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董赴
我爸那时候年轻。他常说苏叔、陆叔、赵叔是他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穿一条裤子的朋友。但我知道他们合伙把我的狗哈里给杀了。
我和赵明宇去河滩玩。回来,看见我的狗哈里挂在树上,舌头耷拉老长。他们说狗有七条命,就敲昏了它,然后挂在树上,然后灌水。
肉端上来,几家人都说香,让我吃。还叫我喝酒,白的。我抿了一口,辣,就吐了。可我不吃哈里的肉。我站在屋后的河滩上,想,他们~~把我的~~哈里给杀了~~?
因为经常走动的缘故,我后来常常到赵叔家看电视,带苏叔的儿子、女儿溜冰,和陆叔家的黑蛋搭伴骑沟里维族人放养的驴。后来不知不觉间大人们有了矛盾,我和明宇、黑蛋也疏远了。下面是我爸和苏叔、陆叔、赵叔的三个故事。
考 试
赵叔那时候叫赵排长,管汽车排,是我爸的上司。赵叔是复转军人,常年披一件褪了色的军大衣,甘肃人。他脸膛黑红,头发后梳,口袋上别一支钢笔,大步走路时,两手捞住衣摆。我爸那时当修理工,车间很大,拱顶,灯光暗,弥漫着机油和汽油的味道。
赵叔进来,习惯性的在门口停留一会,适应光线。然后扫视一下他的辖区。大声咳嗽两声。然后捋着衣摆,跨过地沟,走进办公室。我觉得赵叔很威风,跨沟都不带看。不像云阿姨,早早办了病退。在家,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
初三那年,大我一岁的赵明宇留级到我们班,和余静谈起了恋爱。我有一次找明宇,撞见两个人在小屋里,很不自在的样子。幸亏我那时啥也没开,溜了一圈回家。
赵明宇梁高挺,脸上有青春痘。他打篮球,一帮子女生围在旁边叽喳。他爱把洗干净的军帽吹得鼓鼓的挂上晾衣绳,垫纸的时候,又能垫得溜圆,象朝鲜人的军帽。
临近毕业,于老师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又鼓动我们几个去考城里的重点。那天天黑,有人带消息,要我们赶去报名。不巧的是我烧还没退。开车的是我爸的学徒,我和余静坐了驾驶室,其他几个人只好蹲在后厢里。风很大,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帆布啪啪响。
我考上二中了,赵明宇没考上。我爸告诉我,赵叔说他儿子所以没考上,都是蹲大厢蹲的。还说他堂堂一个汽车排排长,能让一个修理工日能?
赵明宇后来也上了二中。校园里,我们见面时,只是点点头,说几句话。
菜 窖
彩娣阿姨一直瘦,一双儿女却水灵。雨雯齐耳的短发,一双眼睛睫毛特长,我和我哥说等我长大了,要娶雨雯当老婆。他们家在我们家隔壁,我常常带着他们俩看人家浇水烧电石,做柳笛;把狗扔进电站的水池里,看是不是天生会游泳。还有就是给他俩拉冰车溜。
彩娣阿姨和苏叔都是上海人,屋里厢常常有带点甜味的广式香肠寄来——切了极薄的片,下泡饭。再就是很会做醪糟——酸甜酸甜的。苏叔白净瘦长,留一抹胡子。话不多,很斯文。我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大概在矿务办公楼里。他喜欢拉手风琴,我爸拉二胡,都很陶醉的样子。下棋却难免面红耳赤。苏叔大概不得意,不是拉我爸打野鸽子,就是两个人搭伴上小红山看雪景,呵呵吼喊,和我们一样。
有时喝了闷酒,苏叔就撮起手指,咿咿呀呀唱。彩娣阿姨就说:呀滴事,喔能刚?个是啥事体。侬看看喔里小句头好哇。侬出去白相好哇~~~
我爸趁机补一句京腔:苦哇~~尾音拖长。
两家人都笑。
搬了楼房,两家人不是隔壁,但还在一幢楼。苏叔的儿子苏逸,还是跟着我捉迷藏,逮呱呱鸡。只是有一天我妈让我给彩娣阿姨还油壶——那种长方形的白塑料壶。还冷着脸说:说完谢谢了,就回。我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壶时,阿姨让我坐。我说还有功课,就走了。
没到家,我听见了楼道里苏逸的哭喊声。还有彩娣阿姨的上海话:唔同侬刚,勿去白相。唔挡死特侬。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在山坡那儿挖的菜窖——就是原先有人挖了个形状的那块,是苏叔老早就看中的。只是他怯于干体力活,不料被我爸抢了先。彩娣阿姨自然不高兴,到处和人说我爸欺负老实人。我爸去和苏叔解释了一下,说帮他一块再挖一个。但两个女人的态度,让他们无法面对。
我去那个菜窖坑看,坑壁布满了凹凹凸凸的锹印锄印。苏叔站在坑里,撂撂土,歇一歇。歇一歇,撂撂土。他家的冬储大白菜和萝卜、洋芋堆到门口了。
分 肉
黄狗赶着驴车上矿来。身后的粪桶,一路淌着秽物。他一只脚架在车板上,另一只晃呀晃的,手中的鞭子也跟着晃。
他老家在上海,大概以前犯过事。出狱后。年龄偏大,下不得巷道,又没有技术,分在了菜地。因为没讨过老婆,上海的女人也不像四川妹子哄哄就来,所以见了女人老远眯细眼睛。他可能姓黄,又蔫不拉叽的,见谁叫都要立正一下——像矿里常见的老了的谁都不待见的土狗,就得了这么个绰号。
我爸叫了声黄师傅,他唬得不行,讪讪地跳下来。我爸救过他——他回菜地时,车翻到沟里压伤了腿。那条路偏,少有人经过。就只好苦捱。幸好我爸追一群野鸽子经过。他感激的很,好几次非要给我买维族人羊皮口袋里的酸奶喝。
那时候一年四季煤矿缺肉。羊肉汉族人不会做,嫌膻。菜地猪栏里仅有的猪一般都留着招待领导。唯一对外营业的小食堂,有肉菜,贵。普通人家要想吃肉,只有另想办法了。陆叔也住了楼,和我们只隔了一堵墙。我爸思谋着年节弄点肉,说好几个人平分。他知道黄狗有办法,就给黄狗说了他的意思。
肉很快运来了,现杀好的,该留的脏器还在。只是拿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办法,又不能张扬。三家的男人就蹲在我家的客厅里分肉。我爸眼睛近视,灯光又暗。就由刘叔剁肉,我爸看秤,陆叔分块。忙到好晚,各自散去。
第二天起来,我妈就瞅着盆里的肉不对劲,多是骨头和肥膘。不用猜,是陆叔做了手脚。他家孩子多,平常贪小便宜惯了。想是趁我爸眼睛不好使时换了的。谁叫我爸的绰号就叫瞎子呢。
因为这么些原本不算事的小事,我爸和他的三个朋友就这么分开了。我后来慢慢也有了些朋友,也有了不少的分分合合。我渐渐明白,人事的复杂和际遇其实就取决于看似不经意的一言一行。这让我常常想起那个寓言:一群冬天里不得不挤在一起的豪猪。我觉得我们就是那群豪猪,长了太多的刺,还常常忘了距离和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