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公出车祸了。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公已被送进了太平间。
一瞬间,仿佛就是一辈子,她犹疑在梦,忘了悲痛,也忘了自己。
几天来,她恍恍惚惚,直到老公的遗体被推进殡仪馆的炉膛,她仍不能确切地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肇事者很有钱,答应给她一笔不菲的赔偿;她没计较多少,忘了悲痛的她同样也忘了仇恨。交警队的调解几乎没费任何口舌,她机械地在调解书上签了字,迷迷糊糊地竟没管人家什么时候给钱。
就这样,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了她的老公,而她没有了世界。
悄无声息地,没留下一点痕迹。
死亡,不再恐怖。
活着,才是煎熬。
02
她把老公的遗物分门别类地收拾在一个柜子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一伸手就能探到任何物件;仿佛老公还可以像过去那样每天早起洗漱完毕,拉开柜子拿上所需要的东西,深情地吻一下拥被佯睡的她,然后上班去。
老公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电工,然而他的工具精致得如同医生的手术刀,画家的画笔,战士的枪。那些工具都是老公精挑细选买来的,有的是托人从外地捎回来的,甚至因为买这些工具他花掉了将近两个月的工资。
她曾经因为这些不止次地和老 公吵架,说单位的工具别人可以用,你为什么不能用?那么讲究干什么?老公凡事依她,唯独这事一丝不苟从不马虎。这让她很不理解,甚至觉得他挑剔得有点变态。
每天下班回来,老公总要反复几遍地擦拭他的工具,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再一件一件地放回去,假如哪个工具变形或者破损,他总是由不住一阵长吁短叹,然后静下心来,不惜牺牲一个通宵来矫正或者修补。
做这些的时候,老公专注得简直像个艺术家。
曾经,就是这一系列小心翼翼的动作打动了她,几乎在一瞬间她莫名其妙地决定选择他,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审美观严重变异,有人归结为典型性爱情缺乏症,有人则直接说:“疯了!”
然而她还是孤注一掷地选择了。
一个女大学生,和一个不起眼的小电工结合了。
而且义无反顾。
03
小电工每天早出晚归,用他的勤劳经营着他们的小家。
仿佛很幸福。
幸福吗?
她反复地问过自己,曾经一度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爱她而且她爱他,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得有点单调,单调得有些麻木。麻木成了一种习惯,幸福就随着惯性永久下去了。
结婚的前一两年,她逃避着同学和亲友,她受不了他(她)们那种不解或者酷似怜悯的目光,而宁愿闷在家里享受着等待老公回来的那种期盼以及躺在老公怀里窃窃私语的那份甜蜜。
老公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在这个世界里备受呵护,养尊处优成一个标准的小资女人,常常为一些不相干的事快乐或者悲伤;而老公则为了这个世界倾尽心血,过早地披上岁月的痕迹;有时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像个工地上的民工。老公的快乐与悲伤取决于她的快乐和悲伤。
老公的努力,让她拥有了物质的充裕。直到后来,她除了老公什么都可以拿出炫耀。老公给她创造了自豪,而她却因为老公而常常有种隐约的自卑。
人生就是这样吗?
她忽然感到了无聊和空虚,像一个沉浸在网恋中的人,忽然被现实打击得终于醒悟。
她跟老公说:“我要去上班,我不做小资女人!”
老公说:“小资女人有什么不好?小资女人最风情。”
她说:“我上班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你也可以做个小资男人。”
他说:“不,小资男人性无能!”
这时,她真的觉得老公健硕的体魄和黝黑的肤色以及脸上沧桑的沟壑是那么的迷人。于是,她再次被幸福包裹了起来。
04
老公的那些工具已不再使用,然而她每天还是把它们拿出来,一件一件地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再放回去。还有那部用了五年的手机,她每天晚上临睡前也总要给它充上电,仿佛随时都会有人打电话进来。
她曾经给老公买过一部三千多元钱的名牌手机,老公给她一个深情的吻,让她觉得自己终于为老公做了些事而欣慰。然而老公只用了三天,就又送给了她,说功能太多,他操作不了。她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老公怎么操作,平时聪明的老公忽然变成了弱智,任他说得眉飞色舞天花乱坠,老公总是一脸的茫然。有时好不容易弄懂了一项功能,老公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用吗?”
是啊,手机能打电话就行,要那么多功能有什么用?还费电。这多像生活,丰衣足食即可,整那么多花样儿干嘛?在老公看来,任何东西,实用才有价值。所以,那部价值不菲的手机以不实用为由最终又还给了她,她用着。那时,她正想换一部新款手机。
而老公,还用他的那部已经用了五年的老式手机。
没有彩铃,没有彩屏,不能上网,不能玩游戏,甚至发短信也很困难,就是这样一部手机让老公的勤劳变成了财富。每天下班后,她和老公在吃饭或者在看电视时,那部手机就会以单调的滴滴声告诉他们:又有收入了!
这时,老公就会很兴奋,迅速起身,接起电话,说一句:“好的,我马上去!”就去收拾工具;而她,总免不了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心疼,默默地帮他穿衣服、系鞋带……
就像是有人刻意的安排,自从老公出事后,他的手机就再没响过,仿佛所有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都在向他默哀。她多么希望手机能响一声啊,或者手机一响,她的老公就会从哪里兴奋地跳出来……
05
几天来,她每天晚上都把老公的手机捧在手里,或者贴在胸口,这样,她就能感觉到老公还在,就在她的身边。
无意之间,她看到老公的手机里有条短信。
老公是从来不发短信的,有时她给老公发条短信,而老公就会很快回过电话来。如果她发的是一条祝福短信,老公就会打电话来说:“谢谢你宝贝!”如果她发一条短信问老公晚上是否回来吃饭,老公也会打电话来说:“回去吃。”或者说:“晚上加班,不回去吃了!”
然而这条短信不是她发给他的。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她有些迷糊,觉得自己神志不清了,于是她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了一下脸,镇静了一下,又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终于,她忍不住了,长舒了一口气,再拿起老公的手机。
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又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似乎还做了一个梦,过了好长时间,睁开眼睛再看,那条短信依旧没有消失或改变,依旧是那样的确切而分明。
短信内容是:玫瑰宾馆,511房间。
06
老公出事的前几天,她和老公吵了一架,很严重地吵了一架。在他们结婚以来,还没有这样结结实实地吵过。以前,即使两人偶有争吵,老公总是让着她,她发一通脾气,见老公没什么反应,她也就偃旗息鼓了。之后,大不了相互不说话。而晚上睡下后,老公总会偷偷地爬过来,紧紧地贴在她的耳朵旁边温柔地说:“宝贝不要生气了,我爱你!”她就彻底被融化了。
她有时很奇怪,老公那样一个貌似粗鲁的人,每一次表达怎么会那么的富有磁性,总是让人沉醉痴迷,舍不得拒绝;每一个动作又是那么的优雅娴熟行云流水,透着智慧和修养。她有时甚至想,她们之间的融洽,其实并不是因为老公的软弱和忍让,而往往是她主动臣服于他的魔力之下。
然而那天,似乎有些例外。
她在家里呆得百无聊赖了,她就想出去转转,她想重新回到同学们中间,和她们一起大哭大笑一起疯,然而似乎都生分了,各自为着各自的生活奔波忙碌着,而她完全成了一个没有追求的人,再也找不到以前在一起时的那种心无芥蒂激情澎湃的感觉了。她后来提出要上班,被老公拒绝了。又后来,她想做生意,一个很好的项目,然而老公不同意。于是就吵。老公总是避免激烈的词语,但始终坚守着他的防线:不同意她做生意。
她骂他,你真顽固!
老公没做解释。
她争辩,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自由!
老公依然不做让步。
晚上,她破例没和老公一起睡,一个人卷了铺盖到书房睡了,气得连衣服也没脱。半夜,老公偷偷地钻进她的被子,想故技重施。她却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厌烦,一脚把老公踹下床,坐起来嚷道:“你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追求没有?我不是你的性工具,你去找小姐吧!”
老公默默地站起,无辜地说:“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心疼你,不想让你受累。”叹了口气,回到卧室去了。
心疼?这个词语真是变态!
她受够了,跳下床,提了包,老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开门走了。她一出门就将手机关掉,不知道老公是否在整夜地寻找她。她不管了,她不想再过那种呆在一个如监狱一样的四方空间里的生活了。她有权选择自由!
其实她出走后,什么也没干,没去上班也没去做生意,她只是在宾馆里呆了几天,直到交警队通知她:老公出了车祸。
就这样,她本想用这种短暂的分别给老公一次惩罚,没想到老公给她的惩罚更狠更恶毒更彻底,根本不留给她任何反悔的余地!她宁愿那晚出来时,自己就被车撞得血肉横飞!
07
在她的记忆里,老公从来没住过宾馆。他讨厌那种奢侈,那么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老公有外遇了吗?这怎么可能呢?老公那样地爱他,甚至胜于自己的生命。然而这个短信除了能证明老公有外遇,还能证明什么呢?
她把手机扔在一边,不放心,又拿起来关掉,然后她睡觉去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大脑出现了问题。不止是大脑,包括他的视力也在欺骗她。那原本就没有的事,或者只是幻觉罢了。
她需要大睡一觉。
睡醒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他的老公也仍如从前躺在她的身边,发着重重的鼾声。
是的,真是的,老公不是好端端地活着吗?
半夜醒来,老公真的睡在她的身边,用一条胳膊搂着她。她的脸贴着他冰冷的胸膛,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她委屈地说:“你去哪了?怎么好几天不回家?”
老公仍是那种柔柔地说:“我不是忙吗?宝贝,我能去哪?”
她说:“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老公说:“我也想你,好了,睡吧!”
老公用另一条胳膊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似乎还哼着一首儿歌,含糊不清。渐渐地她睡着了。
梦比夜长。
梦里的她,甜蜜而幸福。
该醒了。她想。
但她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她不能确定老公是否仍躺在她的身边。梦与现实同样真切,所以她不知道哪是梦哪是现实。梦醒了,就会回到现实;现实碎了,还会回到梦里吗?其实梦也好现实也罢,只是人的一种感觉罢了。快乐是自欺欺人,悲伤是自寻烦恼。你把它当成什么就是什么。
好吧,不管发生了什么,就当是现实吧。她敏感地睁开眼,尽量发动起神经系统捕捉着老公的气息,隐隐约约的,似有若无;她终于抑制住忐忑的心转过头去,平时老公睡觉的位置空荡荡的。人呢?是上班去了吗?她痛苦地闭上眼,眼泪爬上了面颊。
08
她正式起床的时候,大概已是中午了。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扩散成一轮一轮的光环,让她有点晕厥。她打开窗户,探出头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去洗漱。她还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涂了护肤霜,抹了唇膏,画了眼影,换上一身轻快的连衣短裙。像过去每天一样,她把家里认真地打扫了一遍。在收拾茶几的时候,她看到了老公的手机。
她又颓废了,瘫软在沙发里。
仿佛有些事情,无论你多么努力,都是改变不了的。
她的手几乎是哆嗦着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翻到短信,最上面的仍然是那条陌生短信:玫瑰宾馆,511房间。
09
老公会找情人吗?她一直以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担心。老公对她好,那不是装出来的。况且,老公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和条件。除了干活儿,老公基本都在家里,从不出去应酬。那么,是网上找的吗?
虽然是个电工,老公却对电脑一窍不通。
但老公还是给她买了一台电脑。
那是她一次吵得要去上班被老公拒绝后的第二天,老公上班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电脑公司的送货人员给家里送来一台电脑,三下五除二安好,并装上网线。她懵懵懂懂的,还未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儿,人家已走了。
中午老公回来,她问:“电脑是怎么回事儿?”
老公说:“给你买的,没事你可以上上网,打打游戏,听说很有意思的。”
她说:“你给我买电脑,就是怕我出去上班吗?”
老公说:“也不全是,就是怕你闷。”
10
久违了的电脑!
自从结婚后,她就再没碰过电脑。电脑的概念几乎要从她的大脑里消失了。如果不是老公能想得到,她似乎早已忘记,世界上还有电脑这种东西。
电脑确实起了大作用,她从此仿佛比老公都忙了。每天草草地应付完三顿饭,其余时间基本是用来上网。而上网,基本是聊天。开始只和同学以及其他认识的人聊,后来就什么人也都聊了,聊得昏天黑地。
老公问:“聊天真的就那么有意思吗?”
她说:“当然有意思了!”
老公又问:“你们都聊些什么啊?”
她想了想,说:“也不聊什么,没一句正经话。”
老公不上网,但也从来不反对她上网,即使是“没一句正经话”,老公也丝毫不介意。甚至她和一些男网友在QQ上打情骂俏(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老公偶尔在背后看见了,也跟着嘿嘿地傻笑,绝不追究。
这让她很感动。
有一回,她问老公:“我有那么多男网友,你不吃醋吗?”
老公说:“吃啥醋?都是假的呗!”
都是假的,所以老公不担心。那么,老公反对她出去上班,是不是因为她接触到的男人都是真的呢?
11
老公不上网,所以这个给他发短信的女人肯定不是从网上认识的。女人?是的,她用直觉已经确认那人一定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不务正业专门勾引别人男人的坏女人,像人们常说狐狸精,或者扫帚星,是个不祥之物。
要不老公怎么会出事呢?
这个女人和老公交往了多长时间呢?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那短信似乎昭然若揭,他们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了。也就是说,老公找情人了。这已不需要再做论证。
可是为什么啊?
是她不够好吗?从一开始,包括她,包括老公,包括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只会认为他不配她而不会认为她不配他;即使是结婚后,除了不能挣钱给家里增加收入外,其他方面她自认为都做得很好啊!一个女人,一个家庭妇女,到底怎么样才算好呢?
是的,老公为她付出了太多,她也一直愧疚于回报给老公的太少,但这是她的错吗?她不是个崇尚物质的女人,即使是在他们日子过得很艰难的时候,她也从没有埋怨过老公,更没给他施加过压力。要说他们的分歧,那就只是她不想呆在家里。这个要求过分吗?再说,最后还不是她做了妥协吗?
他为什么要走出这一步?
不会的!这一定是个恶作剧,只是男人们之间开的一个玩笑罢了;或者是哪个女人故意试探他的。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能发生什么呢?她和老公之间是如此的深爱啊!
她终于忍不住,按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系统提示:暂时无法接通。
12
打了几遍,都是如此。
她打开电脑。
刚登上QQ,就看见头像在闪。
点开来,是一个叫做爱情乞丐的网友给她的留言:“宝贝你好吗?最近很忙吗?怎么总不见你上网?我好想你!”
她没太在意。她平时经常和一些网友说一些煽情的话。她觉得很好笑,无论是多么严肃的正人君子,其实和你聊天的主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目的就是哄你上床。开始她很反感,渐渐地也就适应了,有时还迎合着对方。但她很清楚,这只是说说而已。有些事情只能说不能做,正如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一样。
这就是网络,不需要对自己说过的任何话负任何责任,只要快乐就好。这种快乐有时只是源于一种恶作剧式的消遣,有时则是出自一种心灵的放纵,无拘无束地发挥着自己的灵感和快感。
那个爱情乞丐见她上了线,马上和她说话:“你好吗宝贝?”
她说:“不好。”
爱情乞丐马上发来一个关心的表情,说:“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想了想,又说:“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哦,你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打下的一行字发了出去:“我看到我老公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内容是一个宾馆的房间号,这能证明什么吗?”
爱情乞丐很快回复:“呵呵,这似乎已经不需要猜测了,用我说出来吗?”
她说:“可是我不相信,他不可能那样做的,他很爱我!”
沉默。半晌无语。
她准备下线了,爱情乞丐给她发来一大堆话:“宝贝,我以前就说过,你们的婚姻缺乏理性思考。一个小电工和一个女大学生的爱情,类似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只能是个美丽的童话而已。你和他都在欺骗着对方也在欺骗着自己。你们都认为自己是很幸福的,其实只是一种惯性的驱使,或者说你们谁也不愿意破坏两人精心编织的美梦。你和他的内心都有着各自的苦闷,但谁也不忍心说出来,说出来就伤害了对方。出于这种善良,你们伪装着自己的躁动。就拿他来说吧,表面上很幸运地娶了你而且生活得很幸福,但实际上你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压力。你们虽然是夫妻,却站在两个相距甚远的高度。所以他的内心是极其痛苦的,他期待一种平等的爱情,但你无法给他。”
她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面对着一堆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
13
她出去了。
这是老公出事后她第一次走出家门。
她或许有点相信了那个爱情乞丐的话,也或许她一直以来曾有过如此的困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完美的爱情,没有完美的婚姻。如果说爱情是理想,有激情即可,婚姻就是现实,需要智慧地面对。似乎,她一直以来始终沉醉在虚渺的爱情当中,而根本忽略了真实存在的婚姻。
她错了。
她觉得她错了。
她恨自己,但她更恨那个给老公发短信的女人,或者说是老公的情人。那个女人或许曾经给过老公她不曾给过的快乐和自尊,但她确信,害死她老公的正是那个女人。因为她在反复查看了那条发给老公的短信,忽然发现,发信的时间是在老公出事前十几分钟;而老公出事的地点,就是老公单位到玫瑰宾馆的半路上。
这就是说,老公本来正在规规矩矩地上班,那个女人开好房间给老公发短信,老公收到短信后马上往过赶,半路上就出了车祸。如果不是那条短信,老公至少不会死,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呢。
所以,她恨那个女人。
当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就会取代悲痛。她的混沌的大脑渐渐变得清晰而条理分明,她的智商和智慧开始发挥。她要找到那个女人,为老公报仇!
她用老公的手机给通信台发了一条短信,很快获取了服务密码。这样,她就可以调出老公的通话详单;这样,她就可以确定那个女人到底用了多长时间夺走了她老公的心。
她这次出来,就是要办这件事情。
但是结果很令她失望,三个月的通话清单加起来有十几米长,上面居然只有一条是那个号码,就是那条发给老公的短信。也就是说,那个号码的主人除那之外再没和老公有过任何联系。
她又给那个号码缴了一百元的话费,打印出来的收据上写着户名,居然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她的大脑再次混沌起来。
14
朦朦胧胧地不知过了多久,她像一个久醉的人忽然醒来,天已全黑了。眼前的电脑屏幕上忽闪着白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家,而且正在上网。电脑屏幕上打开一个QQ对话框,是那个爱情乞丐在和她聊天。
“在吗,宝贝?”
“……”
“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
“那天出了点事,所以我失约了,你在生我的气吗?”
“……”
“我们见见面好吗?”
“……”
“在忙吗,宝贝?”
都是那个爱情乞丐在说,她一句也没回答。这时,她梳理了一下情绪,想了想,打出一行字:“可以再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还是昨天那件事吗?”
“是的,我去查了我老公的通话清单,那个号码只出现了一次,就是那条短信,而且户名是个男人。”
“哦,这个就难说了。”
隔了一会儿,爱情乞丐又说:“户名是男人,有一种可能是她用的卡根本不是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的,只是随便从路边买的。这样做是为了保密,即使她老公有所怀疑,也查无实据。呵呵,这一招我不是教过你吗?”
“是吗?我忘了。但是那个号码在三个月的通话记录上只出现过一次,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一种可能是他们为了绝对保密,经常更换电话卡,但又好像不大可能。打了个电话换张卡,发一条短信再换张卡,这也太浪费了吧!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从网上聊天时已经说好了,电话只是用来通知对方房间号的。这样看来,你老公和那个女人只有过一次。呵呵。”
“我说过,我老公不会上网,她没本事把一个女人从网上聊到床上。”
“那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了。”
“什么?”
“发错了,别人的短信发到你老公的手机上了,呵呵。”
发错了?一条发错的短信害死了她的老公,这是多么恶毒的恶作剧啊!瞬间,她内心的仇恨变本加厉地膨胀起来,似要撑破她胸腔。她咬着牙,紧盯着电脑屏幕。
爱情乞丐接着又说:“按说做这种事情应该慎之又慎,一般是不会发错的。”
她说:“有什么办法能把那个人找出来吗?”
爱情乞丐说:“手机卡不是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的,这就没法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宾馆的微机上查询,开房间需要登记身份证。”
是的,这是一个办法。
然而爱情乞丐又说:“不过,宾馆是不会透露顾客资料的,除非你是执法人员,比如警察。”
15
她不是警察,但她还是去了玫瑰宾馆。她运用了很多方法,软硬兼施,甚至掏出一沓钞票贿赂前台的工作人员,但人家就是不给查,说需要执法证。折腾了半天,最后宾馆的保安把她请了出去。
执法证?这多么可笑,那些来宾馆里偷情的男女们出示过执法证吗?不是夫妻的,可以明目张胆地做着夫妻之事,不受任何约束;是夫妻的,反倒被遮掩得不明不白。法律是在伸张正义,还是在偏袒丑陋?她冷笑这个世界,冷笑走过她身旁的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们,纯洁的,灿烂的,深沉的,热烈的,端庄严肃的,一本正经的,一切都是丑陋,丑陋不堪,不堪入目!
她冷笑着再次走进玫瑰宾馆。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服务员带着谦卑和胆怯地笑容问。
“住店,可以吗?”她仿佛理直气壮,依然冷笑着。
“当然可以,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哼哼,有了身份证就可以偷情,似乎身份证就是偷情的资格和标准。原来偷情是如此容易,而且受着法律的保护!难怪那么多人要偷情,是啊,干嘛不偷情?
“我要住511房间。”这似乎才是她的目的。
“您稍等!”服务员飞快地用电脑查询了一下,“可以,我给您登记!”
16
她如愿以偿地住进了511房间。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标准间,比其他房间没什么特别之处。在这个城市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房间,这些房间不知解决了多少男女的饥渴,又不知破坏了多少原本美满和谐的家庭。或者,这些房间还害死过和她老公一样的人。
卫生间的多用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安全套和性用具,床头柜上立着的牌子上明码标价地写着五花八门的服务项目。这就是宾馆,庇护着无数人龌龊的灵魂和肉体。人们在这里交易着快乐,相互满足着。她虽然很少住宾馆,但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从前看到这些时,觉得它们只是一些冰冷的物件的而已,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这时却分明嗅到了它们的淫靡之气,像腐败的臭水沟,令人作呕。
这里还有电脑,它更像一个皮条客一样,扭曲着老奸巨滑的嘴脸。
当然,寂寞的人们离不开它,像苍蝇离不开垃圾和粪便。
她一丝不苟地搜寻着,试图找到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她其实隐隐地意识到这是徒劳,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付诸努力。或者,她能捕捉到一种气息,这种气息渲染着她的仇恨,让她感觉到已经把仇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任她宰割;而她,已分明感受到了那种快意。
她要把她的仇人,就从这个房间的窗口推下去,像风一样飘,像流星一样陨落!瞬间,一切归于平静。
她似乎已志在必得!
17
她打开电脑,登上QQ。那个爱情乞丐还在线上。她主动点开了和他的对话框。
“你好,你还想见我吗?”
“想啊,可以吗?”
“可以,但你必须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无论你采取什么措施,一定帮我查到5月20日上午住在玫瑰宾馆511房间里的人是谁,然后你想怎么见就怎么见,你想做什么我都配合。否则,我不会见你!”
沉默,足有一分钟。
爱情乞丐忽然问:“你是谁?”
“你的网友。”
“你装什么糊涂?”
“我装糊涂了吗?”
“5月20日上午,你不是说你在玫瑰宾馆511房间吗?”
“是吗?”她的脑际犹如响过一记闷雷,顿时僵住了。
“我本来是要过去的,可是开车走到半路上,我撞到了一个人,撞死了,我赔了人家四十几万呢!你查这个干嘛?”
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半晌问:“你在什么路段出的车祸?”
“建行十字路口。”
“你的车牌号是不是A8643?”
“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像一个解码的高手把她的大脑里被屏蔽的记忆一个一个地恢复了,然后又滤掉了所有没用的垃圾碎片,她的思路渐渐地呈现出一个清晰的脉络。
是的,她明白了。
明白了,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18
她拿出老公的手机,颤抖地翻到收件箱,那条短信依然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像一柄利剑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又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开收件箱,最后一条短信是老公发给她的,内容是:“你在哪里,宝贝?”
爱情乞丐曾在QQ上问过她,你老公平时怎么称呼你?她很幸福地说我老公叫我宝贝。爱情乞丐说我也叫你宝贝可以吗?她说无所谓,什么都可以。爱情乞丐多次向她索要过电话号码,她都没给,说老公经常调她话单。爱情乞丐就教给她一个办法:随便在路边买张卡,打完了就扔。后来,她真的买了那样一张卡。她想,反正是要扔的,和QQ一样,只是聊聊,不会动真格的。于是他们晚上在网上聊,白天打电话或用短信聊,他们几乎没有一天没有过联系。
如果不是那天和老公吵架她负气出走,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一个人住在宾馆的时候,老公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她为了表示自己的绝情以给老公更有力的惩罚,她把老公的号码加入了黑名单。
多么笨的一个人啊,竟然不知道换个号码就可以打进来的。
而她,用那张买来的卡几乎整天和爱情乞丐打电话或者发短信。
那天,她和爱情乞丐在通话时,终于屈服了,她说了她住的地方。然后,她在惶惑不安中等待着那种即将面临的新奇。于是就等来了那条短信:“你在哪里,宝贝?”她几乎带着点迫不及待地回复了:“玫瑰宾馆,511房间。”她在回复的时候,仍然没忘选择了卡2。
就是这样的,打不通电话的老公第一次给她发了短信,也成为了最后一次。
于是,两个男人在她的召唤下狭路相逢,仿佛进行了一场决斗。
人们说,邪不压正,可是为什么失败的却是老公呢?
是她害死了老公,是的,是她害死了老公,而且是以这种耻辱的方式。
或者,这也是老公用这种方式来维护着她对自己的忠贞。
19
仇恨,仿佛一下子从她的大脑里消失了;或者,她已不需要仇恨了,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忽然变得快乐起来,一如从前,像只小鸟,栖息在阳光和绿色的枝头挠首弄姿,欢快地歌唱……
这时,她竟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幸福。
仿佛当年,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他的臂膊走向婚礼的殿堂。
然而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像风一样飘,像流星一样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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