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你认识每日人物,是通过一篇篇稿件。在几乎不过的记者节这天,我们把稿件之外的故事献给你。比如,跟陈坤一起行走,不得不在路边拉野屎;和时尚杂志女主编一起采访李宁时见证史诗级“尬聊”;一张口提问就被张楚怼了回去;在火葬场度过自己的生日……
01
陈墨
印象最深的一次采访是在野外,我参加陈坤组织的“行走的力量”,在川藏线徒步了8天7夜。最艰难的是拉屎,拉野屎。
找一处环境优美的所在,三两人一组,互相望风,屁股藏在灌木丛里,心里祈祷速战速决。比较尴尬的一天,我们在神山对面扎营,出于对神灵的尊重,拉野屎的项目被取缔,所有人共用一个天然的大坑,那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坑,要沿着独木桥经过一条小溪,才能在夜色中抵达,感觉格外酸爽,有一种蹲在游泳池边,天地我有的感觉。
在这解放天性的8天7夜之后,短期内告别了焦虑,觉得哪里有马桶,哪里就是天堂。
02
易方兴
为了写外卖小哥的稿子,我“应聘”骑士送了1个月外卖。这段时间里,小武一直在帮我。
我们在南三环的一个二层破旧小楼里培训,说是培训,其实就是讲了外卖行业里的60多条罚款规则,比如没背外卖箱罚款200块,坐在餐厅占用了顾客的椅子罚款300块,诸如此类,简直比我拖稿罚款都严,看得我一阵唏嘘。
那天,我和小武一起骑着公司发的不知被转过几手的电动车,从南三环一路颠簸骑到北四环片区,并在那里开始送外卖。
小武21岁,之前当超市收银员,再之前送过快递,再再之前刷过盘子。
我们一起配合送餐,每人负责几个小区,等餐的时候一起找地方蹭wifi,遇见坑爹的顾客一起抱怨,过马路等红灯的时候他常常大喊一声“冲”,然后我俩就一起“嗖”地横穿马路。干外卖的这半个月,我每天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路线、时间、以及顾客有没有给我好评,直到有一天小武骑车太快骑到马路牙子上摔倒了,我才恍然后怕。
那天,小武摔倒之后,他又骑着那破败的N手电动车晃晃悠悠地回来接单了,跟我嘟囔了一句:“我X,还好外卖没有打翻。”
03
金石
记者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次经历是2008年奥运会之前跟随某时尚大刊女主编去采访李宁。
女主编、编辑、公关、我等一行人被领进李宁先生的办公室,只见李先生一脸阴沉,没有太多接受采访的欲望。气氛有点尴尬,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啥,除了女主编。那时,“尬聊”这个词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但女主编此后的表现绝对可以得“尬聊奥斯卡”的终身成就奖。
她先是套近乎,哎呀,谁谁谁也是我的朋友,她说跟您也很熟啊。李宁笑了一下,说,照你这么说,全世界的人都是好朋友了。随后,她又表达了对于李宁的仰慕之情,重现了当初坐在电视机前看李宁比赛时紧张的表情,李宁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问,采访可以开始了吧。
采访开始了,编辑问了几个和商业相关的问题,我问了几个和体育相关的问题,其中一个是“有消息说,您会在奥运会开幕式上担任点火手?”李宁的否认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女主编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手合十,两眼放光,抑扬顿挫地说:“哇!实至名归,华人之光,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当年看你比赛的时候,我就在期待这一天了!”
对于当时还很年少的我来说,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采访的后半段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全部忘记。
采访结束后还有拍摄,李宁当时提出的要求是,不化妆、不戴表、不换衣服,女主编全部应了下来,然后再各个击破,哎呀,脸上还是有点油,用吸油纸吸吸没问题吧,再配以中心思想围绕着“能与您一起工作真是荣幸”展开的话术,一步步“得寸进尺”,最后的结果是,化了妆,戴了表,换了衣服,摄影师拍下的最后那张照片中,李宁先生笑得特别灿烂。
这简直就是我记者生涯中最重要的一课。让我想起了刘震云说过的他夸王朔的故事。俩人一起参加某个作家研讨会,第一天见面时,刘震云对着周围的人狂夸王朔,搞得王朔很尴尬,一直在躲闪,拒绝承认;第二天,刘震云继续夸,王朔继续躲;第三天,刘震云接着夸,王朔只好点点头说,好好好。话音刚落,刘震云立刻指着王朔跟周围的人说:“怎么样?也就三天……”
04
安小庆
在从来不过的记者节之际,我来讲下三位我遇到的奇葩采访对象。他们三个有很多共同点,都来自西北内陆,都在采访过程中非常严肃认真地跟我翻过脸。
先说甲叔叔吧。他是山西某座煤矿的工人,曾经在1998年下岗,后来自谋职业成了煤矿技工。我希望能够通过他的讲述来管窥山西煤炭30年的冷暖变迁。
本来已经很顺利地聊了几个小时,甲叔叔还请我在矿上吃了饭,晚上还给我一个小单间解决住宿。就在我们晚饭后继续采访,快到11点的时候,甲叔叔望向我录音笔的眼神突然呆滞了。他也不再回答我的提问。
过了一会,他提出要把之前三四个小时的录音重听一遍,他反复告诉我,他一定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的解释和缓和并没有让他冷静,他反而开始抓狂起来,他质问我:我接受你的采访,我有什么好处?你们拿到素材了,我呢?我把人得罪了,以后还怎么在这里待下去?你说我有什么好处?
反问句持续进行了十几分钟,他要求我把录音重放给他听。于是,在午夜的一座小矿山上,我和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听完了所有录音。他并没有在里面找到明显的不妥。
但他的眼睛依旧如困兽犹斗。仿佛一个绝大的炸弹已经埋在他周围。于是我说,叔叔,你别担心了,我不用你的采访就是了,我再去找别人。你放心。
好在已经习惯了各种拒绝。于是带着采访无故夭亡的扫兴我依旧睡着了。
有他作为底子,后来我又遇到了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乙少年和丙叔叔。他们俩一个是青海一个生态移民村的藏族少年,一个是内蒙草原上一个“上海孤儿”阿姨的蒙族老公。
也是在顺遂的采访开始后,对我一番质问:接受你的采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你能给我们移民村拉来项目吗?你能给“上海孤儿”们要来迟到的道歉和补偿吗?如果不能,我们为啥要接受你的盘问?
我说我不能。我能做的只是记录。好在等他们爆发完之后,我之前的采访对象们及时安抚了他们的情绪,于是采访得以艰难继续。
这是我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三个“奇葩”采访对象。他们是那么地不惮于表达自己的诉求和送给我巨大的尴尬时刻。
但事实上我并不讨厌他们。
这些失控的采访和奇葩采访对象,让我知道每一次现场都是新的。我没有经验可以依靠。我凭借的只是一点运气和一点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慈悲,或者转瞬变化的心意。那些突然变化的节点,比恋情的消失还无迹可寻。
但没错。奇葩也有慈悲。
05
小米
采访魔岩三杰的张楚时,聊了几嘴新专辑后,我问他:“你当时回西安之后,每天都干什么啊?”
坐在我对面的张楚,黑黑瘦瘦,身材小小的,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嘴角像是总要拧在一起。他一听,咧出一个哭笑不得的形状:“你非要盘问我每一个人生阶段么?”
无奈之下,我把两张A4纸当着他的面往桌子上一扔,说:“提纲里的问题您都不想答,我就不按这个问了,咱随便聊吧,反正您给了我2个小时,干坐着您也得坐完这俩小时。”
他助理递过来烟,给张楚和自己都点着了一根,我在旁边看着、陪着,烟雾缭绕,人的精神就一下子放松了。
采访临近结束,张楚说:“我觉得现在的记者,没有以前那么尖锐了,以前他们都是要和你对着来,质疑和排斥一切。”从酒店出来,我心情又有点兴奋,思绪还沉浸其中,在咖啡馆附近的十字路口,不留神闯了个红灯,被上海的交警大哥递了张“行人闯红灯”的罚单。
06
卫诗婕
23岁生日的当天,我在火葬场度过了一整个下午。
那是为了一场采访:一群业余登山爱好者在五一期间穿越秦岭,因遇到突发天气,且缺乏专业训练,最终3人遇难。
说起来有些矫情。我从小是个胆小的人,7岁那年去了一次火葬场,参加一位远亲的追悼会,回来吓得睡不着觉。
最终见到的遗体远没有想象中的可怕,甚至是如常。那是一个中年的小个子男人,神色平静,只是微微露出牙齿,像是咬紧牙关的样子,和睡着了一样。只是他的肌肤失去了光泽,呈现出毫无血色的黄,更像一座蜡像。
救援队见怪不怪,后来的采访中,他们这样对我描述高山失温致死的遗体,“像冰箱里冻久了的猪肉”——这个比喻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中无法磨灭,它和一个鲜活的生命形成对比,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悲伤。
07
冯翔
做了10多年记者,已经说不出哪个采访对象印象最深,倒是攒了一身职业病。
其中之一是,遇到萍水相逢的人,会努力去观察他。有时候还会忍不住开口说说,把人家吓一跳。
有一次我搭顺风车。一路上跟车主谈论他的家乡河北某小镇,谈论那个镇上的美食。河鲜怎么做,鱼的品种有多少,烤羊腿跟内蒙那边的吃法有什么不同……下车的时候他纳闷地问:兄弟,我告诉过你我是哪儿人吗?我笑了笑,没吭声。
其实很简单。我透过反光看到,他的车前挡风玻璃下压着一张挪车单,写着他的电话。就顺手百度了一下,发现他是那个小镇一个农家乐的老板。
08
杨璐
每逢过年过节,我总会接到一个大姨的电话,先是一通嘘寒问暖,邀请我去她家过端午过中秋过新年,末了总免不了问一句,“找到对象没?找到了带来给大姨见一见啊?”
大姨原本是蓬莱一家服装厂的厂长。2000年,法院以职务侵占罪为由,判处她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
她不服,为了讨个清白四处上访。家人不理解她的疯狂,与她断绝了关系。申诉了14年后,法院终于给她平反了,但拒绝归还当年收缴的11万元“退赃款”。
报道发出来后,大姨很是感激,一直邀请我去蓬莱玩,说自己在海边有一套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怪冷清的,还提议我带上爸妈一起去过年。
后来,我收到了一封她同学发来的邮件。邮件里说,大姨患了胃癌,但她自己不信,全部精力都放在申冤上了,精神没倒,所以延缓了癌症。同学们对她的境遇很是同情,发邮件来就是希望我多和她说说话,但不要对她提及病情,“就让她到处跑吧,或许能多活几年”。
09
李悦
刚入行没多久时,有一次到长春电影节去采访一个影视公司大佬。在酒店大堂百无聊赖等了三四个小时,连水晶灯上有几个水晶球都数清楚了,终于等到大佬酒后觉醒,却被告知晚上还有别的安排,只能访15分钟。
我火急火燎走进酒店房间,大佬正叼着雪茄在紫砂壶里泡着功夫茶,和蔼可亲地问我喝什么。我心思全想着快开始问问题吧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说您喝什么我喝什么就行。
大佬应和了一句好,然后开始缓缓往小杯杯里倒茶,手速之稳健,急得我都仿佛能听到15分钟倒计时的滴答声。
在他终于把那不够喝一口的杯子倒满之后,我的大腿肌肉已经完成收缩,准备从椅子上弹起来伸出双手接过再道谢,然而就在那电光火石将站未站的一瞬间,他的手腕迅速一转,把茶水甩了出去……
我还在懵逼的时候,他优雅站起身去拿了一瓶酒店的矿泉水塞到我怀里。大冬天那水喝得我一激灵,突然生发出一种职业使命感。15分钟结束,他起身送我走,我还手扶在门框上强行补了一个问题,安静的总统套房楼道里满是我们俩谈笑风生的回响。
这件事特别小,但对我职业生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此只要出去采访,我手里都捧着自己的保温杯。
10
白菜
去年2月,在贵阳龙洞堡蹲了半个月之后,我始终没能见到老干妈陶华碧本人。多年来,老干妈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她的创业经历和巨大财富,成了一个红色的谜团。
能找到的所有电话,从“不方便说,不方便透露”,变成“正在通话中”。
在老干妈姐姐家小区蹲了两天,找到了门,第二天就接到当地派出所电话,“不欢迎采访,不希望打扰”。
为了进厂去“面试应聘”,除了手表摘了婚戒塞裤兜里,进去一问,“老干妈厂现在只招女工”。
垂头丧气出来一摸兜儿,破了个5公分的洞,手表还在,刚戴手上不到4个月的戒指,永远地留在了龙洞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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