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有四十几个孩子,周围两个村子的孩子全都在这里上学。
虽然我生长在穷山沟,但从小到大并没有真正体验过那种让人感到刻骨的贫穷,这和我父辈祖辈的勤劳密不可分。家里有几亩地,还有个鱼塘,都经营的不错,加上爸爸时不常的去县城打零工,搬货,干一天能挣二三十块钱,所以从小我家里的经济都不会特别拮据。父母2001年去北京务工,同年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妈妈就给我买了电脑,又过了三年,我们那里开始建设新农村,通了网络,基本上我的生活一直都幸运的和贫穷擦身而过。当然,要说物质的丰富程度远远无法和几百里地之外省城的孩子比,和几十里地之外县城的孩子也是不能比的,除了书籍。
但同时贫穷又是离我那么近,时刻围绕在我身边。
辛勤劳作就能有一定的收获,这点在绝大部分愿意吃苦耐劳的人身上都能得到体现,比如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在种着几亩菜地。鱼塘在我爸妈出去打工之后就没再弄了,一个是承包时间到期了,很多人都盯着想要,爷爷奶奶不想跟人扯皮,再一个是实在没精力,几亩菜地就已经够他们忙的了。
然而这种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可以惠及到每个人的自然规律——勤劳便有收获——对于一些家庭来说依然是个难题。
班里有个男生,个子小小的,叫刘强,总是十分拘谨的样子。关注到他是因为他不像我们都是穿着校服来上学,他在很长时间里,从九月到十一月,我们那里十一月已经挺冷的了,一直穿着一件领口都散掉的白T恤,等终于加了件长袖外套在外面的时候,那件T恤已经灰灰土土的了,感觉随便用力就能撕成碎片。不知该怎么描述他的裤子,很肥大,用根绳子拴在腰上,应该是大人的裤子改的吧。
他每天都是静悄悄的来,然后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拙笨的写字,从不和同学嬉笑玩耍,到现在想起他依然是坐在桌前的那个小小的身体。班里有三分之二是男生,六七岁的小男孩全都顽皮的很,常会实施一些有意无意的恶毒行为,尤其是这些乡村孩子,没有受过多少道德、行为、礼貌等教育。有一次好几个淘气小子把他按在地上,扯掉了他的裤子,因为他不肯说为什么不穿校服来上学。
“哈哈!”几个男孩子突然笑了起来:“刘强没穿裤衩!”
我也看到了,马上把头转到别处。
“刘强光屁股了!”
小男孩们围在四周嬉笑着,而女孩子都躲得远远的。
刘强跳起来光着屁股和几个男孩子厮打,他的个子太小,结果是被几个混小子结结实实的揍了一顿。
等班主任来的时候,就是那个偶尔会误人子弟的年轻女老师,刘强已经在地上滚得像个泥猴子了,嗷嗷喊着,还留着鼻血。她生气的把几个正在打人的孩子推到一边,帮刘强穿上裤子。
老师搂着刘强做到凳子上,指着几个打人的孩子说,下午放学我要见你们的家长。
这个女老师是我们隔壁村的,教我们的时候刚师范毕业,专业水平一般,才十九岁,除了年轻和善良之外找不出更多优点了,但善良就够了,她还有很长时间用来加强自己的能力,而像刘强这样连校服都穿不起的孩子经常会被老师嫌弃的。
下午最后一堂课差不多上完的时候,几个熊孩子的家长陆陆续续的都来了,有爸爸有妈妈,在教室窗户外面大声的聊天,小孩子打个架在他们看来不是个事儿。
下课之后老师去和他们谈孩子们打架的事,不过那场景比上午还要闹腾,老师刚说完“你家孩子今天把同学打了鼻子都出血了”,家长们刚才还在嘻嘻哈哈聊天的脸就变了,怒气冲天的抓住自家孩子开始揍,有的打屁股,有的拍脑袋,有的揪耳朵,“看你还打架不?”,“以后还敢打架吗?”,然后跟着的就是孩子哇哇的嚎叫声。
老师赶紧一个个的拦着。
“别打了,要教育,不要打。”
愤怒的家长们马上停手,嘴里还说着“不听话就要打”。
“教育孩子不能靠暴力,要教他们怎么和同学和睦相处,互相爱护。”
“老师,我也认识不了几个字,您说那些我们也不懂,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送到学校就交给您了,您想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要打就打,不用心疼。”
其他家长也跟着附和:
“是啊,老师,就交给您了,您随便教育。”
“可是不能光靠我啊,他们回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你们在一起,家长的言传身教更重要。”
“我们哪有时间,不用干活啊?”
“就是,根本没时间,送到学校就应该是你们老师教育。”
女老师有点急了:
“你们如果不当回事的话,今天孩子打架,明天就有可能会犯罪。”
几个家长听老师这么说立刻不干了,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比刚才揍孩子的火气还大。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家孩子就是淘,说的好像他会杀人放火似的。”
“就是,我儿子平时乖着呢,都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挨打的孩子太欠了。”
“哪有你这样说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把我们孩子教好。”
说完几个家长气鼓鼓的瞪了几眼年轻女孩,揪着自家孩子回家了。我的班主任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比我现在还小,刚上班,面对一群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家长时感觉特别的无能为力。
其实不光是她会感到无能为力吧,我都很想知道如何让一个二三十年没出过大山,过了半辈子无知、窘迫、短视、不自由的生活的人,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洞悉到育儿是一门他应该懂的学问。
后来才知道,刘强家里特别贫困,妈妈智障,没有劳动能力,靠爸爸一个人种田养活一家,应该不会有其他收入了。而他的学费还没交,因为今年的谷子还没卖呢,没钱,他家只有买了谷子才能有点钱,而那点钱还要给他孱弱的母亲治病,真正的一贫如洗。
他的学费是我的年轻老师给垫的,也是那个女孩跑了几趟他家才给他争取到上学的机会,每天中午都会把自己的饭分给他吃,让他可以一直读到小学毕业。后来听说他妈妈死了,家里没了牵挂,爸爸就带他去了南方打工,留给我的就是安静的坐在桌子前的那个瘦弱的身影。
我的那个年轻女老师一直在村小学教书,现在也三十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在教我那三年里,一直在用自己最大、但依然微薄的力量去帮助孩子们,我无法评估她的付出到底产生了多大效用,和我同班的孩子有三个通过读书走出了大山,虽然其他两个只是普通的大学,但只要走出去了,希望就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