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她这一生,便似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最绚烂,最动人,最真实,开在大唐春风里。
连一向以真性情、有反骨而著称的李贽,也被她征服,说“长孙皇后真圣人也”。
文|薛易
“贤内助”人人爱,可是像独孤皇后这种款,并非每个人都能吃得消。那么,有没有更为“宜室宜家”的类型呢?
今天要说的,可谓是史上最完美的“贤内助”之一,她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妻子——长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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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正史并未记载她的名字。
后世流传的一本《观世音经笺注》称:“唐太宗长孙皇后,小字观音婢,是观音亦女身也。”这是说,她的小名叫“观音婢”,即观音菩萨的侍女。由此亦可看出,其家人对佛教的笃信。
她出身将门。长孙乃鲜卑豪族,据说该姓氏出自北魏国姓拓跋。其父长孙晟曾任隋朝右骁卫将军。从《隋书·长孙晟传》 看,他是一员名将,突厥对其很畏服,“闻其弓声,谓为霹雳,见其走马, 称为闪电”——宋代辛弃疾词中写的“弓如霹雳弦惊”,用典即出自此处。她母亲则是隋朝扬州刺史高敬德之女。
生长于这样的家庭中,她自幼知礼节,善决断。
据《新唐书·长孙皇后传》记载,长孙氏与李世民的婚约,是她伯父长孙炽一手谋划的。某次,长孙炽听闻唐国公李渊的妻子窦氏一番言谈,甚为震惊,便对他弟弟长孙晟说:“窦氏如此明睿,必有奇子,一定得跟他们家结一门亲。”于是,他就做主张和李渊定下一纸婚约。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着实是一次赌博,只不过他赌对了。
订婚不久,长孙晟便去与世长辞。
长孙氏有个同父异母哥哥,名叫长孙安业,好酒无赖。当时,长孙氏和她亲哥长孙无忌年纪都还小,他们连同母亲一起,被长孙安业赶出了家门。无奈之下,只好投奔舅舅高士廉。
高士廉对妹妹和外甥、外甥女非常厚待。随年岁渐长,他发现李渊次子李世民才华出众,便在长孙氏十三岁时,将她嫁给了十六岁的李世民。
这一对小夫妻,自此相互扶助,共历风雨。
2
现在可能有人觉得,长孙氏攀上了“高枝”。其实,李家这根枝高则高矣,当时却岌岌可危。
因为,李渊跟隋炀帝杨广虽是姨表兄弟,但杨广一直不放心,还时刻准备朝李家动刀。一直到李世民结婚第二年,李渊出任山西河东慰抚大使,离开长安,才逃出了虎口。
两年后,李渊自太原起兵,攻占长安,受禅登基,封李世民为秦王,并册封长孙氏为秦王妃。
自此之后,秦王李世民纵横天下,连破大敌,为大唐扫清障碍,也渐有功高震主之嫌。尤其是,他与太子李建成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长孙氏很清楚,自己的公公李渊才是关键角色,而要命的是李渊的态度也模棱两可,李世民异常被动。
此时,她作为儿媳妇,就表现得极为孝顺,在李渊面前尽力周旋,努力为李世民赚取印象分,试图弥合裂痕,缓解局势。
然而最后,李世民还是决心拼死一搏,发动“玄武门之变”。
兵变那天,李世民亲自给自己秦王府中的心腹家将授甲。当时胜败殊为难料,但长孙氏绝不是怕事的人,她坚定站在丈夫身边,亲自出马,抚慰劝勉将士。
生死关头,这一女性的温柔之光,让“士皆感奋”。
大功告成。李渊让出军政大权,三天后,李世民被立为太子。两个月后,李渊退位称太上皇,禅位于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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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即位,改元贞观。
即位仅十三天,他就册立长孙氏为皇后,全然不顾当时突厥正大兵压境。两个月后,又立他们的长子李承乾为太子。
他知道妻子见识非凡,对她又敬又爱。每有赏罚之事,李世民都喜欢先听听她的意见。然而,长孙皇后极少发表意见。
隋文帝的独孤皇后跟李世民的奶奶是亲姐妹,论辈分,长孙皇后要叫独孤皇后“姨奶奶”。她与那位“姨奶奶”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她坚称自己不干涉朝政。
此外,长孙皇后还非常注意抑制外戚的势力。她哥哥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是“布衣之交”,又常年鞍前马后,随其征战。玄武门之变,长孙无忌更是主要策划者之一,绝对的心腹大臣。
当时,李世民要封长孙无忌为宰相,托以朝政。长孙皇后坚决反对,她说:“我在后宫,已尊贵至极,实在不愿意兄弟子侄再遍布朝廷。陛下别忘了汉朝吕后等外戚专权之祸,莫重蹈覆辙!”
然而,李世民不听,坚持封长孙无忌为左武侯大将军、吏部尚书、右仆射(yè),权重一时。
钱穆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提及,唐朝沿袭隋制,实行三省六部制,三省长官即为宰相。其中,尚书省长官原为尚书令,但因李世民曾任此职,他即位后,出于避讳,此职一直空缺。这样,尚书省长官实际变成了两位副职,即左右仆射。所以,长孙无忌担任右仆射,已经是宰相。
长孙皇后见自己苦谏不听,就暗中派人去见哥哥,让他主动申请降职。如此一来,李世民没办法,才准许免了长孙无忌的宰相一职。
可以说,在长孙皇后在世期间,外戚都规规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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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皇后也识大体,通人情。
那年,曾欺负长孙皇后的那位异母兄长孙安业,牵涉进一桩谋反案,李世民要杀他。
报仇的机会似乎到了,不是吗?
其实,长孙皇后一直很注意处理和长孙安业的关系。《旧唐书·文德皇后传》的说法是“后殊不以介意,每请太宗厚加恩礼”。《新唐书·长孙皇后传》则称“后贵,未尝以为言”。相比而言,后者可能更合乎人情。
开刀问斩之际,长孙皇后向李世民磕头求情,她说:“长孙安业的确该杀,然而他此前对我不好,朝野尽人皆知。假如这次斩了他,别人肯定会说我借机报复,这岂不有损皇上的美名?”
于是,李世民网开一面,将长孙安业减罪发配四川。
在此不妨想想,假如犯罪的不是长孙安业,而是跟长孙皇后没有结怨的其他亲戚,她会求情吗?恐怕不会。
不过,犯人仍然不一定会死,因为李世民不见得真杀。比如,前面曾讲到的长孙顺德,他是长孙皇后的族叔,他当时也涉及同一桩谋反案,其处理结果是罢官除名。
说起来,当年独孤皇后也曾三日不食,恳求隋文帝赦免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独孤陀,因为独孤陀用“以猫鬼巫蛊咒”诅咒她。她的说法和长孙皇后一样,怕坏了皇上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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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皇后是李世民真正的知音,她摸准了自己丈夫的脾气,也帮他实现了当一个千古明君的“光荣与梦想”。
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她协调处理李世民与魏徵之间的关系。
据《贞观政要》记载,长乐公主是长孙皇后所生,为李世民所特别钟爱。她出嫁时,李世民下旨要求赐予的嫁妆,是自己妹妹永嘉公主嫁妆的两倍。
魏徵认为这样不合适,他说:“当年,汉明帝将封皇子,说‘朕子安得同于先帝子乎!(朕的儿子不能跟先帝的儿子封地一样大)’同理,长公主(永嘉公主)应该比公主尊贵。陛下如果让公主的嫁妆比长公主多,恐怕没道理,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没表态,回头就告诉了长孙皇后。
《新唐书·长孙皇后传》中记载了她的反应,她感叹说:“以前听说陛下看重魏徵,我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今日方知,他能‘以义制主之情,可谓正直社稷之臣矣’。我与陛下结为夫妇,以礼相待,情深义重,说话时还要察言观色,不敢轻犯威严,何况是大臣了……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陛下若能三思,将是天下之大幸。”
不仅如此,她还请李世民派太监带了五百匹帛,送去魏徵家里。
对长孙皇后这一举动,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说:“于徵之言,则入谋之长孙皇后而后勉从,使后而如独孤、武、韦也,徵死矣。”就是说,假如这件事遇到的不是长孙皇后,而是独孤皇后、武则天抑或唐中宗的韦皇后,那么魏徵都会死路一条。
6
《资治通鉴》中还记载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是,长孙皇后衣带上时刻悬挂毒药,表示一旦李世民驾崩,她便服毒自尽,“誓死不当吕后”。
第二个是,某次,李世民退朝回宫,嘴里念叨:“一定找机会杀了那个乡巴佬。”
长孙皇后问:“皇上生谁的气呢?”
李世民说:“魏徵,他在朝廷上羞辱朕,让朕下不了台。”
长孙皇后默默回到内室,换上皇后朝服,隆重地向李世民行礼:“我听说,主明臣直。魏徵犯颜直谏,说明皇上是有道明君,这样的幸事,岂能不郑重道贺?”
这一番话,让李世民转怒为喜,成功保护了魏徵。
她知道李世民最是个体面人,所以她处处维护他的体面,规劝之时,也总是先察言观色,采取讽谏。她知道李世民年轻时驰骋沙场,有急躁的一面,所以常常利用女性的温柔,来中和他的性格,也保护了一些敢于直言的大臣。
苗圃版的长孙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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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后宫,长孙皇后也是如此。
有人犯了罪,她会迅速协助李世民予以处置。回头看李世民不生气了,然后再详细调查审理,“终不令有冤”。
《贞观政要》中还记载了一个故事。
李世民非常喜欢一匹马,养于宫中,无病而暴死。李世民大怒,要杀养马的宫女。
长孙皇后说:“昔日齐景公因马死而要杀人,晏子数其罪状说:‘你将马养死,是第一条罪;让君上因马而杀人,老百姓听说,一定埋怨君上,这是你的第二条罪;假如诸侯听说,一定会轻视我们的国家,这是你的第三条罪。'于是,齐景公恍然大悟,就赦免了养马人。陛下,你曾在书上看过这件事啊,难道忘了吗?”
李世民听了,也就释然,不杀宫女了。他对房玄龄说:“皇后这番话,给我启发不小!”
8
长孙皇后非常仁爱,也高度自律。
有个嫔妃生下豫章公主后死去,长孙皇后将公主视若己出。就算有宫女生病,她知道了,也会让御医前去医治。于是“下怀其仁”。
儿子李承乾被立为太子,其奶妈常来向长孙皇后来要钱要物。她不同意,说:“为太子,所患德不立而名不扬,何忧少于器物也!”
到这里也顺便说一句,在中国后妃政治里,“母因子贵”本是个规律,但到了李承乾这里却是“子因母贵”,长孙皇后有口皆碑,而李承乾又着实有点不成器。
做皇后的第八个年头,她染了病,越来越重。李承乾在一旁陪着,悄悄说:“母后吃了很多药,病就是不好。我打算上奏父皇,大赦囚徒,度人出家为僧,为母后积福德,让病早点好。”
她不许,说:“死生有命,非人力所加。若修福可延,吾素非为恶。若行善无效,何福可求?赦者,国之大事;佛道者,示存异方之教耳,非惟政体靡弊,又是上所不为,岂以吾一妇人而乱天下法?”
说起来,她本是信佛之人,却终究不愿为自己换了规矩,“乱天下法”,更不愿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开了崇佛的苗头。
病榻之上,她与李世民诀别,仍力荐房玄龄,叮嘱莫让外戚擅权。最后要求薄葬,“妾生既无益于时,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
她享年三十六岁,在最好的年龄的离去。谥号“文德”,葬于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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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皇后比李世民小三岁,却比他早去世了十三年。
试想,假如她长寿一点,唐朝的历史是否会改变?也许,李世民就不会服用胡僧之药,会再多活几年;那么,李治很可能就不会成为太子,也就没有武则天……
她热爱读书,到了痴迷的地步,就是侍女为她梳头、化妆时,她也在看书。
或许,正是知识,让她与李世民一直保持对话的能力。或许,她只是觉得这人生太短,生命不够用。
她写诗,但仅有一首留存下来,收入了《全唐诗》:
上苑桃(一作杏)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她这一生,便似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最绚烂,最动人,最真实,开在大唐春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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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长孙皇后,明代张居正说:“尝考自古创业守成之令主,虽圣明天挺,然亦有内助焉。观长孙皇后之于唐太宗,虽夏之涂山,周之太姒(sì),无以过之矣。太宗外有忠臣。内有贤后,天下安得不太平。”
你看,这一代栋梁之臣也服膺她这位“贤内助”。
连一向以真性情、有反骨而著称的李贽,也被她征服:“长孙皇后真圣人也,如阳(佯)怒宫人等事,竟可与权矣。世上有如此女子乎?”
“圣人”二字,评价不可谓不高。而且,这不是同一朝代,犯不着半点恭维的意思。
细想来,长孙皇后身上闪耀着一种理想人格的光芒。她曾写过《女则》一书,共十篇,总结历史上妇女得失的经验教训,也以此鞭策自己。和李世民立志做明君一样,她是以道德模范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只不过,她不标榜,懂歉抑。
她还深刻明白对权力和规则的敬畏,严于自律,约束家人,守法度、不逾矩。
这些可贵的品质,在史册中熠熠闪光,照亮了一个盛世的艰难开创。直到今天,仍有极强的示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