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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春花火急火燎的的把我从工厂的流水线上约到本市最豪华的咖啡厅的时候,我仍觉得眼前的一切有如梦幻泡影。
赵春花裹着一袭鲜艳的红色呢子大衣,脚蹬着一双油亮的恨天高慢悠悠地从副驾驶座下来,对着戴黑墨镜的司机一阵颐指气使后潇洒的甩上车门,搔首弄姿的朝我走来,细而高的鞋跟踏在镶着碎花纹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阵阵悦耳之音。我看着那缀着四个圈的大家伙缓缓驶去,轻揉着被它屁股上的两个大灯晃晕了的眼睛,随着赵春花进了咖啡厅。
唏嘘着室内奢华的装潢后,我将屁股深深的嵌进比铺了两层褥子的床还软濡的真皮沙发里,看着坐在对面的春花拿着粉扑往脸上糊上厚厚一层白腻子。她把头发烫成那种我在电视上才见过的大波浪卷,白皙的脖颈间系着一条缀满碎钻的黄金项链,她苍白平滑的脸上,荡漾起一层璀璨的光泽。
她用红唇轻抿手中的咖啡,十个指甲盖儿熠熠闪光。我瞅着她矫揉造作的样子,心头翻涌起丝丝嫉妒的涟漪。
赵春花是我刚进城在电子厂认识的老乡,她干了不到半年就神秘兮兮的辞职了,没想到仅仅几年的光景,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想当初我们一起应聘进来的时候,我的姿色还略压她几分呢。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我搔着头皮,撇了撇嘴,对着她说:
“春花呀,你这几年都干啥了哇,咋一下子就变得这么阔绰了”
赵春花充耳不闻,忙活了半晌,才放下手中的镜子,轻眨粘着假睫毛的眸子,鄙夷地耸起鼻子:
“我改名儿了,现在叫赵凯丽,以后别春花春花的叫了,土不土啊。你可别说姐们儿不厚道,给你介绍个活儿,干不干?一次挣的钱顶在厂子里干十年的了”
我瞟着赵春花,哦不,现在叫赵凯丽了。她原本齐整的柳叶眉随着急促欢愉的口气而眉飞色舞的跳跃着,眼睑间紫色的眼影愈发浓重。
“啥?还有这种好事,那你可一定要介绍给我”
凯丽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眸子里泛起热切的光,用食指堵在唇上,刻意压低了音量。
“嘘,别嚷嚷,让别人听见了不好。代孕你听说过吧”
她见我摇了摇头,用眼角的余光剜了我一眼,接着说:
“现在的有钱人因为老婆生不了孩子的缘故,就把自己的精子冷冻在医院里,等寻到一个合适的代孕女后,就把两人的精子卵子植入到女方的子宫里孕育一个胚胎。简单来说,就是借你的肚子生一个孩子,懂了吧”
“孩子还能这么生,真是长见识了”
“那可不,现在的行情好着呢。女婴十万,男婴二十万。你瞅瞅我,就是给那家雇主生了个儿子,那人就把他家的黄脸婆踹了,又娶了我,姐们儿现在潇洒着呐...”
赵凯丽说得愈发起劲,那些假睫毛也兴奋的纠缠在一起,鼻尖上的油光愈发闪亮,唾沫星子挣脱牙齿的束缚,从张牙舞爪的指间喷薄而出。
“话我就说到这儿,干不干的还是看你。到时候可别说姐们儿忘恩负义,没告诉你哈”
赵凯丽说完,气喘吁吁地往嘴里灌水。待神态恢复塞给我一张名片后,就挎着那充斥着麝香味的包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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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说翠妮啊,这都快两个月了,你咋还不往家里打钱啊。我可跟你说,你弟急等着用钱盖房子娶媳妇儿呢,你爹那药也快吃完了,你可不能乱花钱呐,听见没有!”
“哎呀,厂子最近周转不开,下个月就发工资啦”
妈的大嗓门吵得我脑子都是嗡嗡的,我干脆挂了电话,盯着脱了皮的窗台,那盆因缺水而枯黄的绿萝佝偻着腰,在风里飘摇着。
蓦地瞧见窗外春光正好,我索性把堆积了几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在抖落衣物的间隙,那张被我随意折进裤兜里的名片突兀地跳了出来,皱巴巴的蜷缩在水泥地上,像极了此刻心乱如麻的我。
凝望着那团名片,半晌后,脑中兀自回荡起赵凯丽口中的天价报酬,霎时间心花怒放。我想起了乡下年迈的父母和他们鬓间悄然滋生的华发,想起了破败的土屋和一事无成在家啃老的弟弟,想起了我进城的这几年,如同一朵风雨里游荡的伶仃花,虽自由,却没有归宿。
我生于一个交通闭塞且愚昧无知的乡村。那儿仿佛与世隔绝,春有灼灼其华的妖冶桃花,夏有一池清亮的被穿堂风吹皱的流水,秋有成片的绿得发亮的麦浪,冬有暗香涌动的俏梅和迷失在袅袅炊烟里的雪花。
彼时,我是众多背着破旧书包,扎着两根冲天辫,流着两行澄清鼻涕泡的莘莘学子中的一个,那条条围绕着青山的蜿蜒的黄土路,见证了一个个羸弱而倔强的小小身影,镌刻着一双双心酸却欢愉的小小脚印。我们,都极力地扑腾着稚嫩的羽翼,热切想越过山的肩膀,窥探群山之外的新世界。
直到弟弟的降生,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的湮灭殆尽。我理所应当的辍了学,成了弟弟的附属品,从此手中再无诗与远方,只剩锋利的镰刀和割不尽的猪笼草。我不止一次愤懑的啐着那张裹在襁褓中的皱巴巴的脸蛋,可每每他粲然一笑时,我那好不容易积攒出的怨气顷刻间荡然无存。
为了我那能延续香火的弟弟,十七岁的我离开了一贫如洗的家,孤身来到了现在的电子厂,来到了这个我曾迫切想探寻的新世界。厂里的工作繁琐而疲钝,尽管我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却仍旧入不敷出,好容易攒下的心血瞬间又被身后的好似吸血鬼的家掠夺得一干二净。
我想挣钱,想暴富,想将困囿在身上的枷锁甩得远远儿的。
我攥住那团名片,仿佛攥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思索半晌后,才用汗涔涔的手指哆哆嗦嗦的拨通了名片上那串黑亮冗长却又异常闪耀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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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很有气场,不是赵凯丽那种流于表面的浮夸感,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着涵养的气质。
她的肤色通透,巴掌大的小脸掩在蓬松的棕色短发下,宽松的呢子大衣下是一袭将腰身映衬得恰到好处的水波纹旗袍。那双稍显疲倦的眸子打量我许久,略施粉黛的脸颊始终冷冰冰的,片刻后,才幽幽地开了口:
“你老家是哪的?之前处过对象吗?家族有没有什么病史...”
这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令我慌了神,盯着她白皙高挺的鼻梁许久,我才怯懦地一一做了回答。
之后她利落的招呼我上车,经过医院的一系列细致检查后,女人凛若冰霜的脸恍若浸入氤氳的烟火气里,覆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调,原本尖锐的语气也愈发柔和:
“春妮,以后你就叫我张姐吧。这五万是定金,你先拿着。等你怀上了,剩下的钱也会一分不少的给你...”
张姐后面的话我便听不到了,只呆滞的死盯着她甩在桌上的那厚厚一沓鲜艳的票子,我颤颤巍巍地将它们揽在怀里,觉得一切是那么不真实。直至张姐走后,钞票被我一张张的码在破旧的迸出棉絮的沙发上,我抚摸着它们,像是在把玩一件独具匠心的工艺品。末了,我轻柔着平坦的小腹,语调发颤地呢喃着:
“你可真是个宝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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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肚子比想象中的肥沃,术后不久,便有了妊娠反应,接着阳性检查结果就出来了。
张姐得知消息后,眼都不眨的把剩下的钱打到了我的户头。接着便在医院附近的小区给我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精装房,又贴心的请了个保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当我搬到新家,仰躺在红木床上,捻着镂空绣花的真丝床单,才觉得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张姐每月会来看我五六次,每次来都携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她在我面前,彻底褪去了那层冰冷的外衣,我受宠若惊的默然接受这一切。
保姆是个六十多岁的做事利落的阿姨,每每她看着张姐对我嘘寒问暖时,总会一阵唏嘘,而后满面升腾起岁月的褶皱,眉眼皆泛起艳羡的浮光,笑吟吟地冲我说:
“妮子你可真有福气,瞅瞅你姐姐对你多好,这年头,攀上这样的亲戚走运啦”
我只堆起一脸佯装的笑意,不置可否敷衍着。我将掌心覆在日趋胀大的肚腩上,感受生命的律动。
在无尽的深夜里,有那么几次,我真希望张姐就是我的亲姐姐,也期盼我所孕育的这个孩子是真正属于我的。但梦醒后,才知晓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几个月后的b超确认是男孩时,张姐喜不胜收的又给我包了个大红包。当我端着沉甸甸的肚子站在银行的自助取款机前,看着那六位数的存款时,嘴角控制不住的抽搐上扬,仿佛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对,我要钱,很多的钱。我要用钱挣开家的枷锁,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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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产那天,我躺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手术床,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即将生产的不是我一样。
我终究还是选择了顺产,一个还没处过对象的黄花大闺女,肚子上若是平白无故的出现刀疤,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直到那刺眼灼热的无影灯映在身上,突如其来的孕痛袭来,刹那间好像有千万根被火燎烤得通红的针尖刺进我的身体,痛得几近窒息。
我盼望着,身旁有一个人都好,能抓紧我的手,借给我一丝力量。我翻着眼,入目皆是一片惨淡的白。到最后身体只能机械似的蠕动,伴着声声隐隐约约的啼哭,身子像泄了气的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抽离感。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昏死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余晖下橙黄色的夕阳尽数抛洒在诺大的病房里,我躺在没被夕阳眷顾到的阴暗角落,一侧身,便瞥见外头传来的抑制不住的欢声笑语。
张姐抱着我的孩子,笑魇如花。她身旁的男人,想必就是孩子的父亲。他梳着油亮的大背头,一身合体的西装将身形映衬的颀长。那硬朗深邃的五官,和张姐站在一起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他逗弄着孩子,顺手揽过张姐的腰身,一家三口朝着光亮那方走去。我颇想唤住他们,可如鲠在喉,我凭什么,又以一个什么身份开口呢。
我看着已经瘪下去的空空如也的肚子,如梦初醒。原来,自始自终,我充当的只是一个孕育孩子的机器罢了。
像是做了一场冗长而琐碎的梦,我阖上愈发酸涩的眼睑,伴着窗外枝头间那朵茕茕独立的鸢尾花,沉沉睡去。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