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日本之耻》的伊藤诗织胜诉,曾言“如果不说出来, 我就无法活到今天”

书写《日本之耻》的伊藤诗织胜诉,曾言“如果不说出来, 我就无法活到今天”_第1张图片

作为日本首位公开长相和姓名控诉性侵的女性,伊藤诗织在勇敢揭露性侵事件后,成为了媒体和舆论关注的人物。(Hanna Aqvilin/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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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据日本《朝日新闻》报道,12月18日,日本记者伊藤诗织控告原TBS记者山口敬之性侵的民事诉讼,以女方胜诉告终。伊藤诗织要求山口敬之支付11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70万4100元)的损害赔偿,最终东京地方法院判决山口敬之赔偿33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1万元)。


  • “我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在日本,只有百分之四的受害者会报警,百分之九十六的人甚至都不能去寻求公道。这意味着什么呢?你周围很多人承受了这样的痛苦,而且会持续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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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果不说出来, 我就无法活到今天”

“中文里有表示绝对拒绝的词吗?”伊藤诗织问现场的观众。


观众齐声说:“滚!”


伊藤诗织回答:“我想把这个词翻译成日文,以后用起来。”在之后的两分钟里,她努力向翻译学习“滚”这个词的发音。


这与她遭遇性侵的经历有关。当用日语拒绝无效时,她曾直接用英语开骂。因为在日语里,没有很明确表达拒绝的词汇,日语里骂人的话也极少,甚至说“不”常常被理解为“同意”和“是”,以至于只有骂粗口才能表示拒绝。


在《黑箱:日本之耻》( 以下简称《黑箱》 )一书中,伊藤诗织讲述了自己亲历的性侵事件。2013年,24岁的伊藤诗织在纽约学习新闻和摄影,立志成为新闻记者。她认识了时任东京广播公司华盛顿分社社长山口敬之,山口敬之是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传记作者,也是安倍的朋友。山口敬之告诉伊藤诗织,如果以后需要帮助,可以联系他。


2015年3月,回到东京的伊藤诗织给山口敬之发邮件,询问华盛顿分社是否招收实习生,山口敬之回复表示欢迎。他们约定2015年4月3日晚上在餐厅见面,这是他们认识以后的第三次见面。


正是在这次见面后,伊藤诗织称自己被山口敬之性侵。伊藤诗织回忆自己曾连声哀求山口敬之停止性侵,对方却毫不理会。伊藤诗织用英语大骂,但那句话翻译成日语只是“你想要干什么?”


逃出饭店的伊藤诗织试图联系东京唯一一家24小时开放的“强奸危机中心”,但对方拒绝提供建议,除非她本人能到中心讲述自己被性侵的经历。性侵发生后的第5天,伊藤诗织在朋友的帮助下去警署报了案。在警署,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复述被性侵的经过,并被要求当着数位男性警员的面,拿着一具和真人体积相当的人偶,在闪光灯下还原事发过程。


在侦讯和调查的过程中,警方多次质疑案情的真实性,多次劝说伊藤诗织放弃报案——因为案发地点是私密空间,收集证据十分困难,检察官把这种情况称作“黑箱”。


由于伊藤诗织指控的是日本新闻界的权势人物,这将使她今后难以在日本新闻界立足。山口敬之威胁她:“如果你想诉诸法律,去吧。你不可能赢的。”


伊藤诗织报警后的两个月里,警察取得了足够的人证和物证立案,准备逮捕山口敬之。但就在即将实施逮捕时,一位高级长官来电,取消了逮捕令。案件被转移至东京都检察厅,在调查进行了一年零四个月之后,检察官认定证据不足,判定不起诉山口敬之。


2017年5月29日,孤注一掷的伊藤诗织借用东京地方法院二楼会场,在司法记者俱乐部内举办了一场媒体见面会。伊藤诗织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方式打破沉默,现身指控山口敬之对自己性侵,成为日本首位公开长相和姓名控诉性侵的女性。


“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那就是和大众公开说话。如果不说出来,我就无法活到今天。有人选择忘记,有人选择沉默,这样他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这也是一种幸存,只不过对我来说,我需要不停地去问为什么,去寻找事情的真相。”伊藤诗织如是说。


见面会结束后,伊藤诗织很快收到了很多邮件:“我以前也有过同样的遭遇。”几乎所有的受害者,都是第一次向他人坦白曾经的可怕经历。


“把伤痛埋藏在心底,背负着秘密生活下去,该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啊!只是想象一下,我都觉得窒息。看到邮件里说‘这件事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讲过’,我才确信,举办记者见面会自有它的意义。”


但保守势力认为伊藤诗织的所为大逆不道,随即群起而攻之,匿名谩骂和人身恐吓接踵而来,除了被监视、窃听,她和家人的照片和信息也被公开。因为说出了被认为“羞耻”的事,伊藤诗织被当成了外国人。有人认为被起诉的男方才是受害者,有人认为她揭了日本的短,甚至叫嚣要取消她的日本护照。


伊藤诗织的好友在性侵事件发生后的两个月,为她拍了一张照,发到网上。照片上的伊藤诗织在笑,立刻有人评论:“你们看,诗织在笑呢”——人们不相信,一个日本人在经历这样的事之后还能笑得出来。


伊藤诗织说:“之前接受采访时,我穿衬衫,衬衫的扣子没有扣到下巴底下,人们因此羞辱我,无论我表现成什么样,他们都可以找到攻击我的点,因此我不愿意做一个完美受害者。”


伊藤诗织陷入了有生以来的至暗时刻,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在发布会后,她突然进入危险的抑郁状态并伴有自杀倾向,头发一把把掉落,持续失眠,日益憔悴。


2

“只有百分之四的受害者会报警”

保守的日本开始有所松动。2017年6月8日,日本110年来未曾变更过的强奸罪修改为强制性交罪,强奸罪的最低刑期变成了五年,此前日本强奸的最低刑期甚至短于盗窃。2017年,全日本首家支援性犯罪受害者的基金会成立,政府为基金会提供了一百万英镑,日本41个地区相继建立了“强奸危机中心”。


2017年10月,伊藤诗织的纪实作品《黑箱》出版。2018年6月,BBC以伊藤诗织遭遇性侵事件为题材拍摄的纪录片《日本之耻》上映。


伊藤诗织在社交媒体上的头像是她拿着相机的照片。伊藤诗织目前旅居英国,现在的身份是纪录片导演和新闻记者,她和朋友还成立了专事拍摄纪录片的公司。她执导的影片《孤独致死》获得2018年纽约电影节导演银奖。前不久,她还去非洲拍摄一部关于割礼的纪录片。


伊藤诗织爱好摄影,在杭州的书店里买了任曙林的摄影集《八十年代中学生》,她也非常喜欢肖全的《我们这一代》。


在公开场合,伊藤诗织美丽、干练、冷静、得体,但在日常生活中,她是看到可爱的东西会说Kawaii的邻家女孩,酷爱喝气泡酒,喜欢吃酸和辣的食物,尤其喜欢黑醋。在上海和杭州时,她在用餐时每每尝试用中文说:有醋吗?有辣酱吗?


在谈及情感生活时,伊藤诗织变得腼腆起来:“如果能用一句话说清楚就好了。在受到性侵时,( )感觉对自己的控制力被剥夺了。在那之后,如果成为某个人的女朋友,就会感觉自己被贴上那个人的名字标签,但周围爱我的人确实很多很多……”


2017年,伊藤诗织起诉山口敬之进入民事诉讼阶段。2019年4月,在东京举行的一次询问中,伊藤诗织再次和山口敬之直面相对。山口敬之反诉伊藤诗织,要求一亿三千万日元的赔偿,并在媒体上公开道歉。


伊藤诗织说:“我不喜欢受害者这样的词,我更喜欢幸存者这个词。我没有觉得自己已经战胜了这件事情,我可能一直要与这件事共存,一直战斗。拿开车来比喻,本来是拿着方向盘在开车,发生了这件事就像方向盘突然被夺走,但还是要继续开下去。为了恢复控制,我自己在做很多事,比如我原本不擅长长跑,但后来开始跑步,一开始3公里,再到5公里,后面到了10公里,当自己能跑到这个距离,感觉到重拾起对身心的控制。”


2019年7月16日晚,上海钟书阁,伊藤诗织纪实作品《黑箱》分享会,超过700位观众预约报名,现场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只能限流。看到这么多读者来到现场,令伊藤诗织感到吃惊和感动:“在日本,虽然有很多读者看过我的书,但从没有举办过分享会,像在中国这样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面对面谈论这些事情,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在分享会结尾,伊藤诗织用英语发表了将近四分钟的演讲。她用流利的英语侃侃而谈,和说日语时的温婉柔软判若两人:“这不仅仅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在日本,只有百分之四的受害者会报警,百分之九十六的人甚至都不能去寻求公道。这意味着什么呢?你周围很多人承受了这样的痛苦,而且会持续很长时间。我知道,听了这些之后,这不会是一个愉快的晚上。但是你们都来了,因为我们有一些共通的东西,了解这种痛苦,了解这样的事情会对一个人造成什么影响。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意识,能够扪心自问,我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只有这样,未来才会更好,才可能为这样的事件找到解决之道。”


7月16日上午,伊藤诗织接受了南方周末的专访。


3

“法律就算再严厉, 也不可能百分之百防止性犯罪”

南方周末: 你在《黑箱》里写道,面对性侵,特别是在2017年做发布会之后,你有过很强烈的自杀倾向以及危险的抑郁状态,当时是怎样的状况?


伊藤诗织: 开记者见面会的时候,我抱着绝望的心情,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只是没有预料到会这样恐怖,最后甚至连门都没有办法出。在记者见面会之后,非常非常多的诽谤中伤,对我甚至对我的家人。我不希望给周围的人带来更多伤害,所以陷入了PTSD( 注: 创伤后应激障碍 )。


南方周末: 后来从那种状态走出来了吗?


伊藤诗织: 我好不容易开了记者见面会,就是为了创造一个能让大家公开讲自己经历的环境。如果我在这时消失、自杀,那么我做的所有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我就是靠这样一个信念坚持下来。其实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走出这样状态,我只是努力地去尝试做各种不同的事情,让自己不再陷入那样的心情之中。


南方周末: 你在《日本之耻》里说,很希望告诉当时的自己碰到这种事情怎么做,现在你会给碰到类似事情的人们什么建议?


伊藤诗织: 我并不想告诉你怎么保护自己或者怎么做,我也不赞成这样。因为根据现在的法律,当这个事情发生的时候,( 当事人 )基本上是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我更想说的是,那个时候一定要活下来,生存下去,这个是最重要的。当然可以配合警察,比如说调查。但是每个人有不同的想法,每个人生存、活下去的方式也不一样。


南方周末: 经历这件事之后,你提到对日本的司法界、新闻界都非常失望,你觉得什么样的环境才是比较健康的、司法制度才比较完善?


伊藤诗织: 哪里都没有这样一个健全或者安全的社会,只能说慢慢都在进步。在东亚,台湾地区在这方面的法律比较先进一些。


南方周末: 从2018年7月1日起,在瑞典,如果没有提前获得双方的明确口头同意与人发生性行为,就会被判定为强奸罪,即使沉默也不被认定为许可。而美国和台湾地区则通过重法来让男性主动回避,以此来保护弱势的一方。你认为这些方式多大程度上能改变现状?


伊藤诗织: 不管是怎样的法制还是怎样的社会,包括像瑞典在内的国家的法律已经比日本严厉很多了,但是仍无法百分之百地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性犯罪要确认有罪,会比其他犯罪更加困难。瑞典关于强奸的新法更多传递的是国家站在弱者这一边,传递出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因为法律就算再严厉,也不可能百分之百防止性犯罪。


南方周末: 在东亚社会,民众对性侵讳莫如深,或者视为禁忌,或者冷漠无视,这种情况有可能改变吗?


伊藤诗织: 我主要通过纪录片创造一个能把性侵说出来的环境,还要大声地说出来,让人们知道性侵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么大,这是我目前的想法。


南方周末: 你们的纪录片制作公司网页上有这样一句话:We believe in true storytelling( 注:我们信奉真实的讲述 ),为什么选择这句话?


伊藤诗织: 我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讲述这个事情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形式,比如杂志或者其他媒体形式。但这个纪录片是对着我本人的,非常直接,可以看到我的表情、直接反应是什么。所以,这句话能够代表我们想要传达的意思,就把它作为公司的宗旨。现在,我也是记者和纪录片制作人,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我在日本几乎就不能住下去了。当时接到瑞典朋友Hanna Aqvilin的邀请问我要不要来英国谈一下,正好还有一个为BBC拍摄纪录片的机会。但在BBC也有很多东西拍不了,我和朋友说,我们要不要一起来做一个公司,通过我们的纪录片将世界关心的日本话题传播出去。


南方周末: 为什么要去拍《孤独致死》这样的题材?


伊藤诗织: 我在路透社做实习生的时候,就做过这个选题。那还是在性侵事件之前。性侵事件发生之后,别人告诉我不能再在日本媒体工作了,我也觉得回不去原来的职场,就想和海外的媒体一起工作。《孤独致死》表面上讲的是高龄化的社会问题,但实际上是讲人和人之间交流的问题。孤独死最主要的原因是和亲人没有联系,和友人、近邻没有联系,不是老龄化问题。他们并不是因为穷,而是在家里没有自己的位置。我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拍摄。


南方周末: 你曾靠近死亡现场,对生和死有过新的看法吗?


伊藤诗织: 当然会对生死有新的看法,人在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比如说忽然在工作时候倒下来,也没有什么,我就一直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倒下或怎样,所以我一周或两周给爸妈打电话问候一下。虽然孤独死在日本人看来是很不好的事情,但其实是非常普通、感觉离自己非常近的一件事。


南方周末: 你现在的身份是自由记者,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伊藤诗织: 我最主要做的是纪录片,现在同时做两件事情,一件就是要在非洲拍一年;另一件是在北海道的夕张市有一个五年的拍摄计划。


钱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我会拍摄很多的素材,但最后这些素材是否会以纪录片的形式出现是不一定的。最后我会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如果经费不够,我把它就直接做成报道,以文字的形式或者是照片的形式,以声音的形式。现在在拍的夕张,我不和任何电视台合作,在这种情况下,经费为零。我去夕张和埃塞俄比亚拍摄,很多时候会遭到拍摄者家属的拒绝,即使他本人同意。但是一些当地人也会非常支持我的拍摄,会给我提供住宿这样的帮助。


南方周末: 为什么决定在夕张拍摄五年?


伊藤诗织: 最初是在为拍摄《孤独致死》取材去了夕张。夕张原来是个出产煤炭的城市,很多男人从事着危险性很高的工作。那里的人非常善良,过去谁家有人死在矿上了,别人就会照顾那个家庭,那是一个人与人联系非常紧密的地方,现在依然是近邻之间互相照顾。虽然是世界上最高龄化的城市,却不会看到东京那种人情淡漠。那个地方最顶峰的时候有12万的人口,到我五年前去的时候,只剩了1万个人,现在只有7000个人了。据报道,到了2040年日本的市村町这种结构就完全消失了,我们能想象到那个结局。我更想拍的是他们的生活、时代的变迁。我的内心在五年中也经历了很多。


(感谢陈希颖为采访提供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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