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46年,他和她第一次相逢。
那一天,她穿一件古董被面改制的衣服,象牙色薄绸印着黑凤凰,夹杂着暗色羽毛,鬓边缀一朵旧式发髻上插的绒花,是个淡白条纹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落下来。
在摩登小姐群里,衣香鬓影之中,这种装束是令人侧目的,但不知为何,却又偏偏有一种古美人画里的慵懒典雅之态。
那时节,他与她,一个是锦绣年华,一枝梨花着微雨;一个是江阔云低,正逢断雁叫西风。两人初遇,相看俨然。
之后俩人联手,一个编,一个导,完成了两部电影,一部叫《多少恨》,一部叫《太太万岁》。
再之后,鬓边戴着紫蝴蝶的女编剧,翩翩然先去香港,再至美国,从此与那个男导演天涯暌隔,此生未曾相见。
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尘埃又起,多少次月有阴晴圆缺,多少油漆剥落的历史,再度刷上闪烁的新漆,那女编剧的声名啊,渐渐犹如天边月,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而当年那个男导演,却是犹如秋风中的落叶,只是独自飘零与静美。
据说,有部小说中的有一句情话,是特意写给他的,那就是《小团圆》中:“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这个让人牵肠挂肚的男人是谁?是桑弧。而那个女编剧,当然就是张爱玲。
在《小团圆》没有出来之前,尽管张爱玲连生活垃圾都让人给翻了个底儿掉,但是唯独没有翻出在胡兰成之后,赖雅之前,其间张爱玲还有一个情人,他就是导演桑弧。
许子东曾经说,当年仔细询问过师尊辈的桑弧关于张爱玲的事,桑弧静静微笑,不吐一字。在江湖上有“张爱玲男朋友”雅谑的出版人陈子善,九十年代亲自登门到张爱玲真正的男朋友桑弧家拜访,桑弧依然一言不吐,廉颇虽然老矣,但警惕性依然很高,“很小心”,“很警惕”地应付着一切,这真是任你天王老子驾到,我自岿然不动。
一个人避免谈往事,或许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条,就叫作“有口德”。
桑弧是一个有口德的男人。乱世佳人乱世情,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其中有太多太复杂太微妙的东西了,是说好,不说好?可往事与故人,有的是罗生门;有的是以我之心度他人之腹——想想还是不说也罢,怕说多错多;有的则是涉及到某些隐私而伊人已逝,不如留存心底,做一个永远的秘密。
奇异的是张爱玲有过三段情,前两段是中国男人,后一位是美国男人。前两位中国男人简直是相映成趣,第一位,大名鼎鼎的胡兰成,那一支笔真犹如散花撒叶,花团锦簇,那一张嘴是舌灿莲花指鹿为马,像开了水龙头一样,“爱玲爱玲”,说个不停,哪怕极细小的事,只要是关于“爱玲”的,他都会拿出来大做文章。
而桑弧呢,他三缄其口守口如瓶,始终沉默是金。
当别人来问,桑弧都回答以“不记得了”——另一个如此回答他人询问的好像只有红楼梦中的香菱,别人问她年龄多大,父母家乡哪里,她都回答“不记得了”,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吗?只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罢了。那么,以我心忖度,桑弧回答“不记得了”,想来也是一种保护,保护自己,保护那个他曾经爱过,或者曾经并不怎么爱过,但私心里依然当成朋友,当成生命中重要的人的“爱玲”。
他什么都不说。他甚至都不说当年张爱玲有多红,有很多导演想改编她的小说,但她说导演非桑弧不可,不是桑弧做导演的片子,她宁可不写。他不说1949年左右,他和张爱玲共同的朋友龚之方还给他俩做过媒人,想撮合他俩在一起,同时龚之方还劝张爱玲不要去香港大学复读,留在上海,说当时上海文化界第一号人物夏衍很看重她,希望找她去做编剧,但这两条,张爱玲全都拒绝了——个人认为,张爱玲的拒绝很正确。以她的性格和经历,是绝对过不了后面的大运动的,别人还可躲,她躲不了,也没处可躲。只有离开才能逃过一劫。而,和桑弧在一起,那就一定是得留下了,两人又该如何面对日后接踵而来的劫难?
所以,不要这琴瑟和鸣,不要这郎才女貌,不要这夫唱妇随,不要这天长地久执子之手,不要这乱世离乱里的相濡以沫贫病相扶,我只要我们,落花微雨,相忘于江湖。
想到此处,深深地,深深地,为张爱玲与桑弧落泪。如是情深,奈何缘浅。
PS:最后说几句题外话。桑弧是中国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导演之一。导过新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子夜》,《祝福》,《魔术师的奇遇》等等影片,可以说,没有张爱玲的拍档,他依然可以轻松地“走进新时代”,令自己的事业再创高峰。而且后来他也有了一位很美丽的妻子,在那“十年”之中,如果没有妻子的扶持,恐怕他也不能咬着牙渡过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再设想一下,如果那时候张爱玲是他的妻子,他们能给彼此的,大约只有拖累,只有纠结,只有苦难。
至于有些人认为桑弧是因为出现在胡兰成之后,张爱玲是不是对胡兰成还“旧情难忘”,所以不能全情投入?(个人认为应该不是。)又或者是当时桑弧的大哥反对他娶张爱玲这样的“残花败柳”?
这其中缘由若要得到圆满解释,那恐怕只有当事人来执笔了。只可惜,张爱玲对这一段淡然处置,只说桑弧是她迟到的“初恋”,而桑弧自始至终金口难开,一副讳莫如深,深则隐的态度。
其实,不说也罢了,生活中有很多故事,并不一定都要去寻求什么真相的,因为,真相其实也是“幻相”,“真相”也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