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完自己的墓地说:“我什么时候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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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思孝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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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兴乐(1956——2016


辛留村曾短暂出现过一个洗车店。 临淄大道从辛留村北边经过,路口处竖立一个红色的招牌,上写“辛留村欢迎你”,是多年前刘猛当村主任时设的。 招牌下面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小招牌,上写“洗车向南两百米”,箭头指向村路。 南北的乡村公路连接临淄大道和120省道,是东西两个村落的分界线。 辛留村在公路的西边。 前两年声势浩大的拆除违建运动,村民在道路两旁扩建的房屋的消失,让整条道路变得宽敞,留下的残垣,以及空出的地面砖,显得有些凌乱。 一段时间后,大家也适应了,初次来辛留村的人,也以为本就是这副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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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地的车辆看到村口的招牌,转进乡村小路,行驶两百米,在道路的西侧看到洗车店。 有时店门关着,需要拨打上面的电话。 店主刘志坚的家就在附近,他若是在吃饭便说,等会,我三分钟过去。 这样的情况不多,看到店门关着,外地车主一般都走了,顺着乡间公路,转到120省道,向北,在通往镇上的路北也有洗车店。 有时周围的加油站搞活动,加油免费洗车。 这些年,村里的汽车多了起来,让他们去洗车店洗车,还是件奢望的事。 村民的车普遍档次不高,没必要精心呵护,即便是爱车的人士,为了省钱,在家门口,从屋里扯出水管,放满水盆,兑上洗洁精自行清洗。 当地环境不好,尘土飞扬,洗车的频率不高,十天半个月若不下雨,才会想起清洗下。 到了冬天,洗车冻手,去洗车店的次数会多一些。 普通汽车十五元,SUV之类的二十元。 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这钱花得并不值。 不到一年,洗车店就关门了。 洗车店租用的是刘猛家的房子,一间平房,一间车库。 没车洗的时候,刘志坚在平房里坐着玩手机,经常有朋友来找他,他们大多没工作,闲晃着,站在店门口抽烟,快乐和忧伤都转瞬即逝,麻木居多。 待洗的车辆停放在车库,洗车用具一应俱全,十几分钟清洗完毕。 有时,刘志坚的母亲在清扫完马路后过来搭把手,拿着毛巾擦洗车身,并和车主攀谈几句,问他(她)家是哪的,姓什么,以后再来。 遇到相识的,她便叫儿子喊对方哥(叔)。 刘志坚点头微笑,举动殷勤,以求对方再来照顾生意。 刘志坚的母亲姓曹,从镇上嫁到辛留村快四十年了。 她个头不高,以前在建筑队当小工,推沙搬砖落下毛病,走路腿左右晃得厉害。 和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有人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简述完过去的营生后,心生感慨,老百姓还有什么好活干吗? 清扫马路前,老曹在本村的小作坊里当工,塑编厂把不合格的袋子送过来,她们这些妇女把袋子匝的线剔掉,用剪刀划开,摆成一摞,再送回编织厂重新上线。 付英华也在这里干过,两家人沾亲带故,她比老曹大两岁,老曹的丈夫刘兴乐比付英华的丈夫生日大一点,还是喊她嫂子。 付英华对工作中的老曹评价不高,手脚慢,不是干活的料,也不愿意和她搭伙。 按劳计酬,和老曹搭伙,一天下来能少赚几块钱。 六十岁前,老曹和付英华都在镇上的塑编厂当工,一样的工作,按劳计件,不过要上夜班,活多,一月下来有二千左右的收入。 过了六十,厂里的规定不能去了。 她俩才又在本村的小作坊。 在小作坊里干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老板白珍被丈夫耿仁海拿刀捅死了。 也是这年,村里组织去查体,刘兴乐在镇医院拍片,肺部有一小块阴影,去大医院复查,确诊是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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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油厂
查出癌症前,刘兴乐在村南边的宏远炼油厂看大门。 有了病,看病治疗总是旷工,就被辞退了。 儿子刘志坚在城区读技校,考虑他家的情况,村里让刘兴乐打扫卫生,一个月五百块钱。 乡间公路离家近,上午打扫一遍,下午打扫一遍,就可以回家了。 碰到上级来检查,要在公路上守着。 等刘兴乐马路都扫不了,老曹接班就这么一直干下来。 前后不到三年的时间,刘兴乐还是死了。 查出病后的第一年,刘兴乐状态还可以,傍晚喜欢坐在村口的集市上。 看来往的行人,碰到熟人点头示意。 收市后,刘兴乐从口袋掏出塑料袋,捡拾菜贩们掰下的菜叶。

有几天不见刘兴乐,就知道他又去化疗了。 入秋后,刘兴乐戴着毛线帽子。 周末刘志坚放假回来,他推着自行车到村口接。 行李放在车座上,刘兴乐推着车子和儿子往回走。 刘志坚一米七多,比刘兴乐两口子都高,样貌也集合了他俩的优点。 乡邻见到在背后说,刘兴乐的小儿子比大儿子好。 大儿子刘磊,死了二十五年了。 那年他上初二,当初的同窗都已为人父母,对于刘磊这个大众的名字,印象多已模糊,只能借助脑癌这两个字时恍然大悟。 他留给众人的几点,也是: 人长得丑,学习不行,话还多。 94年,市区的医院刚有伽马刀技术,刘磊去做过,没多久就不行了。 过了两年,刘志坚出生。 两年化疗下来,刘兴乐瘦得皮包骨头。 老曹伺候完他,再出去扫马路。 刘志坚还在读书,他想过退学,家里没钱,外债欠了不少。 刘兴乐气地拔氧气。 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刘兴乐和老曹谈得最多的就是儿子,后悔这两年治病,把仅存的积蓄花掉,欠的债还要母子俩去还。 每想至此,刘兴乐就流泪,念叨自己活了一辈子,给老婆孩子留下个烂摊子。 刘兴乐刚生病那会,左邻右舍以及有来往的村民来看望他,带的东西多为鸡蛋和牛奶。 鸡蛋是在小卖部散买后装进纸箱里,牛奶以纯奶为主。 鸡蛋和牛奶吃不了,老曹想送人,刘兴乐不同意,鸡蛋臭了,牛奶过期了。 村民只看望一次,抹去人情债。 后来,只有刘兴乐的两个弟弟偶尔来坐一会,说几句话。 大弟刘兴权在路口有个门头,卖卫生洁具,也是附近第一家卖太阳能热水器的,生活上过得去。 前些年,刘兴权的老婆丁军兰出车祸死了,肇事司机宁肯坐牢也不赔钱。 不到半年刘兴权又找了个外地的女人,比他小十来岁,又生养了个儿子。 刘兴权的大儿子在母亲去世后精神恍惚,赋闲在家不上班。 小儿子出生后,刘兴权让大儿子跟着他安装热水器,他不去。 刘兴权不再给大儿子生活费。 有人看见大儿子半夜在村里乱走,嘴里默念听不懂的词汇。 后来人们再见他时,剔了光头,身穿用床单缝制的袍子,提着买来的馒头,嘴巴里振振有词。 有信佛的村民说,他在念叨《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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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刘兴旺八年前抢劫,把人捅成重伤,一颗肾摘除。 他刚出狱不久,快五十的人了还没结婚。 刘兴旺见刘兴乐意志消沉,说,人哪有不死的,活一天算一天。 刘兴乐回,病没长在你身上。 刘兴旺说,我早就活够了。 刘兴旺在劳务市场打了几天工,和雇主吵架,被人打折了鼻梁。 他想自己做点买卖,跟着邻村的老头学做豆腐,出师后骑着摩托三轮卖豆腐,叫兴旺豆腐坊。 他去临镇卖,早晚各一次,骑着摩托三轮,在胡同里也不知道减速。 刘兴乐弥留之际,晚上刘兴旺收摊回来,摩托三轮车撞上村口一辆等红灯的拉猪货车,脸撞烂了,手脚各有骨折。 刘兴乐发丧那天,刘兴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努力尝试喝光一碗小米稀饭,嘴巴张不开,稀饭淅沥了一身。
在村里,刘兴乐还有个结拜兄弟叫卫学金。 几年前也是癌症死的。 刘兴乐的母亲和卫学金的母亲都爱说话,时常在一起聊天。 结下这门干亲后,两家人也走动了几年。 小的时候,卫学金去刘兴乐家吃饭,吃不下几口。 回去的路上,母亲拉着脸问卫学金,刘兴乐来咱家里吃那么多饭,你去他家为啥吃这么点。 卫学金说,他家做的饭不好吃。 母亲说,他们故意的,下次咱也做得难吃点。 长大成人,刘兴乐盖新房,卫学金和付英华去帮工。 等到86年,卫学金盖新房,刘兴乐没去帮忙。 自此两家人有了芥蒂。 一家在村北头,一家在村南头,平时也见不到,走动得更少了。 刘兴乐病地起不来床时,卫学金的遗孀付英华提着一箱子鸡蛋看望他。 刘兴乐躺在床上,脸上戴着氧气罩,说话有气无力,身体被毛巾被包裹着,像根拖把。 见付英华来了,刘长乐摘下氧气罩闷着声说,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干什么。 付英华笑着说,这点东西不算啥。 觉得笑容突兀,她冷下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曹和付英华谈儿子刘志坚,哀叹以后怎么办。 付英华说,钱没了再赚,志坚这孩子差不了。 老曹瞟了眼床上的刘兴乐,又说,她走了,我怎么办。 这幅场景,付英华熟悉。 当初卫学金躺在床上昏迷时,刘兴乐夫妇也去了。 老曹的原话她至今记得,这步早晚都得走。 付英华想把这七个字原封不动还给她,说出嘴的却是,我这几年一个人还不是照样过来了。 她又说,我心里的苦,能和谁说。 见两个妇女抹泪,刘兴乐把枕头边的瓷碗推地上,说,我还没死呢。 老曹打扫完,坐下对付英华悄声说,整天这样治我。 刘兴乐嘴里念叨一连串的名字: 陈淑敏,王立庄,张军,刘连启,赵连志,王世杰,贾凤兰,曹继林,卫学金,王玉书,王华平……都是死在他前面的同代人。 过会,刘兴乐又说自己不应该治,花了这么多钱,最后人财两空。 又说,农业税取消了,不用交公粮了,赶不上好日子了,等了这么多年,咱村说拆迁也没消息了,也没机会住楼房。 他还想说些什么,呼吸困难,便戴上氧气罩。 付英华坐不住了,对老曹说,我先走了,有空再来。 老曹说,没事不用来,他就这个样子。 老曹知道付英华的话是客套,她抹泪也是想起卫学金,心疼她自己这么多年的孤苦。 流泪,都是为了自己。 刘兴乐死前,村西边的墓田被宏远物流占了。 辛留村几百年的历史,积攒下了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坟包。 凌晨,村民们拿着手电筒,挖开坟包,把先人们的骨骸装进盒子里,光线不好,有些化入了泥土中,难免有些遗漏。 推行火葬后的逝者,骨灰盒大多腐烂,只好象征性铲几下土,放进木盒以及鞋盒里。 天光见亮,大家手忙脚乱,草草了事。 新修的墓地,在村西边的山上,紧邻一条新修的公路。 墓穴统一样式,用砖砌好,骨灰盒放里面,盖上石板,再用大理石罩上。 两座相邻的墓穴中间种着松柏,万古长青。 南北各一座仿古式的亭子,上写“天国银行”,是专门焚烧黄纸的。 在刘兴乐的再三要求下,老曹骑着三轮车载着他去墓地。 秋风萧瑟,三轮车停在公路上。 刘兴乐身上包裹着棉被,从车兜里努力探出头向坡下张望。 他对自己的归宿很满意,尤其是知道城市里这样规格的墓地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后,说了句,我什么时候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清明节、中元节、忌日、除夕,老曹都给他上坟,刘志坚有空也去。 老曹一个人去的时候,会说些最近家里的情况,多围绕在儿子身上: 刘志坚毕业了,在镇上的盈科环保上班,天天上班,瘦了不少。 盈科管理太严了,领导给刘志坚穿小鞋,他不去了。 今年雨水多,老宅快要塌了。 刘志坚好几个月不上班了,和村里几个孩子瞎晃,欠的债还没还清,想出去做买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在工厂上班多好,现在宏远一个月能开到四五千,让他去,他不去。 刘志坚开了个洗车店,生意不太好。 村里好几个月不发老年钱了。 区里发文件,说这次咱们村真的要拆迁了,地里都种上了树,等着赔钱。 我种的核桃树,树苗一块钱一棵,不算贵。 这阵子雨水少,旱死了不少。 洗车店关了,刘志坚去电厂上班了,他姑父给找的,一个月三千,以后工资还涨。 刘志坚谈了个对象,是他初中同学。 小陈还在念大学,明年毕业。 小陈来过咱家,我见过,人不高长得白,比刘志坚聪明。 过两年差不多就结婚了,拆迁的事又没影了,不买房子不行。 我一个月就五百块钱,现在随便个房子上百万,怎么弄。 你倒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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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思孝,男,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青年代表作家。出版有中短篇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嘘,听你说》等。2017年获得报喜鸟文学领域新锐艺术人物大奖。


编辑|临溪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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