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绣匠人丨一个人所能诠释的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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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中华网与RCRA联合主办,新湖南、荔枝FM作为战略合作方的“守艺中华,风物之旅”之湘西采写活动,我们来到了湘西,感受穿越时空的民艺与古韵。
他们是怎样由自身的过去和现在所塑造的?他们的信念和行动的理性基础是什么?他们怎样反过来塑造他们所处的社会和历史?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非凡的小人物》



一个半月前,大约也是下午五六点的这个时候,我坐在公司厨房翻阅湘西手艺人资料。那时我刚得知,自己被组织拉来填坑,不日就将出差。
我打开一篇标题颇为浮夸的文章,目光像是自动屏蔽了那段拙劣的导读,却在接下来的一张肖像上停留了几秒。照片中轻微上扬的嘴角和深凹的法令纹,生成了某种坚韧和节制,也散发着一种和岁月有关的从容。于是我决定要见见这个人。她叫向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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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 张谨


我读完了那篇文,尽管并不很喜欢,但那是我仅有的关于这位“苗绣传承人”的资料,也是关于她最初的了解。
上世纪60年代,向秀平生于凤凰。她的父亲向湘,是抗美援朝时的通信兵。向湘效命沙场,险中求生,退役后回了凤凰,却先后两次被下放至农村。第一次是1963年,翌年恰逢向秀平出生,一家人辛劳之余不乏欣喜;而在六年后的第二次下放时,向湘的身体终究没能熬得住。病危时,他还念念不忘要给将满六岁的小女儿向秀平买糖做生日礼物。
自那时起,向秀平和那荒唐年代的许多人一样,分享着类似的苦难:母亲艰难地抚养四个孩子;一家人为了生计通宵达旦干着零活;她则被邻近的小孩和表兄妹虐待多次甚至近乎致死……唯独有一次在她眼看着可以逃离折磨,前往北京成为一个舞蹈学院的学生时,却因为童年受虐留下的伤残而再次被抛回现实。她挑砖、打猪草、卖水、刷漆……以一己之力进入凤凰卷烟厂,又几经失业、创业。在这些经历中,她显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这执着让她早早成为了一个个体生命意义上的匠人,而生存本就是一门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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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平旧照


初到凤凰那晚,我在饭桌上见到了向秀平。经中间人介绍后,我们挨着坐在一起。她并不局促,但显然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人们彼此寒暄的时候,她一会儿给我介绍哪个是当地苗族最有特色的菜点,一会儿说起她在北京语言大学读研的“女儿”小多,更多地时候则直奔主题聊起了苗绣的现状。我感受到了她强烈的表达欲,也发觉她比在场的很多人都更清楚自己是谁,想要什么。我想,没错,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也恰是我想象之中所期待的她。
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如约前往她店中。
苗绣匠人丨一个人所能诠释的痴狂_第5张图片 摄影 | 张谨
眼下这风格别致的“锦秀堂”,其建成并非源自向秀平的一己初衷,而是得自寻觅同道者的机缘巧合。
租了这建筑的,本是一位来凤凰从事民族文化开发的福建商人。与向秀平相识后,他觉得彼此志趣相投,又听闻向秀平的苗绣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展示,因而免费借给她这建筑的一楼。可惜就在去年,这位同道者因故放弃了凤凰的投资。向秀平则觉得有一作品的陈列之所实为不易,于是决定接手此处。然而这样一来,一年七万多的房租和一次投入十几万的装修,让本已债务重重的向秀平更添了一分负担。
向秀平最为知名的苗绣作品,当属展幅148米的《苗族古歌》史诗绣卷,这只是她想要绣制的四幅苗族史诗绣卷中的第一幅。为了这幅作品,她几次濒临财务危机边缘。在最困难的时候,她卖掉了地皮,盘出了位置优越的银器店铺,并多次向银行和民间借贷。一幅作品雇用了四五十位绣娘,前前后后消耗掉了170多万。几十万元的银行贷款迄今尚未还清。现如今她经营着江边的两处宾馆和一家米粉店。在外人看来,她俨然已经“大富大贵”,殊不知所得收入除日用开销外,已全部投入到了苗绣的创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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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古歌》局部特写


如今已绣成的《苗族古歌》,并未给向秀平带来分毫收入。债台高筑,亲友不解,历经半生风雨坎坷的一个湘西女人,没被磨掉半点执着。“年龄和岁数都不饶人,想做的事情再不做,可能这辈子也就没机会了。”说这话时,我看不到她脸上一点波澜。不知别人眼中的代价,在她这里能有几分重量。
“这个民族的东西消失得太快了,”她不止一次这样感慨道,“我们去收集这些资料,这个月去觉得还有些东西没了解好。下个月再去,那些老人家都八九十岁了,就死掉了。”
这些年她跑了少说几十个村落,拜访了一百多位苗族老人。那些人们作为茶前饭后谈资的全无文字记载、只能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已成为了她最珍视的东西。她曾困扰过记录和呈现这些故事的方式,直到遇到了画家石惠云。二人一拍即合,一画一绣,两相结合,从此就走上了今天这条路,再没回头。
苗绣匠人丨一个人所能诠释的痴狂_第7张图片 摄影 | 张谨
专注的人常有着难以言说的感染力。故而那些毕生致力于某一志业者,总不会全然孤寂。向秀平遇到过曾无偿支持她的福建商人,找到了合作亲密无间的画家石惠云。那个她曾提及的在北京语言大学读书的“女儿”小多,其实也是相识之后受其感染,从此与她母女相称的一位毅然决然的支持者。
除小多外,向秀平确还有一子一女。女儿13岁,还在读初中;儿子26岁,已随她一同做生意多年。与丈夫的反对和不解不同,向秀平的儿子一直支持着她的事业。四年前正是他力主盘出本生意红火的银器店,连同抛售银器共收回了60多万,从而使向秀平得以完成未尽的绣卷。而四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成为了向秀平心理和思想上最重要的支撑。
在源于却又超越日常的情怀面前,在同道者的相遇相知之后,所得所失高下立判,于是也就无所谓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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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平与苗族姐妹在绣花鞋


对于向秀平来说,“苗绣传承人”并不是个恰当的定位。因为她所做所想的,已远远超出了一门传统手艺本身。她所在意的,与其说是一块块古老的精美绣片,毋宁说是图案上所附着的民族文化和情感。
近年来凤凰常有外国人出入。有的是商人,到村寨中低价收购苗绣绣片;有的是学者,游走于各处采集语言和民俗资料。每当谈及这些并非游客的外国人,尤其谈到日本人时,我便会察觉到她本波澜不惊的面孔上掠过的一点涟漪。
2012年,一位美籍华人到凤凰来组织支教,并邀请向秀平同行。一天她和支教的学生正在村长家中,突然从外面进来六个人。其中有两个当地人,一个翻译,还有三个日本人。一行人到当地收集民族文化资料,拍拍录录了一整天。准备吃饭的时候,几个学生问,“向姨你怎么不吃饭?”向秀平说,“我不想跟日本鬼子一起吃饭。”她站在一旁拿手机拍着几位“不速之客”,又发觉他们在用很尖锐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更气愤了。
她边气恼边想,“外国人都漂洋过海来了解民族文化的东西,而且那么专注,为何本民族的人却仍然这么麻木?”恰恰是这样的外界的刺激,使她更焦虑于民族文化的记录和归属。
苗绣匠人丨一个人所能诠释的痴狂_第9张图片 摄影 | 张谨
“您好像对到这边来的很多外国人都很有情绪?”我问道。
她说,“我不是有情绪,是有压力。他们越来得频繁,我心里越不安宁。这个东西他们有资本把它都收走。如果都搬走了,再过一百年、两百年,这个东西就不是中国的了,就是别的国家的东西了。对我们千百年来在生产生活中创造出这些史诗的先民们,我觉得对不起。别人拿了你的东西,就像掏走你的器脏,安到别人的身上,留着别人的血液,叫着别人的名字,感觉很难受。我想把这些没有文字的东西,以这个形式(苗绣)固定、保留下来。以后我们的后人、我们的子子孙孙,就是和别人说,也有个证据。”
尽管认可和欣赏几位日本人的专注,但她到底还是忘不了战争的积怨。“我们的同胞很多那么惨地死在他们的手里,我对他们友好不起来,”她又说道。
诚然,对于一个军人遗属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人而言,这情绪既不奇怪,更不虚空。她的人格上深深刻着那个年代的印记。父亲去世后,她曾前往长春拜访过父亲旧时的战友。她向我讲述那位老军人口中横渡鸭绿江的情景时,我仍听得出她所经受的感动。
苗绣匠人丨一个人所能诠释的痴狂_第10张图片 摄影 | 李锋
日常生活中衍生而出的对民族、家乡的旧日依恋,在外来者的压力、刺激之下愈显清晰。出身和经历,共同造就了一个骨子里就不同寻常,却看似平凡的向秀平。在政治早已淡出寻常百姓视野、甚至愈发成为某种戏谑的今天,在湘西腹地的大山深处,她延续着一种周边更多人无法理解的家国情怀。对此我有自己的判断,但并不想多做评价。无论如何,她于自己的生活之中寻找到了具有超越性的意义。这寻找本就难得。
大约十五年前,向秀平从凤凰卷烟厂买断工龄,开始了自己创业的道路。十五年的磕磕绊绊没磨掉什么棱角,反倒让她更清楚了自己是谁,又想要什么。如今她一边照顾着家中老人、孩子,一边为几家机构做苗绣培训,一边到处寻找着资金、资源支持,一边零零散散地绣着些小绣品。
苗绣匠人丨一个人所能诠释的痴狂_第11张图片 摄影 | 张谨
问及这些小绣品时,她说无论现在做服装的设计,还是做这些小的东西,都是为了能够延续苗绣这个事情。“现在做这些,都是在保存我的注意力。如果我的精神没有了,注意力没有了。我后面的就没法做了。”
后来在北京语言大学,我见到了小多,一个个性鲜明、干练爽快的贵州女孩。她讲述着与向秀平相识相知的故事,言谈中满是敬重。当她说起夜里做梦都会不断梦到《苗族古歌》时,我一面泛着时刻警惕和反思的人类学式职业病,一面也由衷沉浸于她的幸福之中。相对于大多庸庸碌碌的同龄人而言,能够方向明晰地去做一件起码自己认为值得的事,已然再幸福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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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平与小多


我不必过多提及小多口中的溢美之言,毕竟那些言行在向秀平的内心之中,只是一种本该有的操守和从容。正如在锦秀堂二楼的那个炎热的上午,她自己也几乎没有提及旧时的苦难岁月。或许是她不愿再想起,更或许是她早已不再在意。她只惦念着下一个十五年,想在还能有工作能力时完成自己的毕生心愿,绣完余下的三幅史诗绣卷。她要在上面绣下今天分散于世界各地的苗族人的历史和故事,让他们能够记得祖上的这片土地。
作为一个手艺人,她在这历史的舞台上日渐沉醉,却诠释着超越时间的痴狂。


文/于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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