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原节子：后会无期

原节子因肺炎身故的消息，在2015年11月25日夜间由其亲属对外公布，其时距离她真正去世的日期（9月5日）已过去两个多月。这位“永远的处女”、“不灭的大Star”，自1963年起即处于隐退状态，既不曾与她前半生周旋于此的电影圈再有任何交集，亦不曾回应2000年《Kinema旬报》将她选为“20世纪日本第一女优”的盛誉——一如同样离群索居的葛丽泰·嘉宝，原节子终身未婚，选择了孤独终老（want to be alone）。

原节子（1920-2015）

对今天的影迷来说，1920年出生的原节子更像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符号。当本名会田昌江的她在1935年第一次出镜，扮演默片《年轻人不要再犹豫》中的中学“女神”节子（艺名“原节子”即由此得来）时，黑泽明还没有开始自己的电影生涯；而当她在1963年正式隐退时，同样已是化石级名优的高仓健也不过刚刚崭露头角。她所活跃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对电影史研究者的吸引力远大过一般影迷。人们对她和小津安二郎之间隐秘情愫乃至最终隐退之谜的津津乐道，似乎也偏离了作为演员的原节子本身，而更近似普通的市井八卦。

原节子在电影《东京的女性》（1939年）中

但原节子并不须依靠八卦来获取存在感。单凭她在《晚春》、《麦秋》、《东京物语》三部传世之作中的演出，便足以在日本甚至世界影坛占据一席之地。而山本嘉次郎、黑泽明、成濑巳喜男以至小津安二郎对她的看重和打磨，更像是印证了她的天才之宝贵——因其稀缺，故不容浪费。如此之高的待遇，只有同为50年代新东宝双璧之一的高峰秀子可堪匹敌。两人在业界的地位也在伯仲之间：蓝丝带奖主演女优奖各获1次，《每日映画》杯主演女优奖原节子2次、高峰秀子4次。2000年《Kinema旬报》评选20世纪日本杰出女演员，专家委员会投票结果为原节子第1、高峰秀子第4，读者投票结果为高峰秀子第1、原节子第3。考虑到节子出演作品的总数和演艺生涯长度皆不及秀子，如此之高的地位在业界可谓空前绝后。

电影《晚春》（1949年）剧照

以今日的标准观之，原节子算不得标准美人：她的额头过于突出、五官偏大，左右眉毛不对称，鼻梁、鼻翼皆宽，不甚契合东方人的审美。考虑到她的身高只有155厘米，配上一张长脸，似乎缺少小鸟依人的感觉。但大而明亮的眼睛和随时浮现出的笑容完美地抵消掉了一切缺点，加上恰到好处的镜头感，使她尤其适于扮演涉世未深的少女角色。1945年之前原节子的电影角色，大致便以这类女儿、妹妹的形象为主。1937年德国导演阿诺德·芬克（Arnold Fanck）也曾选中她作为两国合拍片《新乐土》的女主角，在欧洲引起若干反响。

《新乐土》海报

应当承认，原节子在1937～1945年拍摄的一系列故事片，不无为战争政策张目的意味。如《上海陆战队》（1939）、《夏威夷、马来亚冲海战》（1942）、《鸦片战争》（1943）等，艺术性上固然可圈可点，主旨却是在为官方宣传背书。作为战争英雄的陪衬人物，原节子需要扮演的往往只是花瓶，很难说对演技有多大加成。而她在《上海陆战队》、《东游记》（1940）以及《鸦片战争》中扮演的中国少女角色，实际上还起到了为“大东亚共荣圈”谬论张目的作用。日后原节子的几位传记作者往往为她文过饰非，多少有欲盖弥彰之嫌。

电影《我对青春无悔》（1946年）剧照

但演员的历史地位和艺术价值，终究要由表演本身来决定。战后的1946年，原节子迎来了她的转型之作——由新锐导演黑泽明操刀的《我对青春无悔》。110分钟的片子里，她演绎了八木原幸枝这个前后反差极大的人物，由骄横的千金小姐、执着的恋人到刚强坚忍的农妇，张力控制的极好。尤其是以眼神表现复杂心理活动的技巧，在本片中一时尽现。由于这次合作的成功，黑泽明在1951年的《白痴》中，再度起用原节子出演女主角那须妙子。这部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原著加以本土化的长片争议颇大，但那须妙子（对应原著中的纳斯塔霞）这个刚烈、善变、癫狂而又充满力量的角色，被原节子演绎得相当到位。甚至可以说，在原节子成为我们熟知的小津安二郎御用女主角之前，她对人类情感中张扬、热烈那一面的体悟，是在黑泽明的作品中完成的。

电影《秋日和》（1960年）剧照

40年代后期原节子扮演的那些没落贵族女子、女工乃至妓女角色，与她在战时主旋律电影中表现的形象构成极大的反差：后者温顺、软弱、无主见，前者刚毅、坚忍、百折不挠。两相对照，折射出时代对女性的不同定位。但那些对女性的个人实现乃至民主精神强调过甚的表达，亦不免受战后盟军管理机构的诱导，而不尽符合日本人对本国新女性理想形象的期待。而后一种形象，恰恰在小津安二郎那里获得了最好的展现。

小津安二郎（前景右一）与原节子（前景红裙）在《东京物语》拍摄现场的工作照

从1949年到1961年，原节子相继出演了小津的5部代表作《晚春》（1949）、《麦秋》（1951）、《东京物语》（1953）、《秋日和》（1960）、《小早川家之秋》（1961），无一不是绵密细碎而缺乏宏大叙事的电影。与黑泽明乐于让原节子扮演前后反差甚大、充满爆发力的角色不同，小津更希望她能在温吞水式的角色设置中，透露出人类隐秘、细微、复杂的心理活动，并展现其擅长内心戏的特长。他曾公开表示：“原节子的长处在于她内在的、有深度的演技，对于脚本所提示的人物性格极为敏感、并着有惊人的理解力。在我指导演出时，她也能迅速领会我的意图，并以出色的演技作为回馈。”

电影《东京物语》（1953年）剧照

《晚春》、《麦秋》和《东京物语》中三位同样名为“纪子”的主人公，无不如静水流深，将复杂的胸中丘壑灌注到一以贯之的灿烂笑容之中。在小津那些带有落寞的悲伤意味，反映家庭、传统和昔日被珍视的一切渐趋消亡的细节里，惟有这位纪子永远带有温柔敦厚的暖意，不疾不徐。纵使这种稀薄的、不易护持的暖意，到《秋日和》已经衰变成为对往昔的点滴追忆，但对应《晚春》中父辈的心情，恰如一种轮回。而喜爱樱花之绚烂与悲剧美的日本人，对这种无可奈何而脆弱易逝的温暖，尤其能够体会。是故尽管原节子在20岁出头就已赢得“国民女神”的地位，但反倒是而立之年后那些安静恬淡的角色，为她赢得超过半个世纪的不朽声望。

很难去探究究竟是小津成就了原节子，还是原节子成就了小津；他们之间欲说还休的情感纠结，似也缺少确凿无疑的证据。但告别的时刻终究要到来：1963年12月12日，小津安二郎在60周岁生日当天病逝。原节子在身着丧服参加完葬仪后，就此退出舞台。以年龄论，此时她不过43岁，尚可扮演母亲一类的中年女性角色。但或许是对年华老去心怀惆怅，或许是感怀知音难再，这位曾经的女神最终退隐到镰仓，默默以终。

这大概是小津安二郎本人会喜欢的结局——当评论家和传记作者们争先恐后地给原节子加上“传说的女性”、“永远的圣母”、“永远的处女”之类肉麻称谓时，她却恢复了“会田昌江”的旧名，在前半生拍摄代表作之地，以一个普通老人的姿态静待生命结束。可以无悔矣。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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