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从远处看不见山顶,连山窝里那一团雾气都隐匿了。
城市里的树叶已经开始泛黄,飘飘摇摇往下掉,每一个晚上,都有悄悄地坠落,生命也就循环起来了。
在城北的一条环城路上,一有车过,道路上铺满的黄叶就沙沙地在车尾飞舞追随。本来就已跟出很远,等下一辆车来,叶子们还没歇够,又打着圈追了上去。
女人推着粉色带黑条纹的大婴儿车,里面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大的有五六岁,小的还不满一周,大的总想照顾小的,可是小的不愿意,总把胳膊挥舞着。三个人在自行车道里追看树叶,有时树叶飞进婴儿车里,他们就大笑。
年轻女孩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过来,车技还不是太好,摇摇摆摆、颤颤巍巍,看见他们赶紧停下来。
面包车噗嗤一声停在路边,恰好挡住了母子们欢快的追逐。
车门慢慢地向外打开,只有一个人从车上下来,鬼鬼祟祟的。
因为今年雨水多,山上遍地蘑菇。车上好几个采山的人,挑着大框,装满各式蘑菇,他也染了一身气味。他下车就先朝着草地钻进去,一溜烟似的不见了。
泥屋已经坍塌了一半,墙壁上的黄泥和干草清晰可见,每一面墙都有些下陷,可不知是怎么就是不倒。房门口被踩出一个大坑,又或许是因为下陷,不踩出坑也实在打不开门,以前用木板垫过,现在也已经给埋进门下面的坑里去了。房子顶上的瓦都不成片了,房檐处突出来的瓦边都起毛了,下雨就漏水,门口就和泥。
瘦子醒了,睁眼一看,除了自己待的席子,四周尽是些木板、农具,箱子、筐子。他身上的绳子早松了,身下潮湿冰凉。地上的小炕桌上放着一壶水,慢慢升着热气。
他坐起来倒了一杯水,没等喝进嘴里,就张口喊:“我饿了……我要吃饭……我饿了……我要吃饭……”
老人正用两个搪瓷小盆端着馒头和菜,慢慢走到小房子门口。他一听见瘦子喊饿,心里立刻觉得放松了些。赶紧把盆子放在地上,从腰里往外拔钥匙。
瘦子趴在门边听外面的动静。细细的日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映着他半张脸,都凹了进去。
“孩子,我刚做好饭。”老人家不知道瘦子躲在门边,刚把门打开,太阳光就把瘦子照住,整像个骷髅了。他本来小声说话,一见到瘦子,吓了一跳,声音也大起来了,“正好醒了,快吃吧!”
老人说着走进小屋,把饭菜放在桌子上。
“看你,每天就吃那么点东西,卫国也不劝你吃。”
瘦子一看见门开了,外面比屋子里敞亮的多,就用尽力气想出去。
“孩子,你等一等,我带你去院子里坐着。”老人听见动静,就回过头跟瘦子说,“你哥怕你又去吃药,老关着你,还说你疯,我看你就是压抑的,那黑屋里还能老住?这地方,不干净!”
老人走到瘦子身边,瘦子已经扶着门框半蹲了,看见老人走近,一把将他推开,口里吼道:“滚!”
多亏独自生活了多年,从年轻时身子是健壮的,干了一辈子农活,又没什么伤损,老人被推在地,却也很快又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
他们相互对视着。
人世是一本帐,若没有债,是来不了的。
此时瘦子的眼里,看着的根本不是个老人,而是一根门栓,只要有他在,他往前走的路就是不通的。
老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管他,也不关门,摇摇头,朝着院子走了。
长方形的院子,中间一条过道。过道的西面是菜园,已经硕果累累了,东面是七八只鹅,也都长起来了,一跑起来都生风。老人家走在过道上,鹅就都追过来,抻直了脖子“昂,昂……”地叫。天上的云忽然舒展开一块空隙,阳光哗一下泼下来。
瘦子把老头砍死后,穿上他的衣服,从钢丝绳上扯下两个白棉布口袋,把锅里还冒热气的三合面大馒头都装了。他走到老人的卧室里,嘴里嚼一块馒头,不一会屋子就给翻得乱七八糟了。他从老人的炕席下面的槽子里掏出一把长步枪来,子弹都有的。
他想,应该吃了饭再走。可是刚走到仓房门口,老人的血就像受了魔咒似的,流淌到脚下了,连动物们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噤了声。
“走!”
瘦子不敢多留,生怕再呆一刻,不仅自己不想走了,连老人的魂灵都要来超度他。
“啥警察?”秃头把帽子摘下来,伸手在光头上摸了几下,又把帽子戴回去,“没警察找你呀!”
李卫国一听,抄起桌子上的啤酒,一口气都灌了下去。
“最近也没听说有啥案子?”李卫国问。
“死人啥的跟我也没关系。”光头又打开一瓶啤酒。
李卫国环视店内,金元宝、黑西服、车、马、洋房,全是纸扎的。
“我告诉你吧,我挣得可不是死人钱,是活人!”秃头接过老婆刚从地下室端上来的一副碗筷,放在李卫国对面,“要是活人愿意跟我说,我就知道,人不说我也不能问呢!你说人死了有没有灵魂?我实话告诉你吧,一了百了,啥也没有!那些说有的,全是骗子!老子就从来没见过!”
他老婆咳了一声,秃头侧头瞅他一眼接着说:“你别说我横,那些东西不敢近身,信则有不信则无。哥们告诉你,没有的事。我他妈也是个骗子,混口饭吃。”
秃头把筷子在盘子里一阵搅,捡出几片肉来,咂嘴吃下去了。
“人家问你打听警察局有没有案子,你都说什么呀!”秃头的老婆昨天刚纹了眼线,眼皮窝里还肿着,说话的声音本来就粗,这时候更让人觉得奇怪了。
“嗨,我不说了么,没有,有我就告诉他了。”秃头用自己筷子给李卫国夹了一块肉,“你吃,瘦了啊!这肉昨天人家给我送来的,好吃呢!”
李卫国听说人家送来的肉,顿时心里不自在。一个专给死人化妆,扎纸人纸马的,人家送吃的给他,让他心里有种不干净的感觉。可是来都来了,也只好忍着恶心吃。
从秃头那里没得到啥消息,他只好回家看看。
陈悠然还是陪着邻居小孩玩,疯子看孩子,倒也自得其乐。陈景然在屋里擦地,脸上气色比上次见儿子能好一些。
李卫国站在院门口,陈悠然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又低头去看两个小孩在地上画画。不一会,陈景然提着一桶水,哗一下泼在菜地里。
“没你的事。”面对儿子的追问,陈景然只给了这么一句。
回到山里,已经半夜了。
李卫国是坐最晚一班车走的,为了不让别人疑心,他从很远地方就下了车,慢慢走回老人的院子。
大老远,就听见院子里的鹅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唤,等走近了,远门大敞,一股怪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他把书包放在门口,先是喊了一声,忽然看见柴垛边像有个人,心里咯噔一下。
他以为老人家犯了什么病,需要赶紧救治,可是刚把他身子反过来,老人的脑袋就扑通一下折了过去。尸体已经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