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粒飘洒,庭院积了不少雪,孟冬抚踮脚裁下一枝梅花,今年冷的迟,昨夜大雪落下才堪堪吐蕊。
“主子,听常管家说,开春时候王爷便要纳妾。”
侍女急匆匆跑来,瞧不见孟冬抚一点异样神情。
“那便纳吧。”孟冬抚笑盈盈安慰侍女,指尖触及梅钱,十指微凉。
孟冬抚的爹是翰林学士,书香世家,一朝圣旨门前落,将她许给了皇上胞弟,如今的慎王爷。
这样的政治联姻,两人都不大欢喜,大婚当日,孟冬抚亲自掀开盖头。
“你不过小小书香世家,并非家世显赫,你如何能助我?”
红烛滴下,男子昂头捧着金樽兀自饮尽,丝毫不避外人,要给新王妃留几分薄面。
未等她开口,便听见大袖一甩,有风掠过孟冬抚的脸上,再看红烛摇曳,房中便只剩她一人,孟冬抚舒了一口气。
她初入王府不久,因不受王爷待见,不出半月就迁出王府,暂居小别院,如今细算也已一年有余。
“啊抚,天寒还站在外面!”
来者语气颇有责备,眉心带雪,因天寒面色发白毫无血色,孟冬抚忍不住轻唤出声:“宋大哥!”
“二哥说你被谪往阳关,方才还担忧这一路风霜,你要受许多苦。”
他自幼与孟冬抚几位哥哥一同长大,偶尔挥剑比武擦伤分毫,孟冬抚定先会将几个哥哥责备,怨他们下手太重,再碎碎跑去查看他的伤势。
从前便会惹她担忧,如今亦是,他的冬抚一点没变,哪怕是她成亲了。
“啊抚,我无碍。”宋子昭近身将孟冬抚揽在怀中,掀开手帕,一只上好的羊脂玉镯。
“宋大哥?”冬抚蹙眉,抬头望子昭,满目疑惑。
“这是我娘留下的,你替我保管好。”
后来的孟冬抚时常想起这天宋子昭脸上的笑意,那样明朗,明明是大雪纷飞的日子,突然有了一丝阳光散下,暖暖地,散进孟冬抚心里。可若料到这一面是永诀,即便是去求慎王爷,即便背上不贞不孝的骂名,她也要随着宋子昭出阳关。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檀木桌案旁,梅花婷婷,花香馥郁,孟冬抚手捏着绣花针,手绷上半只鸳鸯浮现,绣两针,再抬头看着梅花低低笑着。
侍女添好茶水,探头看去,忍不住打趣:“小姐啊这是在睹物思人!”
心事被看破,孟冬抚霎时脸红到耳根,拿起手绷掩鼻嗫嚅道:“哪……哪有的事!”
只是子昭不用谪去阳关,她替他欢喜罢了。
二
竖日,慎王爷命令手下布置士兵驻守园外,美名其曰保护王妃安全,积雪被众人踩踏的融化,望去倒毁了几分雅致,孟冬抚隐隐有些不安,她被软禁,城里怕是有大事发生。
除了在房中踱步忧虑,孟冬抚的棋子都快敲碎,才见侍女匆忙跑来。,
“小姐,打听到了,皇上因病驾崩,昨夜宫里起了兵变,如今!如今是慎王爷继位!”
“啊!小姐!”
侍女吓出声,孟冬抚猛然虚坐在地,双眼无神,如今慎王爷当政,她不是被赐死就是永禁后宫,如何还能与子昭双宿双飞?子昭……对,眼睛闪过一丝希翼,孟冬抚颤抖地抓住侍女衣袖,:“子昭呢?可有打听到子昭?”
桌案上梅花悄然落下一片儿,侍女垂头,沉默良久,孟冬抚着急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使劲儿晃了晃侍女:“你说啊!”
“下落不明……”侍女嗫嚅道。
下落不明……兵变,刀光剑影,子昭是辅佐皇帝的奇才,手握兵权,素来与慎王不合。孟冬抚闭眼,恐非下落不明,子昭怕是凶多吉少……一阵剧烈咳嗽,孟冬抚吐出一口鲜血,昏迷过去。
杏花微雨时节,叶绿花盛,庭中特意置了桌椅。透过绿叶缝隙,恍惚看到一个白衣人影,手执长剑,动作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剑锋掠过,花瓣便对半落下。
女子抱着瑶琴款款而来,眉目清秀,笑起来似冬月里的梅花绽放,清冷孤傲又教人喜爱。
“子昭,你舞剑,我替你抚琴。”
“好。”男子偏头一笑,四目相视,满园杏花失了春色。
她唱道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他剑扶清风,一招一式,化作宠溺柔情。这情景,情字一字要如何诠释?
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孟冬抚像被扔进一个偌大的黑柴房,没有阳光也看不清路,小心翼翼挪步,却是走一步空一步,她怯怯地轻唤出声:“子昭… 子昭你在哪儿?”
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她觉得子昭似乎就在附近,但是任她怎么呼喊,就是无人回应。
“小姐,小姐醒了!”
孟冬抚隐约瞧见侍女喜极而泣的脸,接着听见许多下人进进出出急促的脚步声,眼前又是一片黑。
孟冬抚醒来的第三日,侍女告诉她,皇上登基时册封她为皇后,由于昏睡着,封后大典便取消了,如今宫里就她与陈贤妃。她怔怔问出皇上是谁,只见侍女扑通跪下,惊恐道:“是从前的慎王爷啊娘娘 。”
日子一天天往后推去,孟冬抚才知道,她昏迷之时,发生了许多事。
前朝宰相,被弹劾奏折言语多新君颇为不满,流放边疆。威远将军宋子昭,起兵谋反,企图篡位,当晚便被慎王提下人头,牵连众多,但慎王登基后却对威远将军处以厚葬,说是以此彰显君德。
皇上怎么会将一个谋权篡位者厚葬?孟冬抚思量再三,决定悄悄飞鸽传书,托远在西城的二哥查清事情真相,子昭不能枉死!
朝廷也有许多琐事,皇上忙于政务不来,亦或是不想见她,她才乐的自在,倒是陈贤妃,一有时间便来探望。贤妃性子恬淡,常常内搭素色衣裳,外披云锦所制成的湖蓝色大袖,逶迤拖地,秀气端庄,丝毫看不出歌姬出生。
两月多不曾踏出殿外,此时刚入春,树枝抽芽,还不到百花盛开的时候,许是太久不见景色,一片碧绿也别有一翻风情,凉亭中命侍女备好糕点,孟冬抚铺开宣纸,贤妃在一旁帮忙研磨,
一笔一画,勾勒出一个男子轮廓,孟冬抚抬头望见贤妃,恍惚觉得,贤妃的神情很像某个人,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三
“啪嗒。”孟冬抚出神发呆时,一滴墨水滴入画中,不偏不倚落在画中央。
“姐姐怎么如此不小心,小心弄脏衣裳。”贤妃伸手刮了一下孟冬抚的鼻子,提起衣袖执着檀笔,似乎是看穿她的心事一般,询问道:“姐姐是不是有事想问我?”
孟冬抚走近细看贤妃稍作添改的地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再次掀起波澜,这画上男子神韵,衣着如此熟悉,不是子昭又是谁?
“你可认识昔日的威远将军,宋子昭。”孟冬抚定定看着贤妃,她想要个答案,关于子昭的答案。
“认识。”
风轻云淡带过两个字,像头顶的微风卷起扬花,它不知道风会将它带往何处,孟冬抚亦不知这两字会带来一个怎样的答案。
“子昭,你来追我呀!”小女孩提着木鸠在前面跑,不时回头看身后人有没追来,见那人与她跑出一段路程,又驻足朝那男孩子挥手:“子昭你太慢啦!”
男孩卯足了力气,奋力追上女孩后一脸得意:“我那是让着你,你看我跑的多快!”
宋子昭的音容笑貌逐渐淡出孟冬抚视线,只见贤妃忽而跪下,神色凝重:“妹妹有错,不该欺瞒姐姐。”
“你早就知子昭的死因,如今坦白,妹妹可否如实相告?”一滴清泪划过脸庞,这些日子,孟冬抚四处命人追查子昭的死因,派去的人不是一无所获就是遇害身亡,就连二哥哪儿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哪有什么谋权篡位,不过是替人挡罪!”贤妃望向亭外,她与孟冬抚的安稳,是子昭拿命换来的,一时也忍不住酸楚,如鲠在喉无语凝噎:“我是宋子昭的亲妹妹,本就不是青楼女子,那时的慎王爷野心勃勃,大哥手握重权孝忠先皇,两股势力不相融,慎王想谋权篡位又恐被天下人所耻,却偶然得知大哥心系于你,便请旨赐婚,有你在,大哥不敢在朝廷上公然与王爷作对,后又以你性命要挟,让大哥背了罪名。”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情深是她与子昭,缘浅也是。孟冬抚从椅上跌坐在地,阵阵悲伤如泉涌,欲平复心境,却听自己呜咽道:“子昭走时可有交代什么?”
“大哥……唤我好生照顾你。”贤妃敛色,依旧沉默,瞧不见悲喜。
或痛或痒,那个人,终究是回不来了……
其实贤妃说的不全,彼时,宋子昭遣散完下人,府内萧条,身旁只有管家跟着,他去探望孟冬抚的前一日,府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茶桌无人清扫,蒙了灰尘,宋子昭落魄至此,与慎王脱不了干系,虽然府中没有山珍海味,但还有从前剩下的碧螺春,特命管家呈上,宋子昭白袖一掬爽朗笑道:“我一个被流放的罪人,还麻烦慎王爷来为我饯行,宋某敬你。”
“当初你若归顺于我,不在朝廷处处与我作对,也不至于落魄至此,说不准现在还能安然守着你的心上人,不过嘛……”慎王眉宇间一丝精明狡黠一闪而过,又蹙眉沉思半晌:“我今日来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宋子昭何等聪明,慎王的花样全看在眼中,他此次前来,定不会是好事,便痴痴糊糊地问:“慎王当真要于一介罪人商谈?”
“不是商谈,是交换。”十指骨节分明,把玩着手中兵符,朝宋子昭笑道:“你一命,换孟冬抚一命。”
四
门前的梅花还含着花苞,初雪乍晴,慎王嘴角的笑意像放在面前的砒霜,寒意从脚踝漫延至全身。
宋子昭悠悠啐了一口茶,平静笑道:“如何换?”
“你倒是镇定,皇兄病入膏肓哪天突然暴毙,继位的只有我这个胞弟。若有心人传出,本王篡夺皇位残害手足,自然,对本王的名声不大好。”
“不可能。”
慎王摇头叹息,抬眸未看清看宋子昭的反应,就听见不可能三字传入耳中,他也不慌不慢勾唇一笑:“那我明日就让人处死孟冬抚。”
“哐—当。”一声,茶杯碎一地。
他的冬抚还在王府受苦,成亲时未能替她拦下圣旨,若被贬去阳关,护不了她一世周全,倒不如成全慎王,保她余生安然无恙。
“我可以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宋子昭十指紧紧握成拳头,由白成青色。
慎王早料到孟冬抚是个好筹码,却未料到宋子昭答应如此爽快,饶有兴致问道:“何事?”
“封孟冬抚为后,不得废除。”
你可曾遇见一个人,护你周全,温柔备至……
你可曾错过一个人,尘封在记忆里,相顾无言……
从贤妃那处回来,夜里梳洗罢,银簪子插入发中,眉黛轻描,一点朱唇。
子昭不知道,孟冬抚是宁愿于他同生死,也不愿背负着自责痛苦而活,那样的日子失了本该有的颜色,如此苟活,又有何意义?
孟冬抚披上素衣,提上鞋袜出了宫殿。点点灯火,无人打扰,鹅卵石触及双脚,冰凉锥心,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沿路踩着,兀自去到荷花池畔坐下,双脚一上一下,激层层起水花。
绿叶从中,美人娇羞掩面,多美的荷花,子昭见到会不会停下来作画?孟冬抚揉了揉眼睛眼前,一片残叶,方才记起,此时开春不久,哪儿来的荷花,原是自己的错觉……
“子昭。”
孟冬抚如往常一般,盯着远方低低唤出声。漫天繁星,子昭是那一颗?脚丫仍然逗弄着水花,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清晨,婢女在池边发现孟冬抚卧在亭边,面色苍白,嘴角挂着浅浅笑意,只是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