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飞身上那最致命的几刀,是两个13岁的小混混砍的。
2004年的一个深夜,没有风,也没有月亮。“九零路”上,两排路灯散着黄晕的光。路上很久才会碾过一辆货车,或是走过一个行人,随便踢一脚易拉罐,响声都要回荡好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打破了沉寂。一个年轻人甩着膀子往前跑,一群年轻人提着西瓜刀和钢管在后追赶。
年轻人的背上已经挨了几刀,不顾一切向前方不远处亮着白光的治安亭奔跑,到了治安亭旁边,他使尽力气“砰!砰!砰!”敲门,把里面两个正在打盹的实习警察吓了一跳。
“快点!开门!让我进去!我给你们50万!”年轻人嘶哑地叫喊。两个实习警察站起身,刚想开门探个究竟,却透过玻璃窗,看见一群操着家伙的年轻人已经围在了门外。
还没等实习警察出来,年轻人已经死在了乱刀之下,砍人的人一哄而散。
1
被砍死的年轻人叫项飞,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大我两岁多。
人们第二天上午就听说了项飞的死讯。那时候我刚上高二,粉馆老板和熟客一早吃饭时就在交换信息,学校里的男同学们也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那天中午放学,我在“九零路”上还发现了几串零星的血迹,可能是警方或清洁工遗漏的,未及清理。
深更半夜,一个混混被砍死在街上,当时在我们县里,本来算不上什么大新闻。我清楚地记得,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刚走出校门,就听见人群中远远近近几个声音同时在喊:“打群架了!”“砍人了!”
一阵极短暂的慌乱过后,熙熙攘攘的街道一下子空出许多。路人们站在路的两边,围观一群手上操着家伙的少年,围追着几个手无寸铁的少年。我也跟着立到了街边,不敢走动,一万分的小心。
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少年,被一个穿着黑T恤、臂上露着纹身的少年大步追上。白衬衣少年喘着气哀求道:“哥,算了嘛,真的不关我的事。”
黑T恤少年恶狠狠地说:“算了?现在晓得错了?之前搞XX去啦!”说着挥手就是一西瓜刀。白衬衣少年本能地横起胳膊护住头。
黑T恤少年砍完这一刀,吼了一声“滚!”没再搭理白衬衣少年,大步跑去追堵别的目标。
白衬衣少年踟蹰在原地,垂着头,一只手紧紧捂住挨了刀的胳膊,鲜血很快渗出了指缝,顺着胳膊往下淌。
据说当天还死了一个少年,但人们对此并没有太多的评议。
可是,项飞的死不同——他是在县里混出了名头的人。我外婆听说了这件事,又唠叨起我那些夜不归宿的日子:“要不是小时候及时管住了你,你怕不是落得跟小项飞一样的下场!”
项飞家和我家都住在县里的“老街”。
“老街”是一条缓缓的斜坡路,分“上街”和“下街”,项飞家和我家都住在“上街”。他的外公是我外婆的亲大哥,我得叫“大公公”。
我6岁的时候,大公公就已经一把年纪了,头发花白,眼珠子黄浊,眼袋松得直往下掉。他每天推着车去“新街”摆摊,卖一些针头线脚。
从家到摊位,大公公得经过两段一急一缓的坡路。早晨出发时,他在下坡时自己还拉得住车;到了傍晚收摊回家时,经过比较陡的上坡时,他一个人推车就很吃力了。
我、项飞、项飞的弟弟项星,还有一些邻家小孩,经常会在这时去帮大公公推车。推车的轮子是四个滚珠轴承。每次车子走在路上,轮子就会“哗啦啦”响,推得越快,声响越大。我们很喜欢那个声响,常常卯足劲儿地推车,轮子响得整条街的街坊都在抱怨。
每次傍晚推完了车,大公公都会从那条深蓝色围腰的口袋里,摸出几张一角、两角、五角的票子分给我们。别的小孩一般都分得一角,只有项飞经常分得两角或五角。大公公说他最乖,推得最勤快。
一天傍晚,暴雨忽至。我正坐在屋里望着窗外的雨,突然看见了大公公、项飞和项星,正吃力地推车爬那段大斜坡。我立即冲进雨里,项飞见我上来搭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笑着叫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他笑得灿烂,穿透了淌着的层层雨水,那是我唯一一次觉得项飞也有阳光的一面。
2
小时候,项飞就是我们的老大。
夏天天一擦黑,“上街”的小孩们就会聚在街头,玩一个叫做“划追”的游戏:先划拳决定谁“追”、谁“被追”。每次划拳,如果项飞没胜出,他就会找借口让大家重新划一次。我们知道他赖皮,但也只得由着他。
“划追”玩累了,就换成“压人山”——就是一群人将一个人扑倒垫在最下面,然后大家再一窝蜂地压上去,层层摞起来像座小山。比较好欺负的小孩,一般都是被扑倒的对象,我跟着压了几次别的小孩后,也被扑倒垫了底。
我被七八个小孩压着,感觉喘气十分困难。突然大腿一道凉,一只手探进了我的裤兜。我想起里面有一张两元钱纸币,连忙挣扎着抽出被压在肚子下的手,可还是没能及时抓住那只伸进我裤兜的手。
过了一会儿,大家陆续站起身来。我一爬起来,身上的泥土都没来得及拍,就赶紧摸了摸裤兜,果然,钱不在了。
我立马质问在场的人,别的小伙伴都翻开了衣兜和裤兜自证清白,只有项飞拒绝。我盯着项飞:“我晓得是你,你拿了我的钱。”
“没有,儿子才会骗你!”
我哪里肯信,咕噜了几句。他失去耐性,立即黑下脸:“不要再跟老子逼咕噜,信不信老子一耳巴!”说完做势要打,我只好闭嘴。
后来,我就没再跟项飞以及“上街”的那群小孩一起玩了。
几年后的一个中午,我走在县“一小”大门口那条盘曲的斜坡路上,三个比我大些的混混围住了我,问:“身上有钱没?”
我说没有,不信就搜。
三个小混混果然把我的衣兜、裤兜、甚至衣袖子都搜了一遍,一无所获。但是,长相最恶的那一个突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让我把鞋脱了。
我知道这下完了。
见我迟迟不肯动,一个小混混抱住了我的腿,强行将鞋子拽下。鞋底藏了四块钱,那是我捡废铁赚来的。那时候我上小学四年级,被小混混抢劫是家常便饭,所以每次揣钱出门,都会有意识地藏一下。
那个长相最恶的小混混,立即给了我一耳光:“哄老子!不是说没钱吗!”
我不敢反抗,没有说话,脸上烧乎乎的。
这时候,项飞从不远处走了过来,站定在我们面前,三个小混混忙堆起笑招呼:“是飞哥啊。”
项飞说:“你们这是啥子意思?这是我表弟!”
于是,四块钱就转到了他的手上。
眼见着小混混们都走远了,他却没有把钱还给我的意思。他见我一直望着他,就说:“看啥子看,这钱给老子买几杆烟抽,算是借,改天还你。”
3
打小,街坊们就管项飞爸叫“小二蛮”,管项飞叔叫“小三莽”。项飞开始学坏的时候,项飞他爸还在坐牢,据说是因为几年前入室抢劫被抓,判了好几年。他叔叔更不成器,大概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抢别人货车的时候,用铁锤敲碎了司机的脑袋。被抓后,直接判了死刑。
项飞他妈是一个矮胖的女人,没有正经工作,成天都在打麻将,东家窜了西家窜,是街坊口中的“麻婆”。她管不住儿子,不时就会跟街坊抱怨:“这娃娃是匹无笼头的马,整天整夜地在外头跑,一两个月不归家。”
所以,虽说是亲戚,但家里的大人却很少跟他家往来。
所以一晃再次见到项飞时,我已经上初二了。
那段时间,我和一个死党迷上了一款叫“幻灵游侠”的网络游戏,我们逃学,没日没夜地在一个叫“黑梦”的网吧里疯玩。
“黑梦”位置差,机子旧,别的网吧都是严格按每个小时2块钱或3块钱计费,“黑梦”只要6块钱一通宵,20块钱一整天。尽管如此,生意还是惨淡,白天偶尔会进来几个客人,到了晚上,就只剩下我们几个熟客、一个负责看场子的混混以及负责收银的老板侄儿。
晚上网吧只有收银台上方悬着一盏昏暗的节能灯。人坐在显示屏前,脸上映着荧光,身上一团模糊,像极了《千与千寻》里带着白色面具的“无脸男”。大家把游戏挂机、系统自动代练后,就会搬椅子围坐在网吧的回风炉边摆龙门阵。
项飞走进“黑梦”那天,坐在火炉边的一群人见了他,立即全都站起身来,给他递烟,他随手接过两根,一根点了叼在嘴角,一根夹在耳背,然后拣了一把别人让出的椅子坐下。
虽然几年没见,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个头依然不高,还是留着板寸,只是皮肤黑了不少,脸上长满青春痘,左耳戴了一只银亮的耳花。
此前网吧里的人谈起他,仿佛都在说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他曾把县里的老大打得跪在地上”。我虽然讨厌他,但还是忍不住插一嘴:“我家和他家是亲戚,他还算是我表哥呢。”
现在,我和我的表哥在网吧碰到了,却没打一声招呼,仿佛彼此都不认识对方。我觉得有些尴尬,就搬着椅子回到自己电脑前去了,离他们也就三四步远。
网吧老板的侄儿已经16岁了,项飞问他还是不是处男,那个负责看场子的混混笑呵呵地抢着答:“上个月就不是的了。”
老板的侄儿骂了句脏话,装着哭腔逗乐着大家说:“他们带我喝酒,故意把我灌醉。等我第二天醒来,才发觉有个女的光屁儿郎当地睡在旁边。可怜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处就莫名其妙地破掉了。”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那女的包红包给你没?”项飞问。
“没有啊。什么红包?”老板的侄儿反问。
那拨人又是一阵狂笑。
来年春节,外婆叫我去给大公公拜年。大公公家和项飞家是同一栋自建楼,那天晚上,项飞他妈准备了一大桌菜,项飞没在,我和项星被几个亲戚劝着喝了几杯白酒,竟然醉得只得留在他家过夜。
半夜,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街上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男的声音耳熟。我爬起床,扶在窗户上往外瞟了一眼,果然是项飞。那个女的我不认识,身材高挑,过肩的长发在昏黄的路灯下映出一抹栗色。
“大半夜的,不要在老子家门口唧唧歪歪的!”
“你跟我说清楚,说不清楚我死给你看!”
“不要冗三倒四的!都跟你说了,就只是跟他们喝点酒,啥子都没做。”
“我信你?这种事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要拉拉扯扯的,跟老子放开。放开!你信不信的,老子数三声。一!二!三!”
“啪”一声脆响,女的脸上挨了一耳光。
“你打我?你再打一下试哈!”
“啪”又是一声脆响。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啪”又是一声脆响。街上空落落的,每一个耳光的声响,都久久地回荡着。
“你再打!”
“啪”。
“你有种再打!”
“啪”。
……
我在心里认真地数了一下,女人总共挨了9记耳光。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我就想回家,却被项飞他妈叫住了,非让吃一碗汤圆再走。我手上刚接过汤圆,项飞就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一个比他高出半头、壮上一圈的男生。
我怯生生地朝他喊了一声:“哥。”他望了我一眼,应了一声“哦”,然后跟那人就坐在了旁边的长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两碗汤圆吃了起来。
那个男生问:“老项,后来杨丹咋个说?”
项飞无所谓地说:“要咋个说,哄一下,还不就乖了。”。
“她脸不是都被你打肿了嘛?”
“哼,管求她的。你老杨又不是不晓得,女人就是欠打,越打越听话。”
4
我上高一的时候,仿佛是一夜之间,县城的大街上出现了好几辆跑车,项飞家门口也停了一辆红色的。跑车与县城非常违和,要知道,那时候县里连公交车和出租车都没有,街上载客的只是些电动三轮车。
一到晚上,跑车引擎的轰鸣声就像是要撕破空气一般在街头响起,将行人吓得忙不迭躲到街的两边。上岁数的人总会愤愤地骂上一句:“狗日的些!这帮小崽,早晚要撞求死。”
飙车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副驾是打扮艳丽的姑娘,她们喜欢从敞篷里探出身体,迎着风一路惊声尖叫,长长的头发吹得飞了起来。
许是受了日本动画片《头文字D》的影响,午夜时分,这些年轻人会相约在县城新修的环城路上比赛飚车,一晚晚急刹车带来的尖锐声响,不知道碎了小城里多少人的梦。
死党说:“这些飙车的小崽,都是矿山上下来的打手。”我告诉他,项飞家的楼前就停着一辆跑车。
他说:“我当然晓得,‘上街’的人都晓得。他天天停在门口,不就是想炫耀嘛。”
春节时我在项飞家撞见的那个又高又壮的男生叫杨德贵,街坊们说,项飞的发迹是从跟他在一家店里喝酒开始的。那是一家声名狼藉的烙锅店,外面亮着大红的灯,里面隔了许多包间,每一个包间墙上都贴着塑料花草和彩灯,靠墙摆了几条松软的沙发,许多嫖客经常带着小姐光顾这里。
项飞和杨德贵常常在这里喝啤酒聊天。几个月前,杨德贵跟着一个“大哥”去了矿山,混得还不错,就想拉项飞也一起去。项飞早就听说矿山生意红火,一直想过去“闯一闯”,但苦于人生地不熟,又没本钱,一直没有动作。
杨德贵告诉项飞:“没本钱不要紧,又不是自己掏钱开矿,只是替矿老板占矿井而已。”
那时候,省里的专家刚在M乡新勘出一大片铅锌矿的富矿区,县城里面许多有点本钱的人家,都在疯狂地砸钱倒卖锌块,就连M乡的农民,也几家、十几家一起砸锅卖铁,凑上百八十万,合伙去挖矿。
这种缺乏管制又粗犷的开采方式,让挖矿变成了拼运气。同一片矿区,有些地方挖了一两年都没挖出像样的矿石,有些地方才开挖几天,就一车一车地往外拖出品位最好的矿石。农民和小矿主每每挖出富矿,就会被矿区里几家大佬派人去占掉,占了之后马上扩建,加大开采规模——至于矿井的原矿主,随便分点红也就打发了。
大佬占矿,除了拼“名头”,更要紧的是拼“火力”,哪家打杀得凶,矿井就算哪家。所以,大佬们急需大量打手,县里的混混和山区里的彝族人都是他们招募的对象。只要不怕死,上矿山当个小打手,一年就能挣十来万;要是当上打手头头,一年能挣上百万。
项飞就是被杨德贵提到的“上百万”刺激到了,第二天就跟他一起上了矿山。
听从矿上回来的人说,矿区里三五天就有一场群架。即便是普通的群架,双方各自百十号人,面包车先开到约架的地方停着,里面装满了管制刀具,随便一方走在路上,路差不多就被堵死了。
我跟死党去过一趟,路上碰到过一群正去“赴约”的混混,听到其中一个告诉另一个说:“这种群架我跟过好几场了。我跟你说嘛,过会儿要是真打起来,我们就混在队伍后面,要是不行了,撤退的时候还可以先跑。”
那两个混混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还没变声,一口娃娃音。
我问死党:“他们这种小屁孩去打群架图啥子,长见识吗?”
“图啥子?只要跟着去,每人少说可以领一个两三百块的红包。表现好的,老板还安排吃住星级酒店,年纪大点儿的还给安排小姐。”
死党还告诉我,他曾经跟着一群混混走在M乡的矿山路上,见着一具尸体躺在路中央。打手头头让大家上前瞅瞅,是否是自己认识的人。混混们瞅了瞅都说不认识,头头立即派了两个小混混,把尸体随手扔到路边的旱沟,“碍事儿”。
5
18岁的项飞上矿山才两个多月,就凭狠劲和之前在积累下的恶名,混成了有名的打手头头。
一天傍晚,项飞召集手下的混混,准备摸黑去抢些成品锌块。一行十来个人,项飞吩咐着,哪几个负责搬运锌块,哪几个负责镇住现场。
一个新入伙的小混混才十四五岁,一脸跃跃欲试。项飞问他:“到了那家锌矿厂,人该怎么砍?”
“一定往死里砍!”
旁边的混混听了都“噗嗤”笑出了声。项飞忍住没笑,右手竖起中指往小混混脸上捅,强调说:“砍人要砍身上,砍大腿,避开脖子和脑袋,尽量不要搞出人命来!”
然后项飞又让小混混把手上的西瓜刀换了:“打起架来不实用。”
那时候,矿山上出群架时最常用的武器是一种自制的“钢管刀”——钢管上焊接一把西瓜刀,颇像古代的朴刀。
那个小混混说,自己才上矿山没几天,还没来得及找人焊一把“钢管刀”。项飞把自己靠在墙脚的那把钢管刀递给他,然后打开身后的柜子,抱出一个一米半长的枣红色木盒,打开,抓起里面的东洋刀,扛在了肩上。
那天晚上,项飞带着混混们直奔一个露天锌矿厂。一伙人赶到时,工地上正亮着一盏碘钨灯,地上散落着电线、插线板和机械。矿石摞在一边,炼锌矿的砂罐摞在另一边,中间是几间石棉瓦房,窗户隐隐透着些黄光。
一个混混熟练地点了炸药包,往厂子里的空地上扔。“嘣”的一声,地上的碎石砸在了石棉瓦房的墙上和门上,房里随即一通骚乱。不一会儿,又一声“嘣”,几间房的灯光立刻就黑了。
这种“敲山震虎”是抢矿的惯用伎俩,石棉瓦房里的炼矿工人听到爆炸,就知道是抢矿的混混来了,不敢出声,更不敢出门。
项飞带头冲到厂里唯一一座水泥砖房的铁门前,扬了扬下巴,让跟上来的混混砍锁。几刀下去,铁锁还没脱落,混混们便一人一脚地踹起来,几脚,门就开了。手电一照,里面是一堆铁饼状的锌块。
几个混混连忙推车进去搬运,来回几躺,停在远处的小卡车装得已半满。
自从杨德贵和项飞两人分别在矿山当了打手头头,都在忙着经营自己的“势力”,见面就不如从前那么频繁。
一天,杨德贵约项飞喝酒。酒酣饭饱,杨德贵勾着项飞的肩,笑嘻嘻地说,过几天自己有一笔横财可以捡:“丫巴山水塘那边有个矿井出矿了,品位不错,估计是块富矿,我打算带着手下过去占了。”
项飞疑惑:“那边不是‘万马儿’的场子么?他的场子矿山上的人都知道动不得。”
杨德贵却说他打听清楚了:“那是‘陈三’的场子。因为之前‘陈三’跟着‘万马儿’干过几年,外人就以为是‘万马儿’的。其实,那就是他们陈家院的几户农民凑钱搞的。”
杨德贵手下的几个混混刚去了L市,要过两天才回来,所以一直没有动手。趁着酒性,他将自己的具体计划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了项飞。
项飞点头听着,末了表示,只要杨德贵一句话,自己手下的人任他驱使。杨德贵笑着摆了摆手,客气地拒绝了。
过了几天,杨德贵带着合同书和十多个拿着钢管刀的小混混,向“陈三”的矿井奔去。与“抢锌矿”不同,“占场子”大都是在白天,混混们镇住场子,打手头头拿着东家的“融资”合同,强迫矿主签字。
可当杨德贵赶到地方时,却傻眼了。因为矿井管事的人说:“场子已经被项飞‘照看’了。”
杨德贵当即给项飞拨了电话,项飞解释说:好几家的扛把子都在打这个矿井的主意,他去占场也是他的东家、M乡首富“煤猪儿”的意思。他若不去,一方面怕忤逆了东家,另一方面也怕杨德贵下手晚了,这么好的场子遭“外人”占了去。
杨德贵听得直咬牙。
6
半个月后,项飞在龙口山赌钱,席间遇到了杨德贵。在场的混混私下说,两人虽然笑着打了招呼,但明显“生分”了不少。
在县里,混混赌钱,黑话叫做“山林赌”。赌场临时设在深山人家或林中木房里,路上有专人放哨,一旦发现警察来查,立即电话告知。“山林赌”中最流行的是一种叫做“筒子二八”的赌法,输赢很快。
当天,杨德贵运气不好,背去的30多万现金全输光了。但同一张赌桌的项飞却手气极好,天才擦黑,就已赢了60多万。
杨德贵退了局,坐在项飞身旁。几局之后,他开口向项飞借10万元。
项飞叼着烟,一只手罩着庄家发给他的两张麻将,另一只手的拇指缓慢有力地顺次翻起麻将的一角,刚够瞟清楚牌上的花色,就立马将麻将压在桌上。看完牌,抬起头,抽两口烟,望望桌上其他赌客的脸色,等庄家喊开牌。
一系列动作做完了,他像是突然想起杨德贵的话来一样,没多想就拒绝了:“牌桌上借钱闪手气,你再等等。”
等了一会儿,杨德贵再次开口,却仍遭到项飞的搪塞。杨德贵等不了,随即找赌场“放码”,再次进入赌局。
赌了一宿,杨德贵借的100万高利贷输得一分不剩。他还想再借,“放码”的人赔笑拒绝了,因为那个赌场规矩是,最高只能放100万。
而那桌“筒子二八”散了的时候,项飞统共赢了100多万。杨德贵又想问项飞借101万,把赌场的钱先还上——“放码”是1分的日利,杨德贵借了100万,每天就是1万的利息。
可项飞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也没有答应借钱。杨德贵只得在M乡和H县东拼西凑,借了半个多月才还上了“码钱”。
还清高利贷的那天晚上,杨德贵带着手下的三个混混在H县城撸串喝酒。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说项飞不够意思,赢了杨德贵那么多钱,也不借点给他救急。
杨德贵不说话,只是端起杯子一杯一杯地干啤酒。
另一个混混接过话来,说,幸亏当初还是杨德贵带项飞上矿山去混的,现在项飞不但不感恩,甚至还不把杨德贵放在眼里。
杨德贵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项飞是他妈有点儿不像话,赌钱的事就不说了,连我看好的矿井也抢了。”
老大开了口,三个混混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着拱起火儿起来。最后的结论是:“他老项早就没把你老杨哥当兄弟了。”
“杨哥,我刚才来的路上,看到老项一个人在党校门口的饭馆喝酒。只要你杨哥一句话,兄弟们喊人,过去把他做掉!”一个混混说完拍了拍胸脯,脸颊上一片醉红。
话一出,桌上一下子安静了片刻。
另一个混混的叫嚷打破了安静:“真的,狗日的老项我们早就看他不爽了!他既然无义,也就不要怪我们无情!只要你杨哥吭一声,兄弟们马上过去把他做掉!”
“是呀,杨哥你表个态!”
杨德贵沉着脸,眼睛凝视着手上把着的空玻璃杯。许久,他舒了一口气:“好!反正无所谓了,就照你们意思去办!”
项飞被砍死的那天晚上,他的那辆亮红色的敞篷跑车也被偷了,至今没再见到。
杨德贵酒醒后,知道事情闹大了,跑路了。半年多后他被缉捕归案,供述了案件始末。
项飞身上那最致命的几刀,是两个13岁的小混混砍的。那些混出头面的老混混,最怕的就是这种年纪的小混混。因为这种想出名、想上位的小混混,总想逮着机会捅死个把“大哥级”的老混混。就算被抓了,因为年纪小,也就判个几年。出狱之后,他们自然就成了“大哥”——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条人生的捷径。
后来,杨德贵被判了10年。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 | 贝塔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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