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方言闹笑话
今天的中国,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语言的畅通无阻。三十年前我去广东,差点没把我急死。我字正腔圆地去问道儿:请问哪哪哪该怎么走?结果一个广东人跟我说了一句"炖母鸡啊!"我当时听成了"一直走"!然后就一直走。问谁都是"炖母鸡",那肯定没错了,我就一直走走走,然后就从城里走到沙河去了。广东沙河,你们吃的河粉就是那儿出的。
后来去香港,问题就更大了。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去的时候,香港人是一丁点儿普通话都听不了,也不认识中文。当时香港的司机基本上都说英文。我那次住在港岛,打了个车说去希尔顿饭店,我问司机听懂了没有,他说听懂了,你不是去"喜来登"吗?他用广东话跟我说的,我听着跟希尔顿差不多,就说对,我就是去那儿。那天我是要赶去拍卖会的,结果眼瞅着车经过希尔顿直奔隧道去了。当时香港的隧道特别堵,只要你进去就很难调头,小半天就过去了。我赶紧跟司机说:"咱不是去希尔顿吗?我刚才都看见了,你这是往哪儿拉啊?""喜来登在九龙。"他要往九龙拉我。我趁塞车的工夫,赶紧拉门下车逃了出来。结果那司机在后面一个劲儿地骂。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路小跑着去了拍卖会。
三十年来,普通话的推广,好处极大,今天我们走到中国任何一个地方,交流都变得十分顺畅。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如何保护方言。今天的方言消失得特别快,大部分地区的孩子都处于能听不能讲的状态。等他们成年了,等他们再有了孩子,方言恐怕就要彻底消失了。
方言的传播是无形的,不可能靠文字。比如说,过去一到香港,字虽然全是中国字,可中国人一个都不认得。所有的字都加个口字旁,不会念,更不知道啥意思。因此,方言一定是能说的。各种方言都有着极为生动的一面,只因我们不懂,才不能理解,无法感受。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的我们一方面要推广普通话,一方面更要保护我们优秀的文化遗产--方言。
仔细想想,方言真是挺有意思的一种文化现象。下面我就来具体说说。
什么方言区易出作家?
中国有四大方言区,常出好作家。从民国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是这个规律。
第一个是北京方言区,最著名的作家是老舍。我们都读过《四世同堂》《骆驼祥子》《茶馆》,完全用北京方言去写。后来,北京方言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王朔,一口新京片子。北京方言代表了北京的一种皇家文化。过去北京四九城说话是不一样的,东城和西城的人说话都比较提着;南城的说话都呜哩呜哩,有些连我也听不太懂。我们小时候,某个同学一张嘴就知道他是东城的还是宣武的。南城人说话语速快,而且呜秃。所以,凡公共汽车上报站名你听不太懂的,那个售票员八成是南城人。
第二个是四川方言区,像巴金、郭沫若都是。四川方言今天也可以读到,一些文艺作品喜欢用四川方言来表现。比如前些年姜文拍的《让子弹飞》就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普通话版,一个就是四川话版。你会觉得四川话一下子变得非常有魅力。
第三个是湖南方言区。我们知道的大作家有沈从文、周立波。湖南方言极具魅力,尤其在写优美的景象时。我们读沈从文的《边城》就能感受到他语言的那种魅力。
新星出版社
2015-11月
第四个是陕西方言区。出了许多作家,比如柳青、路遥、陈忠实、杨争光等。
这四个方言区为什么会出那么多的好作家呢?因为他们的方言用文字表达的时候,既有特色又能看懂。有人会问:上海话有没有特色?太有特色了!上海人告诉我,他们有一份报纸全是用上海话写的,但是上海人自个儿都看不懂,必须找人用上海话念一遍才能明白。
再比如说老婆这个词,北京话叫老婆,书面语是妻子,革命的书面语叫爱人,湖南话叫堂客,陕北话叫婆姨,一听基本上都能懂。可如果用温州话写你知道叫什么吗?叫"了鱼"。这就完全听不懂了。上海话叫"介子婆",写成文字也准保你看不懂。
有人会说,鲁迅不属于这四大方言区,但也是大作家啊。对,鲁迅是浙江人。我小时候读他的小说总觉得不是那么通顺,像翻译过来的。他说话为什么总爱用倒装呢,为什么老是别别扭扭的呢?可能就是因为江浙语的优势用文字很难表现出来。所以说其他方言区不是不出大作家,依然可以出,但是他会写得很辛苦,他必须抛弃从小熟知的方言,用另外一种语言,即普通话来写作。因此,其他方言区的作家写出名的相对少一些。
今天的作家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从小都受普通话教育。今天四十岁以下的作家,基本都是用普通话写作,已经失去了方言的魅力。我当然希望看到具有方言特色的文学作品出现。像《金瓶梅》,语言非常有特色,有人通过研究其中方言的运用,确认是山东人写的。
我们的方言有两种特性,一是语调,二是择词。比如北京人说"我钱包鼓鼓的",上海人则说"我皮夹子鼓鼓的"。上海人不但不说钱包,也不说钱,他们把钱叫钞票。八十年代我去上海出差,那时候编辑部的人总让我捎点吃的回去。带什么呢?带糖,水果糖、软糖、硬糖等。我去买糖,售货员问我:"要男糖还是女糖?"我一听就懵了,什么男的女的!其实,她是在问我要硬糖还是软糖。
记得当时在上海坐出租,我跟司机说右拐,结果司机说"小转弯",我听成了"向左弯"。我说右拐,他又说小转弯。我说你怎么老跟我拧着呀!他说不是向左弯,是小转弯。后来我才知道,咱们一般说的左拐右拐,上海人说成小转大转。大转是左拐,小转是右拐。由此可见,方言有很多独特的东西,如果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消失,是非常可惜的。
哪些方言有利于经商?
刚才说到有四大方言区出作家,中国还有四大方言区出商人。这也是特别有意思的文化现象。
第一个是潮汕方言区,以李嘉诚为代表,最近几年是马化腾。第二个是宁波方言区,今天的宁波出了很多商人。第三个是闽南方言区,历史上有陈嘉庚,一会儿我要重点讲一个人,比他还牛。第四个就是我们今天熟知的温州方言区。
我们发现,这四个地区的方言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非常难懂。温州话除了温州人谁也听不懂。有个笑话说当年在越南战场上,温州人可以随便传话,跟密码一样。再比如闽南话也很怪异。他们管眼泪叫"目屎",即眼睛里的屎,而北京话管眼睛里的屎叫"痴抹糊"。闽南话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古老语言,有人还说唐朝时闽南话是国语呢。
因此,这四个方言区的商人利用各自的"语言密码",在经商的时候就非常方便。今天,我们可以当着别人的面自由交换信息。怎么交换?发短信。估计谁都这么干过。而过去的交流系统都是当着人谈价钱。那么,如果你多了这套方言系统,第三方听不懂,就你们俩明白,你就会占便宜。所以我们说这四个方言区容易出商人。
闽南地区出过一个大商人,有多大呢?比今天任何一个商人都大,起码比马云大。就算把马云和王健林两个加起来,也没有这个闽南商人的地位高。
此人在1914年就进入了《世界商业名人录》。他叫黄奕柱,活了七十八岁。他出身贫寒,小时候学了一门手艺--剃头。后来闯南洋,到了印尼,天天给人剃头谋生。后来,他碰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金主,但这个人给他的是道理,不是钱。他说你剃一辈子头,可以谋生,但不能发财,你要想发财,就要去做生意。黄奕柱说我做生意没有本钱啊,他说本钱我可以借你,但你必须表一个决心,你得把这个剃头挑子扔海里去,断了走回头路的念想。结果黄奕柱真这么干了。这个人就借给他五块大洋。此后,黄奕柱踏上了商业之路。他是个经商的天才,一战期间经营糖,发了大财。当时印尼的荷兰殖民者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让他交巨额的税,要不然就赶他走。黄奕柱毅然决然卖掉所有财产,带着现金回到了中国。
他带回了多少钱呢?一亿美金。他是福建南安人,就在今天离厦门不太远的泉州附近。回到家乡后,他开始投资,厦门的自来水公司、电话公司都成了他们家的。他在厦门岛上一共有一百六十栋别墅。今天一栋别墅卖个一千万都算便宜的,贵的要卖好几千万。黄奕柱最重要的别墅在鼓浪屿岛上,1949年后曾改为鼓浪屿国宾馆,接待过很多世界级的领导人,尼克松、邓小平等都去过。我去参观的时候,看到里面全是大理石。讲解员告诉我,这是当年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它的装修也特别有意思,墙上所有的花纹都跟剃头有关,比如胡须刷、刮脸刀、推子,净是这些怪东西。这个人的别墅有多大呢?三座大楼。三座楼都是他们家的,几个太太就住在里头。他们家还有一个足球场,我不知道今天中国有没有富豪家里有足球场的,那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足球场,今天还在使用。
相声《满腹经纶》搞笑模仿各地方言
这还不算稀奇。黄奕柱回国后为母亲过生日。那时候没有太大的空间,只能搭大棚。他就在四个路口搁四个大木桶,木桶里灌满了红颜色的水,装满了银元,所有路过的人都可以随喜,伸手捞一块走人,手红了就不能再捞了。我们今天有这样的生日宴吗?都是来收钱的。人家过去随喜都是拿钱。这才叫牛呢!
有人说黄奕柱这个首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百六十栋房子我今天不想要,想要我也买得起;自来水公司不赚钱,我买它没意思;电话公司现在不让我买,都是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垄断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指标,他的财产有多少。民国时期,中国的银行多如牛毛,但具有发钞权的只有三家。一个是中国银行,一个是交通银行,一个就是黄奕柱他们家的中南银行。国民政府允许中南银行发钞。我到香港去,知道就三个银行能发港币--汇丰银行、渣打银行、中国银行。今天的钞票不管是从哪个银行取出来的,拥有发钞权的却只有一个,就是中国人民银行。你想想,民国政府居然允许黄家的银行发钞!黄奕柱当时在中南银行占股百分之七十,超级大股东呀!这个闽南人当真是富可敌国。
有点跑题了,我们今天谈的方言,问题非常复杂,以后有机会还会继续《都嘟》。刚才说到咱们有四个方言区的方言,变成文字非常漂亮,出作家;还说到有四个方言区的方言非常难懂,出商人。温州人就是,他们那个发音连字都写不出来,只能听,也只有温州人自己能听懂,所以温州很难出作家,但温州商人遍天下,法国最多,据说有五万。
也有特例。当年北京作家代表团访问法国的时候,代表团团长叫林斤澜。林斤澜有"短篇小说之王"的美誉,他是北京作家协会主席。当时温州的社团组织听说林斤澜来了,欣喜若狂,举办了场面盛大的宴会,因为林斤澜是温州人。他们说:你看,谁说我们温州人没文化,这不也出了一个大作家吗!
我在三十年前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作序的就是林斤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