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把王语嫣改回表哥身边有没必要？

文/六神磊磊

熟悉这个号的都知道我过去不时会黑金庸老爷子。近大半年来情况不同，没有黑过，全为了捍卫老爷子和人吵架来着。今天重新黑一下。

新修版《天龙八部》里作了一处很重大的改动，王语嫣离开了段誉，又回到表哥身边了。打个比方，就好像她先是换下爆了胎的表哥，换上了段誉这个备胎，可开了几百公里的车，发现不是全尺寸的，又把表哥缝缝补补换回去了。可怜段誉这个备胎又抓了瞎。

这样改有必要吗，是改好了还是改坏了？先必须得说，老爷子爱怎么改是他的权利，就算他把王语嫣改成玉像变的AI也是他的权利。我先说这句话，是为了防杠精。杠精给社会资源造成了巨大的浪费，你看写个文章都要被迫多说这几句废话。

不过，老爷子有改的权利，我们也有讨论的权利对不对。热烈讨论他的作品，是对老人家最好的怀念和尊重。我觉得对王语嫣的修改没有必要，好处不明显，弊端却 很大，改坏了。
先说好处不明显。有没有好处呢？有，会有读者觉得合理、解气，特别是不看好王段恋的觉得解气。会有人 认为王语嫣本来就不喜欢段誉，表哥才是真 爱。回到真爱身边，难道不对？是不是特别合理？
问题是，这样的叫好是吃瓜式叫好，对老爷子没有太大意义。老爷子晚年辛辛苦苦改书，是为了让吃瓜群众来挺这对CP、站那对CP吗？肯定不是。除非能提升作品的文学价值，其它的对老爷子都可以忽略不计。
段誉不是真爱，所以王姑娘应该离开，这是审美被模式化了、套路化了。 金庸的武侠，何须人人有“真爱”？ 阿珂的“真爱”是谁，方怡的“真爱”又是谁，再多说几个的话，包惜弱、何铁手、完颜萍、耶律燕们的“真爱”又是谁。

金庸写小说好在哪里？其中之一正是三个字，丰富性。不同的人爱情模式不同。木婉清爱得深刻，钟灵爱得清浅，那么王语嫣则爱得世俗一点有什么不行，何必非要人人搞一个“真爱”的套子装进去，何必非要“回到心中真爱的身边”。大家看看身边人包括自己谈恋爱，不都是有所选择、有所考量的吗，感情不都是会变化、会流动的吗？这才是生活的真相。何必容不下一个世俗版本的王段之恋？

有人说，当初让王语嫣跟了段誉，本来就是写错了，是“漏洞”，人家根本就不爱。照这么说阿珂跟了韦小宝是不是同样的漏洞，同样要改一下《鹿鼎记》，让阿珂回到郑克爽身边，让方怡回到刘一舟身边，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揣度一下老爷子的心思，可能他觉得这样一改，让王语嫣在结尾回去，小说显得更深刻了，更能写出生活的真相。他在受访中也多次讲到，感情是容易变的，时间长了往往会变，一成不变是很难的，所以要改。

我倒以为，这种改法不是真的深刻，而是一种伪深刻。比如童话《白雪公主》结尾本来是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倘若硬加上一句“三年后他们变心了离婚了”，这篇东西就深刻了吗？并没有。这是一种伪深刻。

要知道，《天龙八部》是一部150万字的体量巨大的长篇小说。如果作者真想表现爱情是脆弱的、易变的，那很好，请用整部小说来告诉我们，而不是靠涂改一个结尾告诉我们。文学想要深刻，是不能这样走捷径的。

王语嫣一改，段誉的结局也就相应改了，他好像“悟透”了，发现自己对王语嫣不痴了，觉得那样不值得。猛一看，似乎是“深刻”了，更通透了，更有启示意义了。可是你再仔细品味，是不是多了一丝什么味道？一种很熟悉但又说不出来的味道？没错，鸡汤的味道。

段誉不痴了、想明白了，作品并没有更深刻。就像倘若贾宝玉不痴了、想明白了，发现他爱的并不是林妹妹而只是一种感觉，《红楼梦》也并不会更深刻一样。

还有一点尤其重要的，不知道老爷子意识到没有，把王语嫣改回慕容复的身边，给全书造成了一个重大的破坏，就是吃掉了一个重要人物——阿碧。王语嫣回去，就把阿碧吃掉了。

阿碧的设计本来非常精彩，体现了金庸大宗匠的功力。作为一个小丫头，她只是在早前燕子坞一场戏里亮相，然后再不出场，看似被遗忘了，实则是伏线千里。到了全书末尾，惊鸿一瞥之间，在小土堆上你发现居然是她陪在疯了的慕容复身边，一边给小孩子们发糖，一边痴痴望着公子，脸上全是安宁和满足。

初登场时，她划着小船唱：“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好一个“主人恩重珠帘卷”，金庸早已埋下这一笔。阿朱阿碧两个，阿朱用浓墨，阿碧用淡墨，阿朱大篇幅，阿碧小篇幅，结果最后一个偕同北乔峰于地下，另一个陪伴南慕容于潦倒，各有悲欢，又各得其所，这样的调度，让人拍案叫绝。

你看《神雕侠侣》的结尾，不是主角，而是郭襄夺眶而出的眼泪。《天龙八部》的结尾也不是主角，而是阿碧痴痴望着疯公子的满足。这一悲一喜，都把“情”的销魂、“情”的深刻与复杂写到了极致，使人浩叹。
阿碧为什么满足？为可以陪伴疯了的公子而满足，为了珍惜此时此刻而满足。就像段誉领会到的：别人觉得他们可怜，可焉知阿碧心中不是平安喜乐？

然而，老爷子不知为何偏要一改，一声令下，让王语嫣回去。到底哪个写“情”更深刻呢？让王语嫣回去更深刻？还是让阿碧独自留守更深刻？

这一回去，还不就把阿碧这个角色吃掉了？本来“主人恩重珠帘卷”，一下变成卷帘大将了。大奶奶都回家了，还玩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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