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定,我们走到了城市文明的对立面。
大雨过后,森林和山体同时向天空吐纳出的水汽,锁在半空,阻在云层和大地之间。树叶上有露水,但时间已是上午十点,除了飞鸟虫鱼与植物的呼吸,这里荒无人迹。
车子仍在山路上盘,海拔不断升高,半小时后我们到达的地方让车里所有人忘了路途积累的疲劳,我们现在远在天边。
②摄影丨一热
东经1085ˊ~10824ˊ,北纬2615ˊ~2632ˊ,苗岭之巅,海拔两千多米的雷公山,我们就在这里。
清水江与都柳江在此分道扬镳,温度骤降十度;信号塔顶已被埋进云雾,慢镜头捕捉的一切都像是经典恐怖电影《寂静岭》。事实上,这里全年有288天笼罩云雾之中,在苗人心里,这是有神居住的地方。
我的计划很简单,以我能找出的最荒野,森林最茂密,而又最省脚力的路线行走,希望一路上经历大片原始森林。
雷公山第二高峰,冷竹山,山下村庄三座,半山腰里单门独户一家,上月通电,道路不通,此处向山顶攀爬,以普通人的速度,半天脚程。这里鲜有人来,亦少有人问,但当山风吹过竹林,显现出山顶的一池湖水,现时落下的雨,像落在魏晋。
摄影丨杨红军
山脚下一村庄,格头村,村口一棵参天古树,五人环抱尤有不足,据说长了一千多年了,令人惊奇的是,路过妇人的发髻,却有唐朝遗风,插满锦鸡银饰,眼花缭乱,走起路来,上下晃动,风铃一般,清脆悦耳,她们是在赶去跳芦笙舞。近处一户临水人家,是我们解决午饭的地方。
传统的苗族两层小木楼,地板踩上去吱吱嘎嘎,靠里的一扇门,门框无精打采地歪向一边,二层向阳处,有一伸向空中的“亭台”,让人不由自主想过去坐,主人家笑说:“这个呢叫美人靠。妇女们三三两两,闲暇时在这儿绣花。”
在这里,获得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迷恋这木屋的窗子,往外一推,饱和度极高的绿色扑面而来,多数时间里,云雾俯视梯田,黑瓦木房星星点点,雨来,就在房檐下看书听雨;天晴,穿起盛装吹笙跳舞。
从这儿上山,就成了秃杉的王国,这种第三纪古热带植物区孑遗植物,在这里努力地向高处生长,笔直的树干在山林里过分显眼,一望即知是林中之王。
一路上野花粉色的花瓣在地上铺得密密匝匝,偶有几片茶园,也有撒了鱼儿的稻田,一间小木屋是放牧者临时避雨的场所,空气说不出来的新鲜。走在前面的老者放声歌唱,唱自己遥远的古歌,歌里说:
先民们流浪至此,适逢大雨,躲在秃衫的枝桠下,那枝桠有屋檐那么大,苗语叫GaDiu,先民们心想,此身所在应是一片神木林,夜里,秃杉托梦他们的王:“既然我在雨天保护了你,那么你的子孙祖祖辈辈都要保护我。如果不敬,必遭报复。” 次日大晴,先民就在山腰安顿下来,借地生息,并为村子取名“格头”。
那株见过先民的秃杉,正是我们刚进村一眼见到的那株。
神话中,秃衫是保护神,锦鸡也是,生长在这里的苗人,用女人的裙角表达着自己对锦鸡的崇敬。先民并无丰富的动植物学知识,但却凭着原始的本能,认出了世界上最珍稀的物种,雷公山由于地势未受第四纪冰川侵袭,成为多种植物以及濒危动物的避难所,在这里你还能找到金钱豹,穿山甲,黑熊,猕猴,大灵猫,尾斑瘰螈,以及许多许多稀有草药。
苗人有自己的医学传统,这片山林留下了不少苗医的踪迹,150多年前,雀鸟村的名医杨昌智的祖先,就是在这片森林里,以神农尝百草的方式,创建了基于雷公山生态系统的一套草药库。
他用苗语为每种特殊的草药命名,以耳提面命的手段,将大自然的神迹印在家族每一代苗医的心间,每一位后人又在前人的基础上,细细钻研,到杨昌智的儿子阳光和这一代,已经在尝试跟西医最好的结合方式了。百余年,出诊价这是在一分二,一毛二,一块二,十二块钱这样的区间浮动:
“我们的一切都来自雷公山的馈赠,怎么用山里的东西跟病人要钱呢?”
行走在这片原始森林,多美好啊。山道上的景致同样迷人至极,低至山谷,高至阳光照射的山地都有杜鹃花盛开,沿路的灌木丛,斑驳的木桥,喔!还有溪流,有时候溪流会汇成一条瀑布,从高处跌下来,溅起大片水花。
当地人直接饮用这水,它洗过的头发乌黑锃亮,用它烹的当地红茶甚至带有微微的香甜。当我像只被这景色打晕的昆虫,想逃出这无法抵御的山势时,大雨就顺势落下。贵州天无三日晴,对极了。
这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呢?
行走在黔东南的苗寨,如果时间来得巧妙,旅人有机会目睹他们隆重的庆典。苗家女的银衣富丽堂皇,凭一人之力无法全部穿上。在最盛大的姊妹节,我跑到老屯村的苗家帮助姑娘梳妆。三乡五镇的人们都聚拢来,在寨中心的一片广场上捞鱼,踩鼓,斗牛。
年仅12岁的张思思被妈妈抱回屋里,她的头发在风里刚被吹干便要被挽起,在头顶上盘成锥髻,要换苗布做成,织有苗绣的锦衣,头饰有十多样,还有项圈,耳环,手镯,戒指,芳龄少女会穿一双红色高跟鞋,12岁的张思思就选红色的布鞋。
我拿出口红,把她干涩的嘴唇装扮成嫩嫩的粉色,屋里恰好一道光斜斜地射下来,打在她脸上,我拿出相机,为她拍下了这张照片:
思思说话小心翼翼,眼睛时不时要往上瞟:“小姐姐,这套衣服值20万呢。妈妈说,我们苗家的姑娘只有在结婚的时候才能穿这么漂亮。”
“那么,你想结婚吗?”
“不想。”
“但是你要去参加姊妹节,你知道那是什么节日吗?”
“知道啊,我爸爸妈妈就是在姊妹节认识的。后来他们就有了我,嘿嘿。”
“你想要一个男孩子爱你吗?”
“小姐姐,什么是爱?”
…………
妈妈迎出来,为她戴上银角,看看自己的姑娘,觉得还缺点什么,于是把自己的银项圈拿下来,为她戴上,又变出一副银手镯,走出屋时,思思瘦小的身体不堪其重,她每走一步我都担心她会仰面倒下。
思思身上穿的绣衣,思思妈妈从孩子一出生便开始绣了,她没想到,很快,自己有了第二个女孩儿。但是,她的财富只够为一女准备盛装,成年后,思思和妹妹不得不相互谦让着穿银衣,今年是我,明年是你,妹妹悄悄对我说:“其实我不想穿,太重了。”但是眼睛里明明有渴望的神色。
午后三点,鼓声重重地打下来,寨子里的女人们要来跳舞了。银衣反射的阳光,晃得刺眼,闭上眼睛,像是军队列阵走过,但是,有姑娘的笑声,这是男欢女爱的场所。
就算是外出打工的孩子,每逢姊妹节也要赶回家来,父母不希望她们远嫁,我有时暗暗心想,大约,女子昂贵的嫁妆也是把外族人拒之门外的一种方式吧。
乏了,就跑回木屋中,关上门,打开窗,一瞬间又是“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山里的日子缓慢,悠闲,这里有世界上走得最慢的表。
当我回京,家人闲聊我走的这十天,我才如梦初醒——可是我感觉,我离开仅不过一两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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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n站,黔东南。
我们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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