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道之欺——《寻访千利休》解读(六)

【美物的毁灭】

利休切腹前四年,那是1587年。

大茶会,丰臣秀吉举办了一场大茶会。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大茶会?

根据北政所,也就是著名的宁宁夫人之言“关白大人的伟绩,在此彰显无遗。”能够体现丰臣秀吉的伟绩的,真的会是一场茶会吗?

宁宁夫人说出这话,是在与大德寺的僧人对话。这位大德寺的僧人就是此前与宁宁探讨“利休”之名的僧人。大德寺与千利休的渊源颇深,曾在大德寺担任住持的一休宗纯和尚,有一个弟子,曾居于茶道祖师村田珠光处。如前所说,村田珠光的弟子为武野绍鸥,绍鸥弟子即为利休。此为大德一寺中,茶道与禅的交往渊源。利休爱在茶室之中悬挂宋禅师圆悟勤的墨迹,不是无缘故。

时人行为,为表道迹;今人行为,多无源出。

言归正传,这究竟是一场怎样的茶会?史实如此,时间在日本天正十五年,公元1587,利休的确是在京都北野天满宫召开的大茶会。

“真是气运协调!这世上能想起我等用途的,也只有现在的关白大人了!”

僧人的一句话,表明了大德寺和秀吉的关系。

早在两年之前,也就是天正十三年,丰臣秀吉就任关白,但他本想成为的是征夷大将军,却因为出身问题受到阻挠而未果。后来德川家康倒是得到了这个称号,当然是题外话。虽然名不称心,但是秀吉的统一战略却没有停下。当是时,他的四国攻略,九州攻略都推行顺利,全日本只剩下关东、陆奥、出羽等几个地方未服从号令。所以就在天正十五年,完成九州攻略之后,秀吉的目标都盯上了关东、陆奥、出羽等地。

关东之所在,正是五代百年雄踞的北条氏。

但秀吉心中,所存并非北条氏,在他心中有着更大的目的。这个目的之大,是此前日本所从未有过的,那就是脱离中华文化,走出日本弹丸之地,开始征服大东亚,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之中。此一动机,也成了此后数百年来,日本所有侵略他国思想之发端。

尽管还有北条氏未服从,但秀吉的目标却是从一统之后的日本开始出发,他的第一步是高丽,第二步则是中国,当时的明朝,第三步则是印度。

茶杯之大,双手捧之也不及,也许已经不合手了。但对于饥渴之人,却只会觉得越大越好,越多越好!

这是一场什么大茶会?就在两年之后,秀吉召集了所有大名,集结二十二万军队和北条氏开战,发动了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小田原之战。

什么是能够展现丰臣秀吉伟绩的茶会,不是来参加的茶人,而是被他所调动的大名。针对北条氏的战争,就是在这一年定下的战略。恰好,就是在千利休举办北野天满宫大茶会的一年。时间之巧,是历史之运转,也是落入了小说家之眼中。天满宫之名,就不知道历史上真实的利休,是否故意选择了此处,作为对秀吉的劝诫了!

天道之满,盈不可久,转而残缺!

丰臣秀吉汇聚天下诸侯,这才是茶茶夫人口中的伟绩,从大德寺僧人的细节也可以看出,大德寺的力量,也已落在了秀吉一方。利休之后遭受非议诽谤的大德寺山门立像,在此似乎点出了背后阴谋的轨迹。

大茶会上,利休安心制茶。通过茶茶夫人和三成等人,点出了事实。利休是不从秀吉之人,且受到万民所向。而石田三成更是直斥利休乃是蛊惑人心。秀吉动怒,以命令大众发笑,打破利休所营造的庄严气氛。号令喜怒,是显示权威,大众随之应和。

“若是你不是茶人,大概会手握天下吧!”一语直露,更兼双关,秀吉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此语,是将对立公开化。再言不用拘束,是不必伪装。

秀吉随之抛出了两人争锋相对的关键之处,关于进军高丽之事,直言若是如此,他必不能留利休的性命。

利休仍是安静制好一杯茶,奉持君前。无语,是不加辩说;上茶,是表示仍旧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秀吉冷颜!

而下一场,即是小田原之战,从情节而言,是呼应上一节的茶会。暗示秀吉茶会之隐喻,正是秀吉召集大名之举。而在此一节,又更将利休的行为隐去,只是以他的弟子来点出利休的作为。若不是留心,只怕是被导演瞒住。

宗二是利休的弟子,却从小田原城来。秀吉和北条对立,利休的弟子来自小田原城,立场暧昧。如利休所言,“你在小田原的方丈那里修行。”此语微妙,小田原是一座城,一座城的方丈,难道会是一个和尚吗,自然是城主北条氏。更有甚者,宗二还带来一只茶碗,是为高丽熊川茶碗。并说,这个茶碗,正在努力精进茶艺!

一只茶碗,如何精进茶艺?

随后便是宗二和一大帮武士的镜头,刻意展现众人对茶碗露出的向往之色。这是回忆宗二带来的茶碗。由此而知,宗二带来的不是什么茶碗,而是北条氏的态度。在这一场秀吉和北条的对立之中,秀吉是站在了北条一方。原因何在,在于宗二口中说的,这只茶碗,正在精进茶艺。

哦,北条氏,是认同利休的茶艺的!他们的相同心意,是北条氏上下所认同的茶碗,被宗二带到了利休这里。利休和北条氏的合作,不仅仅是利益一致,在此之先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理念是相互认同的。

宗二带来的,是北条的信念,和利休一致的信念。所以当他说出利休视竹筐为珍宝乃为荒谬,表达的是对这场战争的并不看好。弟子在规劝师父,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坚持师父的信念。

有人来报,是秀吉之召,也有宗二,表示这一切俱在秀吉的眼中。利休和北条之密,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宗二有所觉悟,即求最后一见秀吉。

宗二见秀吉,秀吉质问他站在哪边?这两边,当然不可能是他和北条,正是秀吉他自己和利休。宗二表示的是不愿参与争斗,却只想在利休身边专研茶道,并请秀吉恕罪。

“什么破茶碗,我打碎了用金子拼起来。”秀吉扔出茶碗。

秀吉如此回应,引来宗二大怒,捡起茶碗欲走,却被武士抓住。利休赶紧上前恳求。宗二却直言秀吉虽是一介君王,但如此玩弄茶道的品味无需道歉,自身不是如此阿谀奉承之人,最终被斩杀。

一场小田原大战,日本战国关键之战,重心却落在了一个茶人的弟子,岂不荒谬。其实对比当时史实,北条氏顽固不降,被围困三月之后,才被迫出城投降。其中北条氏政被勒令切腹自尽。两者相互对比,才知电影情节可以建立对应。

原本电影名就叫《寻访》,所以即便在此多作假设,也是无妨。宗二的形象在此,与其说是利休的弟子,不如直接就是北条氏政,因为追随利休的理念而和利休一起对抗秀吉。在此之中利休所作所为,一如当初和秀吉一起对付织田信长一般。只是这一次,利休所得到的结果,是被溅起一脸弟子的鲜血。

终究,北条不是秀吉,秀吉并非信长。

而秀吉和利休的不同究竟在何处?其实从黄金茶室至此,已经徐徐展开。尤其是在秀吉那一句,“什么破茶碗,我打碎了用金子拼起来。”这体现了两人的不同。

利休精修在茶,奉茶与人,唤起心意。如他为何能成为信长的茶头,因为他具备把握时机,创造美物之能。能识茶性,是为知人;以茶观人,以茶结人,表面上是在进行茶事,但实际上却是人事。这就是为什么石田三成说,利休是在玩弄妖术,蛊惑人心。

相比之下,秀吉所长,是在黄金。如同之前的黄金茶室、黄金喂鸟等举动,莫不体现了秀吉深刻认识到了社会行为之中的利益关系。熟练的掌握利益,分配利益,乃至交换利益,甚至上升到觉得利益可以完成一切。这是他所信奉,才会说出用黄金来拼接打碎的茶碗之说。

否定茶碗,与其说是秀吉在建立自身价值,不如说是他是在努力将利休拉低到与自身齐平的位置。自卑者的藐视,往往是从‘看吧,其实你不过也是跟我一样’这样的逻辑来建立的。

秀吉以黄金驱动天下,而利休却是以一杯茶!

讨论和分析再次回到了这个关键,究竟利休的一杯茶,意味着什么?究竟是怎么样的一杯茶,可以和秀吉分庭抗礼,需要利休用性命去维系和坚持,能够驱策大名诸侯,引来万民归心,甚至将匹夫和手握天下者安排在对立的同一位面?

如宗二的那句话,即便秀吉是一介君王,但如此玩弄茶道的品味也无需为自己的无礼而道歉。

谁会为一杯茶,而轻抛性命!在一杯茶之中,究竟坚持什么?

如今的人说起所谓茶道,即会联想到日本。对于饮茶之发源的中国,则往往只是视为饮茶习俗,不是中国人的茶中无境界,而是国人并不从此之中建立所谓的道。茶不是不可以给国人领悟,只是国人由物领悟,而不在物上立道,此为分别!

所以从今日而言,岛人有所谓的茶道、香道、花道等等名词,建立形式,增加威严,在小事之中琢磨心意,打熬行为。但在中国自然也不乏喝茶、焚香、插花诸事,却隐没生活之中,化之为俗,不从生活之中兀然突出,别立意义。是为不同。

从岛人而言,一念成形,不是无由;但从国人而论,一念出入,随处有境。究竟利休在这一茶一念之中寄托了什么,便是此片寻访之深沉。

时间到了利休切腹的一年,情节介绍了两件事。第一是大德寺山门利休行者木像的犯禁,大德寺和尚被驱逐;第二是秀吉欲娶利休之女,结果利休之女自杀之事。两件事各有表达,又互有引发,十分微妙。

第一件事,引出大德寺的和尚的一番感慨,所谓贪、嗔、痴三毒如焰,燃烧人心,而秀吉之火在于贪念,会将利休一切燃烧殆尽。

贪念是什么?是占有,这是功利之心最大的表现。所谓功利,是人因对目的的执著而忘记了原本的初衷。和尚是切近秀吉之人,旁观就近,看得清楚,秀吉一切行为的出发,是来自于贪念。

贪念是具备攻击性的,因为要占有,是将外在的一切吞噬,成为自己。而不是打开自己,去与外界的一切互动而融合,自然为一。从利休的茶来看,在于唤起他人的心意,令人满意,而心悦诚服入于茶中。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

因此丰臣秀吉在四国攻略之后有九州攻略,此后统一日本就有侵略高丽的计划,更有吞并中国的野心,化天下为己,是内在的贪欲。因这贪欲,秀吉自然不可能正确地以感召的方式统一天下,他无法理会他人的感受和诉求,不在乎他们的目的,而使用利益和武力,胁迫天下为一,成为所谓的“天下人”!

这样的天下,并非稳固。因为当约束的武力消失,享受的利益不在,挟持的禁锢松动,不曾心悦诚服的所有力量将会再度恢复成为自己,重新回到一盘散沙的状况。为什么当初利休向老匠人索要一个更为坚固的容器,能够容纳下那片女人的指甲?

因为当时秀吉所建立的天下,并非稳固,利休见得十分明白。他以非常巨眼,弃掉织田信长而取秀吉,所要建立的天下的样子,正是他的茶的样子,也就是他的茶道!换言之,利休一生经营之茶道,即是他所要创造的天下。

一杯茶中见天下,是他一生用心所在!

所谓美物?在于能够孕育传奇。那美物为何会有危险?是因为美物只是利休选择而出的手段,美物不是善物。在儒家文化之中,从来都是美善并举,所谓尽善尽美。在孔子眼中,《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乐,是大舜之乐;《武》乐,是武王之乐。

礼乐并存,才是真的美物,因为能同时拥有善。所谓美,其实是秩序。万物之所以展露美态,是因为万物拥有自然秩序。如果没有秩序,只会是一片混乱;但如果只有秩序,又只会是一片枯槁。所谓善,其实是适合。真正的秩序之所以建立,是因为在秩序之中的每一个位置,都和在位的是相配而合适的。如果并不适合,久而久之便会悖逆;如果完全适合,才能久处于约。

礼乐,造就的是美与善。同样的,无礼无乐,美善具丧。

以此眼光来看,以利益驱动天下的人,不在乎他人的心意;以杯茶驱动天下的人,唤起他人的心意。从来秀吉和利休的争斗之因,聚讼纷纷,杂议种种,而本片或者提供了另外一层广阔而深邃的视角吧!

如住持所言,被点破贪心秀吉,又做了第二件事,那就是要强娶利休的女儿为侧室,却遭到了拒绝。过后不久,有一场意味深长的戏份,是利休在锯木炭,女儿面带忧愁的在身后雪地上叫了一声“父亲”!利休无应,女儿却看见了木炭,想起儿时与父亲的旧事。

利用木炭粉覆盖在草席之上,在冬日下雪的竹林之中营造地表的暖意,引诱竹子冬日出笋。女儿回忆点破了利休的做法,是父亲欺骗了竹笋啊!

回忆起了这一段,利休之女落泪了!

人若无事,则无心意。而人能产生怎样的心意,却是能够引导的。那笋,就好比人心中的意念。原本在应该是没有的,却可以用人造的温度引诱。而心意原本也是没有的,却可以用一杯茶引诱出来。

利休用一杯茶可以引诱出怎样的心意呢?原来他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一杯茶,其实不过是一场欺骗吗?

写到此也不禁喟叹,当初开始解读这一本电影,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情节。原本只以为是一本讲专注于茶的唯美电影,不料其实别有乾坤,寄托之深,令我不得不重新回看多次,揣摩细节和表达。原来,电影的声光色,还可以这样运用。故事,还可以讲述成这样。

为什么想到这一段的女儿,却落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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