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荸荠香

多年过去,已成枯骨在大地中安睡的她,应该想不到世间依然有人在诉说着她的聪慧和善良。每当耳边听到她的前尘往事,听到世人对她的赞许,就会有隐隐地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陷入沉思中的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么真实,感觉就在昨天。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个年月,村里没有高楼,没有自来水,没有水泥路,有的是青砖黛瓦的平房、清澈甘甜的古井、充满泥土香的乡间小陌。多年后,虽然有所变动,可依稀能看见残存的影子。只有她,只有那个颤颤巍巍的瞎眼老太太,在我八岁的那年,再也不见了。
她是我村里的一位老人,少时双目失明,待至嫁龄配与村里的公公。虽眼不亮心却明,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夫唱妇随。日子虽不富裕,也是有滋有味。一连生了三个男孩,可好景不长,不知为何,命里留不住,相继夭亡了,只留下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闺女。可能世间真的有苦命人吧,没过多久,婆婆的丈夫因患肺病去世。正直青春年华的婆婆从此孑然一身。多年后总为婆婆的遭遇唏嘘不已,可我记忆中的婆婆永远都是面带慈祥,笑眯眯的样子。
婆婆因为没有子女可以依靠,也没有经济来源,就靠着给别人看孩子过活。正逢我家这群堂兄弟姐妹出生,奶奶事多,无暇亲力亲为,只能把婆婆请来照看摇篮里的我们。从此之后我们几个堂兄弟姐妹的记忆中都有这么一个慈祥的瞎眼婆婆。
婆婆每日早上洗漱完毕,要么由奶奶掺着,要么自己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黄褐色的自制拐杖,来到奶奶家里。奶奶就盛着满满的一碗白米粥,夹着各色小菜递在婆婆的手里。婆婆总说:“闺女呀,来到你家真的是享福呀,自己在家哪能喝到这么好的粥,吃到这么可口的菜呀。”奶奶总是笑而不语,忙着夹菜,让婆婆多吃点儿。小时候总好奇:这白米粥家家都有,没什么稀奇的,那白菜萝卜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呀,为什么婆婆这么喜欢?长大后,听到奶奶说起婆婆孤寡失明的生活境遇,才稍稍明白婆婆说那番话的缘由。可现在回想起那些话,才知道淡淡的话语中不知蕴含了多少聪慧在其中。
儿时的自己虽不顽劣,也有偶尔的淘气。至今依稀记得婆婆的脖子上有一个像蝴蝶一样的疤痕,我总会问:“婆婆,你脖子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呀?怎么像一个蝴蝶呀?”有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还要用手去摸一摸。婆婆从来不说什么,反而笑眯眯地把我抱起来,让我的手能够得着她的蝴蝶。摸过之后总要喋喋不休地问:“婆婆,为什么我的脖子上没有啊?”婆婆总是慈祥地看着我,笑着应答。
小孩子就像一刻不停的小猴,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好奇。那个年月没有玩具,婆婆的拐杖就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有三四岁了,姐姐可能六七岁。半下午的阳光穿过老屋的天井,天井檐角散发着灰蓝的色泽,屋里暖暖的一片。婆婆用家乡话轻哼着摇篮曲,一边轻缓地摇着摇篮,我们姐俩儿满屋子打闹。这个时候我那顽皮的姐姐拉着我到一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就做了一件“坏事”。
日头落山了,太阳的余温也在一点点地消散,婆婆该回家了。交代好我们姐俩儿照看好弟弟,就伸手去摸她的拐杖。我们姐俩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那偷偷地掩着嘴笑。婆婆摸了好几下没摸到,应该是听到了我们轻微的笑声,就问:“闺女呀,你们帮我找找拐杖吧!”我们一人一边挽着她的手,说“婆婆,你的拐杖找不到了,今天就别走了。不然,晚上我们又看不见你了!”聪慧的婆婆一听这个话,就是更加确定我们姐俩儿藏起来了,但从不说破,从不指责,只是咯咯地笑,好言好语地安慰我们,才说动两个孩子把拐杖拿了出来。接着姐姐在家照看弟弟,我就送婆婆回家。用自己的小胳膊掺着婆婆,婆婆总要拉着我的手,生怕我摔跤,走在秋日的余晖里,和婆婆说些小孩子的话,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到了婆婆的家,而我还意犹未尽,感觉这段路太短了。当我转回身回家的时候,婆婆总要夸我,忘了婆婆夸我什么,可我总记得自己对婆婆说的一句话:“婆婆,你明天一定要来啊!”
到了冬天,奶奶怜恤婆婆行动不便,加之冬日天寒地冻,奶奶就带着我去婆婆家给她浆洗衣服。走进婆婆的房间,看不到一点鲜亮的颜色,幸好是朝南的房子,阳光透过小格子般的窗户洒下点点光斑,给暗灰色的房间添了几许的生气。婆婆的房间有一个被磨得看不见底色的柜子,暗沉沉的,旁边放了一个青灰色的陶缸,上面做了一个圆圆的木头盖,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只知道每回婆婆把手往里面一伸,就能拿出一大把的零食。儿时的自己也不知道老人家存一点东西多不容易,只要是婆婆给的,我就一定会接。
我记得那个时候每年的冬天都能在婆婆那里吃到新鲜的荸荠,脆生生的,清甜可口。每次捧着那些荸荠,总会特别的开心,那似乎是我幼年时吃过的最多的水果,也是最爱吃的水果。面对手里的荸荠,总会舍不得一下吃完,似乎一个荸荠也能吃上半个小时。可奇怪的是,自从婆婆去世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荸荠,更别说一尝它的清甜。有的时候也在好奇:荸荠究竟去哪了?婆婆的荸荠是哪来的?难道不是我们这里的吗?一连串的疑问一直在心里存着。直到工作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水果店看到荸荠的身影。那种重逢的感觉格外亲切,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暗灰色的房间,看见一双枯瘦沧桑的手伸进那口陶缸。我就那么怔怔地看着,随后称了一斤带回去准备尝尝儿时的滋味。当我把外面红褐色的表皮削干净,放进嘴里,水汪汪的脆,甜丝丝的味,可我似乎找不回儿时在婆婆家吃荸荠的美妙感觉。不禁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这就是让我回味了二十几年的荸荠吗?婆婆不在了,难道荸荠的味道也找不回来了吗?我不甘心,又挑了几个特别好的认真地尝,发现还是没有那种感觉。那一刻才知道,再用心的重演往事,终究是形似神非。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买过荸荠了······
如烟的往事已经沉寂,也会在偶然间让我想起。六月出生的我因为农忙,总没有机会好好的过个生日。那年我四岁,时令作美,生日那天大家都不忙。妈妈就做了家乡的特色小吃为我过生日,大清早的把我和姐姐叫起来,让我们去接婆婆来我家吃早饭。小小的人儿就那么一蹦一跳地朝婆婆家奔去。敲开婆婆的房门,看见婆婆穿着浆洗干净的蓝布衫,满头的银发攥成一个光洁的发髻,脚下穿着一双小巧的蓝布船鞋,旁边放着她那滑溜溜的拐杖。我们靠近婆婆,把妈妈的话复述了一遍,就一边一个,预备掺着婆婆去我家。这个时候,婆婆踮起她那三寸金莲,从那口陶缸里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夹心饼干,正要塞在我们手里,说今天我生日。因记得妈妈的话,我们死活不肯接,婆婆说:“你们不拿着,我就不去你家吃饭哈!”一听婆婆不去,小孩子的我们就被唬住了,只能乖乖地拿着饼干,心里还在盘算着待会儿该怎么跟妈妈解释。我们等婆婆准备好,就搀扶着婆婆走出门,正好遇见她房下的人,因看到了我手里包装精致的夹心饼干,又掺着婆婆,就知道是我生日,就用家乡俚语打趣我。婆婆就慈祥地说:“是啊,这闺女今天满四岁,我老婆子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就这个饼干不错······”
我们就掺着婆婆慢慢地走到了我家。妈妈看到我拿着一大盒饼干,就埋怨我们不该要婆婆的东西。那个年月,夹心饼干是很好的零食,小孩子一年应该也吃不上几回,更别说包装那么精致的一大盒子了。婆婆听到妈妈在说我们,就一个劲儿地帮我们说话,说我们很懂事,不肯拿,是她老婆子死活塞在我们手里的。妈妈听婆婆那样为我们开解,也就没再说什么,只说让我们多装几个米粑孝敬婆婆。我们就一个端着米粑,一个拿着筷子,欢欢喜喜地递在婆婆手里。婆婆就在吃米粑的时候和妈妈聊着天,也总不忘道妈妈的好。
婆婆的身体一直很健朗,没见她怎么生病,只记得她特别容易流鼻血。一年总有那么一回,那装满搪瓷脸盆的殷红的鼻血,看着就让人揪心。包括我们这群不识愁滋味的孩童,小小的心儿也塞满了担心。可她总是安慰我们说是老毛病,不要紧。直到那个温暖的东阳洒遍老屋的时候,正在吃饭的婆婆再次流血,出血量前所未有的大,一盆接一盆,爷爷采集了大量的止血草药也止不住那汩汩而下的鲜血。
从那以后,婆婆就不出门了,也不来奶奶家了。奶奶总是一天去几回地照顾卧病在床的婆婆。那个时候我已经读三年级了,再也不能天天早上跟着奶奶去看婆婆,只是偶尔听爸妈说话,才知道婆婆生病了,而且很严重。那天下午我就跟着奶奶去了婆婆家。苍老的面容依然慈祥可看不到一点精神,看见我来了,婆婆就指着陶缸,让奶奶替她拿荸荠给我吃。记得回来的时候牵着奶奶,平时叽叽喳喳的我那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
没过多久,婆婆走了,享年八十二岁,那年我八岁。婆婆漫长而艰辛的一生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冬日里结束了,从此不再孑然一身地独守孤灯度过漫长冰冷的黑夜。从那以后,只要看见失明的人,我总会想起那个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慈祥老太太,想起她脖子上的蝴蝶,陶缸里的荸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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