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寺田寅彦(1878年~1935年):物理学者,夏目漱石名著《三四郎》的主人公原型。寺田多才多艺,有“诗情画意的科学家”之称。随笔多以吉村冬彦的“假名”发表,文章晶莹剔透,融科学性和艺术性于一体;有“洞穿事物本质的超越直感力”。画作以油绘和水彩为主,风格独树一帜。
寺田寅彦
修剪草坪(上)
翻译:王志镐
我自住的庭院与其说一无所有,倒不如说有一片宽敞的草坪,深得我的喜欢。以我这个阶层的生活能力所及,弄了些泉水呀,灌木丛呀,石灯笼花呀,等等,特意造得比较狭窄,束缚了散步的自由,本来就不足的空间,我不想再限制光的供给。毋庸置疑,我喜欢树木,除了爱好美丽的花草之外,还喜欢所有的树木。我想,假如我能拥有数千坪的庭院的话,也许一定会下决心在宽敞草坪的一侧种上各色林木吧。比起缺少生气、被称为“庭院树”的树种,我宁可选择自然山野的杂木林。
然而在那样过多要求不被允许的处境下,我不得不将树木忍痛割爱,而只是修了一个草坪。作为树木的代替,沿着围墙脚下种植了低廉的八角金盆以及丁香之类的灌木,以此来代替受限于遥远地平线的常绿树林,却不能缓和冬天枯萎草木的荒凉的景色。幸运的是,附近一带树木众多,以此为背景,也就不那么渴望树木的绿色了。
由于吸收了许可范围内的阳光,草坪长得生气勃勃。哪怕受到孩子们无意的践踏也好,暴露在冰点之下的严寒中也好,它那坚韧而有顽强生命的根互相紧紧缠绕在一起,被母亲土地怀抱着。而父亲太阳一旦越过北面的赤道,在向着北回归线的旅途上疾走时,似乎对那预料中的回归喜不可耐,快乐的新发绿芽开始冒出。
一到梅雨期,每下一场雨绿色的毛毡都变得更加浓密,虽然不被注意,但看起来很醒目。静静的雨滴无声地落在草地上,眼看着它被吸收了,真是天界包含着的甘露,一滴滴的,我觉得有无数的嫩芽,那一片片叶脉一边在欢乐地起伏着,一边在一口气将它们一饮而尽。
雨后转阴,中午前后可以看见草坪各种各样颜色的变化。有时候由于受到强烈阳光的斜射,针状的草叶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在那上面不时有一些小小的羽虫掠过,放出像流星般的银色的光。
比这更美的是,当夏天夜深了,家人都已入睡,万籁无声的时候,我读书疲倦了,便合上书卷,从回廊走出来,桌子上方悬挂着的电灯光从敞开的防雨套窗的缝隙里透出来,倾撒在一片草地上。黑暗之中,只见宽阔的天鹅绒放出不可思议的绿色荧光。有时我觉得在这里似乎还能看到无底深渊。这样看了一会儿,疲倦发烫的头脑马上觉得很凉快,又清爽又轻松。我时常去庭院栏杆那里,从各个方向透过黑暗中浮现的光线织网进行观察。然后将椅子搬出来放在正当中,查点着天上星星,常常一晃过了半小时,周围一片沉寂。
草地的嫩芽开始伸展的同时,从这密密麻麻生长着的叶丛中,产生了一个有无数活生生的小生命的世界。从去年夏末直到秋天,可怜的小小母亲们在保存种族的本能下延续着生命,它们在那一带产下的细微的卵子内部,当我们尚在梦境而毫无知觉的时候,一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正在进行。那证据就是如果我们现在试着踏入草地,就会从那里飞出成群土色的像蚱蜢和蛾之类的东西。蟋蟀啦、蜘蛛啦、蚂蚁啦,还有其他不知其名的昆虫的繁华都市,正在昆虫眼中看到的像摩天大厦般的绿色尖塔之林下发展着。
这个动植物的新时代的正在活动着的舞台,还提供了对人类的新时代取之不尽的使人惊奇和喜欢的材料。孩子们经常将这些小虫捉住放入装香粉的空瓶中,从未考虑过为什么做了这样的事会让小生命受到痛苦。尽管如此,打算以此作为虫子的食物呀什么的,薅了些草叶塞进瓶中,似乎以为它能充分满足虫子的需要。就那样扔下它不管,随后就忘了。直到发现瓶子底部倒下死了的尸体时,还是觉得十分可怜。于是在墙角和树下筑了“虫子之墓”,供奉了鲜花,看来这样的场合,似乎能体验到与大人的品味、微妙感情的胚胎相类似的东西。孩子对虫子又是捕捉,又是折磨,又是虐杀,归根到底,是一般人所说的种族记忆之一吧。这个记忆或者本能只要没有从人类的种族中全部消除,强者和弱者的关系与所有学说云云会毫不相干地持续存在吧。
孩子们还经常从草坪中搜出莎草。劈开三角形的茎,做成方形的框,无意识中解答了困难的几何学问题,却没有发觉去品味我们空间的微妙的形式美之类的事情。找到了相扑力士草就赢得了摔跤,对于难以理解的偶然的控制,诧异的种子植入了小小的心中。
草坪中还生出了蒲公英和酸浆草等其他各种杂草,我总觉得将它们拔掉似乎可惜,就这么留着,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和下女拔掉了。
随着夏天的进展,草坪渐渐延伸了。为了打破草坪的单调,到处栽植了小杜鹃、满天星和蔷薇花等,由于它们根部周围附近的地方人迹罕至,草坪延伸得特别长,可是总觉得长疯了,看了使人讨厌。母亲等其他人还说像病人的头发什么的话,让人心情不舒畅。拿出花店寄来的明信片,正说着要修剪时,却将这事忘了,这样又过了几天。
修剪草坪(下)
过了几天,我突然想起附近镇上铁匠铺里挂着的除草剪子。与往年不同的是我今年有闲暇工夫,于是我想在病尚未愈的情况下活动活动身体,让读书后过度疲劳的脑子休息一下,找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做。我想如果在草坪上坐着不动,单单活动两只手腕的话,对我腹部的病似乎不会有什么影响吧。可是话虽如此,如果无例外地只使用手腕和手对腹部很好的话,凭全部经验就可以知道这样简单的想法是错了。比如说一边敲打字机,一边弹钢琴这样的反常动作会严重影响胃,如此之类的事情屡见不鲜。特别是在一边绞尽脑汁构思文句,一边急切地寻找打字机键盘的时候,在以弹奏生疏而复杂的乐曲为目标而努力时,我的病就变得过敏起来,我的胃就马上以某种形式提出不平。然而这与其说是使用手和手指,不如说是为了使用脑,若是像剪草坪那样机械的、能让人袒怀的动作,我想也许那样的事情是没有的吧。每天至少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一点也不要快,也不要费力,轻快地做,也许不会有障碍。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试着活动两腕,模仿着使用剪子。不过因无实际经验,当我一边让头脑有中割草作业的强烈印象,一边试着活动手腕时,似乎腹部并无用力那样的感觉。为了慎重起见,这次打算面对着打字机活动两手的手指,却不知什么时候感到横膈膜下在渐渐发硬。
依靠这样的假象的试验,不管怎样总算有了目标,虽然我自己很暧昧,可是不管如何,从针对一件实物做的试验来看,如果还有障碍的话,我想还是马上放弃为好。
在某个无风而闷热的傍晚,我带着最小的女儿出去买剪子。树木众多而缺少灯火的镇上,这个异常的黄昏显得阴沉沉的。难得父女俩一起出去办事,孩子不知为什么心情没有改变,奇怪地沉默着,我也沉默着。走到某家门前,她出乎意外地开口问道:“山本先生的......雪子家是在这儿吧?”看来这里大概是她幼稚园的朋友家吧。“雪子每天早上是由父亲带来的吧?”......“如果父亲与往常不一样的话,是从政府机关出来的。......如果像出门那样的话会一起走到幼稚园呢。”断断续续说着那样的事情。通过前门白色的水一样的光、以及水果店门前排列着的绿、红、黄色水果的色彩,让从黑暗中出来的眼睛感到晃眼。可是邻近的铁匠铺昏暗的电灯——被雾笼罩着,看起来阴沉沉而可怕。店里似乎有数不尽的物品——铁锹呀,镰刀呀,剪子呀,菜刀呀等等,都在隔板上面陈列着。我所要的剪子只有两把,长的和短的,都在门框上挂着。
正好,在饭桌前吃罢晚饭的铁匠铺主人叼着牙签、摇着团扇、穿着无袖汗衫走了出来,并从门楣上取下了剪子,一边用嘴将积着的灰尘吹落,一边抡起两只胳膊将剪子的状态试给我们看。
由于短柄的,刀刃长而宽的是割草专用的剪刀,还有一点就是那种可以修剪树枝的剪刀,却不能用来割草。如果草地的面积宽阔,没有前者是赶不上趟的,如果只有一点儿面积,那么后者也可以用。他一边说明如果是业余家庭的人用,这一把反倒较为合适,一边将那里散落的报纸剪给我们看。“因为剪这样的东西有诀窍......”说完这几句话,又有好几张报纸被消灭了,他将刀刃上的碎屑擦去。
如果说到除草的剪子非同一般,轻易下决心的我却有点不知所措。这种原始的器械竟有这样的分化也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一面考虑着该买哪一把,一面看着他将两把剪子轮流举起来。终于我自己也明显了解到要割草的话,以使用专用工具为好。不过用它来剪除枯枝的话,刀刃还欠火候,我信了店主的话。
我装出一副总要检验一下的神情。店主一边用团扇和牙签做试验,一边眺望着大街上。孩子似乎觉得无聊,不时抬头看我的脸。
我终于发现:把柄的长度与自己现在运动的目的相适应这样力学上的理由,因为曾经思考过,便决定买这一把了。
由于剪子把柄的钉子尚未固定,让我稍许等一会儿,这样我可以在那一带散散步。走了一会儿回来一看,钉子已经固定好了,支点的轴被加了油放在那儿。商店门前过来一对中年夫妇模样的男女客人,正在这一把那一把地物色厚刃长菜刀。……至于我为什么要买除草剪子这对夫妇并不知道,而同样地这对夫妇出于什么途径,什么目的要买切菜刀,我也一点不知道。那把菜刀的未来命运,不用说谁都不知道。尽管如此,并排见到那位用梳子卷系着头发、颜色为奇怪的黄色的女子,和拿着这把厚刃长菜刀的面目狰狞的男子时,不知为什么感到有点不安。与此相反,我想我的剪子倒是平和稳重的东西。
提着长长的剪子再次进入昏暗屋宇的小镇。到现在为止一直沉默着的孩子马上变得饶舌起来。什么时候开始割草啦,割草时要帮忙啦,今天晚上要不要割草啦,不断地说了这样一些事情。我说自己对割草这样的事十分珍惜,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如此之类。
不过对我自己来说,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值得珍惜的新事物。
一回到家,由于对家里的东西多少有点好奇心,尽管漠然却对明天抱有期待,大家轮流对新工具进行检查。
第二天因为是晴天,强烈的阳光照耀着,我想乘还不太热,就拿着剪子向庭院走去。
从哪里开始割草这个问题马上放在我的面前。虽然这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对我却是非常棘手的问题。从各种各样不同的角度来看,答案各不相同。我面临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花费尽可能少的力气工作,来割完所配给的面积这样的数学问题。修剪中途从客厅看过去的时候,尽可能要有似乎看不见的审美要求包括在内。有从最远端开始,将植物发育放在第一的方案。这样的工作如带来现代风格的见解的话,无论如何要以科学的能率为最佳方案,我想为此要选择能满足前面所说的第一要求的方法为好。在讨论能率的情况下,人们看到了同样的器械,而现在的情况却还存在一点困惑。既然是以自己的健康这样的事情为主,我在这个时候除了要遵从最利己的动机别无他法,结果我从凉快的背阴处开始割草,回到了极其平凡的做法。
于是马上又遇到了第二个问题。比草坪低大约两寸的地面境界线所在地,结缕草长得十分杂乱,叶子之间夹杂着土坷垃什么的,割草时嵌在里面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它上面被除下来的叶子盖上了,变得更加麻烦。我想先将这个境界线交界处整理好之后,再着手处理平整的部分是一个比较聪明的方案。可是这个交界的整理工作却极为费事,使我很不愉快,所见之处效果很差,这割草工作真不好干。
白花花的刀刃向垂直平行密密麻麻生长着的结缕草剪去,针叶的影子晃动着,每次都哗啦哗啦地发出让人心情舒畅的声音,效果不错。叶子从根部剪去,与邻边的草紧靠着,而密密麻麻生长着的还直立着。在这个限度嵌入并向前推进的剪子的律动带领下,草坪滚滚摆动着。举起剪子翻转过来,剪下来的叶子残片啪啦啪啦地向四处飞散开。割完草之后,茶褐色的晒黑的枯叶和根连成了网,雪白的业已萌芽的草茎像栽种的针一样露了出来,强烈的土壤的香味扑鼻而来。
由于无数叶片极其迅速地相继被切断,所产生的特殊声音使我想起许多事情。对我来说,理发师的剪子将茂密的头发一束一束剪下来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使我体会到一种快感,现在自己从理发师的立场出发,还是能体会到有一点稍许不同的感觉。还有在孩童时代看过的杂耍中见过的象,将一束稻草用鼻子卷起来,朝自己的前脚的膝盖扔去之后,手法灵巧地将稻束前端送入口中,稻束的叶稍被咬断,我又回忆起那痛快的声音。不过为什么这类声音会使人愉快,其理由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从声音的性质出发来思考问题,这只不过是杂音的不规则的集合,但没有任何音乐的价值。不过,或许对于听觉来说,理应与音乐对立的触感或者肌肉感,也是一种体验快感的经验吧。或者还是与更加纯粹的心理方面有关的东西呢?我想,或许我们的祖先类人猿时代就有感觉的记忆呢。
从剪子行进的前面,有无数小蚱蚂和蟋蟀飞了出来。还有没有和平了?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从人类的眼光来看,似乎在只能看到单色调的昆虫世界,意想不到会有恐怖暴力的恶魔侵入,以特别的眼睛都止不住的速度,将覆盖天空的森林一扫而光。强烈的恐慌袭来,它们朝比自己身长几倍乃至几十倍的高度跳去,马上隐蔽在前面的草丛中。然而剪子再次向那里紧逼过来,事态才似乎平静下来。它们的恐慌只不过是条件反射罢了,或者保持了特别短暂的记忆吧。……根据研究鱼类视觉的人说,在海洋中受到威吓的鱼类仅仅逃遁到几尺远的地方,就安心下来,悠闲地游起泳来。,……有人告诉我本次大战期间,在荒芜之地的森林筑巢的乌鸦,离炮击不到数日就回来了,树枝全都被暴风雨般的炮弹炸飞了,它们还是会在光秃秃的树木的洞穴里安然育儿。从根本上说,也许战乱地区的原住民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有一座岛上的火山爆裂的火山口中建造了一座村落,有一天火山突然爆发,被刮到空中连一只小猫也没剩下。然后数年后,在同一个火山口中不知何时按照人类集落的形态又被建造起来。从这件事来考虑,昆虫短暂的记忆——也许对昆虫来说是漫长的记忆,不能被当作一个笑话。
我想因为我的剪子,无数群居的昆虫负伤的死去的似乎不在少数,多少感到有点凄惨。但是要绕道割草却又行不通,哪些是害虫哪些是益虫我也搞不明白。
幼年的时候,我家邻居中有一位坚信宗教的老人。他发现在手足上停驻吸血的蚊子,就静悄悄地抽出铁棍又追又赶,这件事被人传播开来。然而这并不能成为一则笑话的起因,我认为在这个普通的笑话中隐藏着的,是从那位老人谜一样奇怪的行为中所获得的东西。然而直到今日,那个迷仍然没有人能够解开。不仅如此,那个迷在很长时期内生出了许多枝叶,渐渐地长大了。
举例来说,人类从一开始直到现在,从未中断过有关历史的所有斗争,我想似乎许多学者的解说我是一点也不理解。……我不明白那些一边食用牛肉,一边反对生理解剖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争论人类平等的那些人,对除了猿与蝙蝠的平等之外一概不宣扬的理由明显不能理解。……主张正常选举的朋友,为何看不到家畜也有同样的权利,惹得他们一听就生气。
正在我对剪子前面跳出的昆虫群张望的瞬间,突然有一个想法在我的脑中一闪。虽然那并不是什么新颖的想法,但我想那时候却似乎是唯一的真理。——说到昆虫的生命什么的,在规则前面只不过是“物质”罢了。我和我的剪子在这个规则面前,既是作为征服者又是作为上帝出现的。我一边想象着在我们人类头上挥舞着恐怖的大剪子的上帝那残忍而痛快的心情,一边挥动着手中的剪子势不可挡地向前走去。
由于担心对自己的病有妨碍,开始那天留下三平方尺左右就停止了。过了晌午去一看,剪下来的草叶全都干了,成了青白色的干草散落着。摸一下在向阳处晒着的剪子刀刃,热得烫手。
从学校回来的孩子们带着一点好奇心对割完部分进行检查后,争先恐后地将剪子抢在手中。
他们实地见习了一会儿,再一看,草坪上像被老鼠咬过似的,三角形的,片假名的,罗马字的,等等,各种形状都有。九岁的女儿用的是裁缝用的剪子,她细心地剪起一块一尺四方的草地,食指根部都磨出了可爱的大水泡。
很多时候很多人都在按其所好的地方割草,由于每个人的个性,如此细微的小事也会铭刻在心。如果有被粗心大意割下来散落的草形成了虎斑花纹,便按照一般情况细心理顺秩序,像蚕宝宝啃食桑叶似的逐步推进。有些地方根本没有修剪过却还不知道,还有些地方残留着长长的绿叶,看上去就像骨折似的。
我在书斋里听着,虽然不时听到剪子的声音,却大致可以从这个声音辨别出是谁在割草。
上午当我要开始割草时经常有客人来访,那样的事连续发生了三四次。招呼来客说恕不能久陪的笑话也有。这些不用说并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但也不是全都出于偶然。制约这两件事有共同的条件,只是那个条件并不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每天一边用剪子剪一会儿草,一边思考着许多事情,却不知道很多想法到底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前面的想法和后面的想法之间的关系。从前有个点石成金之王迈达斯的理发师偷偷说出的芦苇叶的秘密,似乎再次在耳边响起,现在这一片一片的草叶,从前从谁那儿听来的事情,现在说不定正在我耳边响起。
举例来说,与我自己割草有关的事情,我遇到了在花木店遇到的问题——是否夺去了老板的佣金?而且在拿着许多东西试剪子的时候,我意识到虽然这是相当古老而常有的问题,却不得不以明快的解决手段来对付。
看到过于延伸的草根眼看就要腐烂时,我突然从单纯的语言上的联想,考虑到由于过于繁荣兴旺的物质文化,人类生活的根本是否眼看就要腐烂了?然而要拯救它的话要想办法将这文明多少割去一点,我在考虑这有无必要。不过草坪与文化并无关系,修剪草坪是有必要的,铲除文明有无必要却还没有证据,这事情是明摆着的。过于肤浅而轻率的类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仿佛这才意识到似的。实际上那样单纯的想法从狂热的少数人的口中,如同星火燎原般向人群密集处蔓延开来,将草根也烧尽的例子在西洋历史上从未有过。割去文明之叶也好,火烧也好,都行不通。
开始时兴头十足的孩子,很容易马上就感到厌倦了,他们哪一个手里都没拿剪子。只有长女和我一点点割着往前走。这时候下雨了,由于到了休息天,最早开始割的地方长出了新芽,到处延伸开来。
最后在割了剩下的庭院角落里美人蕉的阴影中,在格外浓密的地方割草的长女说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拿在手里走过来。是一枚孩子的手指大小的不知是什么的蛋。抓过来一看,壳很薄,软乎乎的。一剪子剪破了举起来一看,中间含有一条似乎变化之中的蜥蜴。“就像在人肚子里似的。”在一旁的幼女附加了一句。我感到非常惊奇,从那孩子刚听说的知识的出处来看,我知道那是在有茶水的展览会上见到的浸在酒精里的标本得来的知识。
孩子们将这三四枚蛋埋在向阳的后厦下的土中,数日之后挖出来一看,似乎什么也没有。这里还会有更大的奇迹出现。
大概十天之后,割草工作终于结束了。结果周围的样子并不好看。割草人的个性以及割草时的快慢,使草坪上面描绘出不规则的花斑。然而从不休息工作着的大自然的手会将这痕迹拭去,必须还要等上几天。
我不知道保养身体的目的是否达到了。大体上对身体的病情没什么作用,作为补偿的其他效果我想也没有。那样的效果,要是对用称称还是用斗量明确了解的话,我想医生一定会很高兴,如果还有难办的事的话。——我想,只有第一次实际见到蜥蜴的蛋,恐怕才是这几天工作中最大的收获吧。
(大正十年一月,中央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