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八日,夜。
肯尼亚一只刚参加完脖子测试的长颈鹿,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冲向了“潜藏”已久狮群。他用他并不“合格”的脖子狠狠的砸向那只领头的雄狮。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为了锻炼自己的脖子,参加过无数场格斗比赛,每天练习用脖子击打沙袋、吃金合欢最顶端的叶子、只稍稍闭眼十几分钟用来恢复体力。没错,他今年刚满四岁。刚刚结束的,就是非洲大陆的长颈鹿族群一年一度的“高考”,所有年满四周岁的长颈鹿们都被要求参加。如名所言,它的测试内容是脖子长度和力量。这只胜券在握的小鹿,在靠近测量仪的时候,却猝然被恐惧击中——他突然意识到之前所有苦心孤诣、胼手胝足的生活, 似乎都是为了接下来的几分钟。换句话说,接下来的几分钟,在定义了他这四年努力的价值的同时,也几乎决定了他今后十几年的生活起点和方向。
眼前这个他每天用来拉伸颈部的金合欢,变成了钢铁怪兽,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眸子里的光。
“Drizzle——”考官喊到了他的名字,他有些恍惚。
第一项测量脖子长度,合格。到了击打沙袋的项目了,他走向前去脖子用力一挥,在颈部还没有触碰到沙袋的一刻突然减速——由于过度用力,大脑中的血液无法回流,巨大的疼痛感让他的头骨盖而不是脖子,由于惯性狠狠的砸在了沙袋上。
一瞬间,报警器启动。在一旁待命的医护组和监考官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向他。其实雄鹿厚厚的头盖骨坚固得像个头盔,这种撞击对于长颈鹿来说根本算不上致命。但是在六月七号八号,四岁的长颈鹿是全社会的焦点,是所有社交媒体的宠儿,是所有成年长颈鹿的保护对象。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长颈鹿王国的呼吸,他们能够感受到来自社会前所未有的“善意”。
这是一场盛宴,也是一场灾难——他得到了最无微不至的照料,他的高考也以发挥失常告终。其实他一点都不疼,就是难过、惊讶和怀疑。他的坚守了四年的人生信条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四年所有的努力都值得吗?他不知道。高考是最公平的考试吗?他不知道。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吗?他也不知道。
被抬离考试现场的时候,他望着那个族群保护官伟岸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向他道别:我也许再也不能成为你这样的人了。是啊,没有“高考”的通行证,想成为族群保护官,难,难于上青天。
“四年啊,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开始努力生长了啊。”眼泪在他的大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新生的长颈鹿要在母亲的踢打下学会站立,努力伸长脖子以吮吸到母亲高悬在半空中的乳房。然而像他这样身材矮小的小鹿难免不会挨饿,他经常在仰着头吸吮乳汁的瞬间,后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他的步伐蹒跚着,身边灰尘遮日,远处的风在肆虐。
他的母亲说,这是她见过最有韧性的一只小鹿了。所以每一次的踢打、惩罚、舍弃,她都强忍泪水不敢回头。但这小鹿脆弱的外表,掩藏不住他坚毅的性格。他没日没夜近乎疯狂的备考,让他在躺在担架上说的第一句话:“我真的尽力了啊!”显得无比悲壮。
就在考试之前,成长学院的院长亲自还授予他“族群保护者接班人”的称号。他成为族群保护者,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可是呢?”他躺在树枝做成的担架上想。
2
随着考试的结束,考生的成绩已经被写在树叶上,悄悄的投递给了每一位考生。
Drizzle用舌头把那片树叶黏在嘴里,咽了下去。他甚至连咀嚼的欲望都没有,更别说打开去看看考试情况。他觉得他现在应该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为了御敌和保证训练量,他已经不知道多久 没有躺在地上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已经输掉了一切,失无所失,反而无所畏惧。
成长学院的毕业晚会就要开始了,其实他早就把他应该穿哪一件礼服选好了。可是他现在真的不想去了。他说不出祝福的话,也不想受到任何人的怜悯或者嘲笑。
这天下午,他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他匍匐在冰冷的街角,迷了路。眼前是一片他找不到出口的废墟 。周边的鹿都在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其实他们不太知道方向,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停下早已麻木的双腿。
“你在干嘛?”
“我在寻找戈多。”
“戈多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他会来。”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浑身冰冷。他突然意识到,四年里,他所有的忍耐和努力,都来自于一个虚幻的词:高考。可是高考是为了什么呢?他想成为的那个族群保护者,只不过出于是他的臆想和他人的描述。他对族群保护者为了保护整个部落,和狮子厮杀时血淋淋的背部,毫不知情。
“你在干什么?”
“我在准备高考。”
“高考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这很重要,能改变我的命运。”
他在炼狱般的等待和锤打中,自信满满地冲向一个胜利的悬崖。
3
发达的树叶通讯技术,让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的Drizzle,同样受到了昔日战友们“战绩”的轰炸。
一瞬间,世界分成了两种长颈鹿——考得好的和考的不好的。一瞬间,世界也突然只剩下两种情绪——狂喜和绝望。
在这种满了偶然,由实力和运气共同决定的高考成绩面前,他无言。
“原来运气,也是一种实力啊。”他苦笑。
窗外看去,在有着巨大树冠的金合欢的荫庇下,有正觥筹交错的同伴们。就在前几天,他们还一起在金合欢树下撞击、摔倒,再撞击、再摔倒,直到脖子上的纹路开始有点血肉模糊。他们日复一日的机械地重复着这撞击和摔倒的动作,以此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硬朗强健、坚不可摧。
他也疑惑过,为什么要一复一日地练习这些 也许在将来完全用不到的技能。“可是他们说了,等高考完,所有的小鹿举杯相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煎熬了。”他一遍遍的催眠自己,“等高考完了,我一定去和山另一边和斑马交朋友,一定要去见识一把妈妈一直都让我远离的狮群,一定去看看其他部落长着不一样花纹的长颈鹿同胞,一定要去欧亚大陆的温暖区域看看我们祖先生活过的土地......”
这只涉世未深的小鹿,只能用对一无所知世界的幻想,强撑着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考前训练、林间格斗。哪怕生性温和的小鹿们只是在互相推推搡搡,但谁能够将这种费力的游戏坚持的更久,谁就是胜利者。
他曾经连获十五场格斗比赛的冠军,他有的是耐力。可是在高考面前,那些曾经的胜利都像是戏谑。
啊,也好,这种炼狱般的生活,总算是结束了。
4
他走出屋门,看见正举杯欢庆的鹿群里,竟然有多次成为他手下败将的Jerry。阳光打在Jerry手中的酒杯上,明晃晃的,像极了他几乎已经被预设好的未来。再低头看看自己,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淹没在了愤懑和羞耻的洪水里。
原来只有最后的一役,才关乎未来。
而这场战役唯一的信条,也只不过是那句古腐的箴言:“如果你能吃到别人够不到的食物,你生存的几率就会比别人大得多。”——他当然知道。但 这是衡量长颈鹿的唯一标准吗?
觅食的时间到了,那个被母亲列为禁忌之域的狮群,正在向不远出的霍加狓逼近——他想去看看。
他近乎疯狂的冲向那里。然而他这点儿愤怒,在群狮看来,只不过是带了戾气的甜点而已。
5
再不到一个月,雨季就要来临。这预示着又一批新生命的诞生,他们将会用几乎同样的方式成长起来。
"而非洲大陆是一片胜不妄喜,败不惶妥的地方,"她宽容而严厉,"并且驱使所有生灵去学习并接受命运,然后迈入下一个黎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