始期待会出现奇迹，至少别太难堪。
成绩出来后，妈妈叫哭连天，对我又打又骂，恨我不争气。她的表现很让我费解，不是说家里穷吗，不是说供不起我上大学吗？我考不好，省去了纠结与舍不得，正好可以没有遗憾地下来，以减轻家庭的负担啊？可是妈妈却说，当初只是想用这些话激励我，以为我会害怕，就会为自己拼搏出一个更好的出路来。
我好恨！恨自己，恨妈妈！
2.
那一年，好多同学都去复读了。我进了我们当地的纺织厂，成了一名车间工人。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宿舍――车间，车间――宿舍。
那时候厂里效益好，每月工资能达到三四千，所以很多家庭早早地就把孩子送进来，他们大都不满十八岁，基本没什么文化，素质低的可怕，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脏话连篇，甚至抓脸揪头发，厮打起来。
我住的职工宿舍，昏暗潮湿，墙壁上长年挂满青苔，一到夏天，墙皮就成片成片的脱落下来，斑驳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屋顶的风扇，黑黑的，占满了尘土和肮脏的苍蝇屎。打开开关，费力地转动起来，颤颤巍巍，同时发出吃吃啦啦的声音，我总担心它会随时掉下来。
跟我住在一起的几个同事，比我小几岁，但早来我好几年，对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对我不怎么友好，我跟他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这也无所谓，因为在宿舍里的时间，基本就是吃饭睡觉，可是有一件事却让我受不了。
宿舍是筒子楼，每层有一个公共卫生间和洗漱间。上完中班的人，会在洗漱间里洗澡，很多人会顺便在那里大便，弄的到处都是。早上起来去洗漱间洗脸刷牙，就会被眼前的景象恶心地吐出胃来。刚开始，我是极不能适应这种怪相的，站在一堆堆屎当中，若无其事地洗脸刷牙。但后来，我习惯了，总不能整天不洗脸吧。
但有一个人不乐意，就是宿舍管理员。因为这不仅增加了她的劳动量，还挑战着她的感官神经，因此，每天早上，她就在走廊里大骂。一个没文化的泼辣中年妇女，骂出来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有时候她还会把洗漱间里的大便用水冲到走廊里，让我们出来时踩过去，或者堵在出口处，用一根棍子粘上屎，等我们出门上班时，就冲我们身上使劲甩。
当时我被分配到细纱车间，负责看车的活。据说是工资最高的工种，但也最累。明着一天八小时，但必须提前两个小时去做交接工作，下班后，一般还要加班两小时，有时候还要开会。有次我上夜班，晚上十点到车间，直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才下班。
工作时间长还是次要的，环境差才是最要命的。没有去过纺纱车间的人，是想象不到那种处境的。车间温度必须保持在三十五℃以上，春夏秋冬，都要穿短袖短裤。噪音很大，到底多少分贝我没有研究过，但一进入车间，就仿佛有无数辆火车，在你耳边齐声呼啸，必须下大力气在对方耳边喊话，才可能有交流。心脏不好的人，是绝对不能进车间的。还有看不见的微尘和棉花絮，一个班下来，浑身上下落满厚厚的一层，像在棉花堆里滚了一圈。这些都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好吧，这些我都能承受，刚经历高考的巨大打击，我有些心灰绝望，就想狠狠地惩罚一下自己，让自己彻底地品尝自酿的苦果。
3.
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还有一颗孤傲和未经搓磨的心，但到了厂里，发现自己的孤傲会招来很多的敌意。因为不屑于跟她们的蛮不讲理理论，我常被他们欺负。刚买的衣服被偷走，杯子里的水被喝个精光，收拾利索的工作区间，莫名多了很多处理不掉的烂尾纱……
厂里有非常严格的规章制度，平时很难请下假来，除非家里死了人，或者你自己病得起不来床，否则一般不准假。所以要是有人去找班长请假，就得拉下脸来，低声下气的求爷爷告奶奶，可就算这样，对方还是根本不理睬。脸皮再厚一点的，就会屁颠屁颠地跟在班长的身后，好话说上一大堆，最后准不准，还要看他的心情。
有一次，我因生病去请假，班长只给了我一个不屑的白眼。我的自尊心收到了极大的打击。回忆起高中的三年时光，虽然也有种种管制，但从来就没有真正羁绊过我的自由。第一次，我后悔了。
进厂的日子过得特别慢，一天就像一年。转过年头，我掐指一算，我已经进来十个月了，这十个月我断绝了跟朋友的一切联系，我觉得我没脸！
一个火辣的七月的一天，我意外收到高中闺密的电话，她说她复读后，考上了不错的大学，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去大学看看。
大学，多么熟悉又陌生的词，它曾经也躲闪在某处，等着我去拥抱，可是，我却在一个拐角处，有意或无意地与它失之交臂。
这十个月，我已经封闭自己太久，很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我连续上了两个班，换来三天的空闲，踏上通往大学的火车。
哇，世界上还存在如此美妙的地方！天空蓝的像被洗过，白云悠闲地飘来荡去，轻柔的风吹过脸庞，夹杂着花草的清香和操场上传来的隐隐打球声。天地如此宽阔，是我被囚禁太久了吧。
教室里静稍稍的，没有淹没脖颈的书墙，没有疲惫又焦虑的眼神，也没有贴满励志的豪言壮语。一位同学在专心地看书，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落在他身上，仿佛是他自带的光芒，像明信片里的画面。
回程的路上，同学好像跟我说了很多话，我却一句也没听见。仿佛做了一场美梦，再不愿醒来，再不想面对赤裸裸的现实。
4.
回来后，我的生活看似一如既往，可一种期待，却在内心生根发芽。上大学，那个曾经被我遗失的梦想，又悄悄回来了。
高考过后，我对自己很失望，对生活也感到绝望。我来到这个地方就是想惩罚自己，当初的无知，堕落，和曾荒废的年华，如今我已经用我的方式狠狠地惩罚了自己。
够了！
我跟妈妈说，我要去复读，我要上大学，妈妈听了很长没回过神来。我又清清楚楚的说一边，妈妈先是惊诧，然后各种不堪的话语如万箭齐发向我射来。任她怎么谩骂，捶打，我一动也不动，站了一天一夜。
最后，妈妈还是妥协了。她知道，面对一个拿不住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退步。
我向妈妈保证，明年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妈妈答应每月给我一百块钱的生活费，其他事一概不管。
像我这种学生，没有学校愿意接受。他们认为我希望不大，只会妨碍升学率。我独自一人，怀着对未来的执着和勇气，找遍了县城所有的高中的校长，终于打动了一位分管高三毕业生的主任，他让我写下保证书，如果高考过不了本科线，就交五千元的借读费。
5.
我进了复课班。
一个曾经混了三年高中，高考317分，工作一年，不聪明又没定性的人，现在又开始拿起书本，冲刺高考了。除了梦想和一群等着看笑话的人，一无所有。
在复课班，老师讲的很快，很多知识一点就过，重点放在梳理知识脉络和做题上。可对我来说，课本还是全新的，知识点在哪里都找不到，更别提各种能力的提高了。
每节课都像听天书，头越来越沉，越来越痛。从来没想过，学习原来也这般艰难。是不是我想得过于简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各种高考的传说，在每个夜不成寐的日子，如潮水般涌来。
可是，我没有退路！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想想对妈妈许下的承诺，想想来复读的不易，唯有硬着头往前走。
我开始恶补基础，借来成绩最好同学的课本，原样圈、点、标、划。这地步大体知道了有哪些知识，但还不成体系，凌乱无章，也不方便记忆。我就开始在笔记上，整理第二遍。先把整体框架架构起来，再一点一点地填充内容，这样就对每门可的只是脉络，有了大体的把握。
需要重新学的东西太多，而时间非常有限，每当看到高考的倒计时，我的心就“突突”跳的飞快。为了充分利用每分每秒，我制定了非常苛刻的作息时间和复习规划。早晨四点起床，吃饭不能超过五分钟，午休在教室里趴十分钟，晚上熄灯后，还要拿手电筒学一个小时，临睡前，必须在脑子里把当天所学回顾一遍。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我几乎不喝水。周末从不回家，感冒发烧了，只要还能撑得住，绝不放弃学习！
经过三个月的恶补，我基本能跟上老师的上课节凑了，但每次月考，成绩还总在班级后十名徘徊。为此哭过，痛过，怀疑过，但痛定思痛，我没有退路！我告诉自己，曾经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点失败挫折算得上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孤注一掷，拼尽全力，不留遗憾，相信上天真的不会辜负每个努力过的人。
所有学科中，最让我抓狂的是数学，我几乎没有空间想象和逻辑推理思维的能力，无论老师讲了几遍的题，我就是不能开窍，一百五十分的试卷，最多考八十分，成了最拖后腿的学科。
为了提高数学成绩，我找到数学老师，请求他帮我辅导数学。因为害怕被拒绝，我边哭边诉说我的情况，祈求老师的可怜。老师最终答应我，每天晚上加班一个小时，单独给我辅导。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数学老师那和蔼的面容，以及对我极有耐心的讲解。在他的帮助下，我的数学成绩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以我的成绩，冲线有点悬。一个周末的早晨，我独自来到学校附近的湖边，看着平静的湖面，回忆走过来的这两年，多少心酸，多少泪，此刻都隐遁、消失。此刻，我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沐浴在阳光中，安静读书的少年。突然，我那颗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像这湖水一般，安静下来，我获得了救赎。
6.
第二次高考，我考了578分，被一个不错的学校录取，第一次为梦想而战的历程就此结束。
“寒门再难出贵子”，这两年倍受争议的一句话，但对于无数个寒门子弟来说，我们奋斗的理由或者初衷，或许真的不是为了成为贵子。高考给了我们一个改变生活轨迹的跳板，唯有拼尽全力，才对得起父母，不辜负青春。
我用血和泪的代价换来一个教训：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那怕全世界都给你判了死刑，都不能失去希望。命运给你一个比别人低的起点，就是想告诉你，让你用一生去奋斗出一个绝地反击的故事。
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做每件事都能有这样的精神，试问，还有什么绝境不能克服，还有什么梦想不能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