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一九零三年出生于广西百色,一九二四年去往法兰西留学,他是近代著名的翻译家,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诗人,他翻译的《浮士德》广受欢迎,他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回国,开始了在各大学的任教生涯,诗人的敏感让他在感情世界里得到又失去,不仅嘘唏。
梁宗岱在遇见沉樱之前,就有一段包办婚姻和一段异国爱恋,还在上中学的时候,祖母便就替他定了一门婚事,对方是何瑞琼,家境普通,但尚是般配。
梁宗岱并不情愿,就拒绝回家成婚,最后家里只好诱骗他回家,这遭遇和当年的鲁迅如出一辙,他回到家一看就知道上当了,但又逃不了,也只好选择成婚。但他拒绝同房,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来劝他就裸奔,大喊大叫,对,就是这么任性,宁死不从,读书人还真是牛啊。
家里人一看这也不是办法,就只好问梁宗岱到底想怎么办,这如今毕竟是有夫妻之名了,梁宗岱坦然表态,说自己肯定是不愿意成婚的,但也愿意做出妥协,在与妻子协商后,谈妥了解除婚姻关系的条件:
何瑞琼可以不必再梁家照顾老人,可以选择去读书,去广州读护士学校的费用由梁宗岱承担,毕业后两人再无关系,各自成家立业。
梁宗岱提出的这个方案得到了一致认可,何瑞琼毕业后也自然是选择了另嫁他人,生儿育女。这样看来算是圆满结束了,可谁想到人心不古,她后来又闹出了一番大动静,原来是梁宗岱实在牛,自从留学归来之后,在学术界和文化界开始崭露头角,声名远扬,何瑞琼自然眼红。
那时候梁宗岱在北大任教,于是何瑞琼跑到北大学校来,说要与梁宗岱同居,履行夫妻义务,说自己是梁宗岱的合法妻子,他们有婚姻在身。这就有点无厘头了,这一闹就出大动静了,梁宗岱当然不肯承认了,一度闹到法庭上。
最要命的是这时候另一个人进来搅和,那就是当时北大的文学院院长胡适,他可能听信了何瑞琼的一面之词,也觉得梁宗岱要履行婚姻义务,不应该抛弃发妻,还出庭为何瑞琼辩护,这最终导致梁宗岱败诉。
这让梁宗岱很是恼火,从此与胡适交恶,败诉的结果是梁宗岱赔偿了何氏一笔钱才算了结,你看着破事,上哪说理去,最后,愤愤不平的梁宗岱选择辞职,离开了北大。
梁宗岱为了这场包办婚姻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当然他的决绝让他没有沉沦在这场无言的婚姻里,就当破财免灾了。梁宗岱除了这一段包办婚姻,还有一场爱恋,那是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女子叫安娜,两人志趣相投顿时就陷入了热恋,他还给安娜取了一个非常好听的中文名—白薇。
最后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原因是梁宗岱要回国,要和那些知识分子一样回到家乡,因为这里有他的魂,要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也只好放弃个人得失了。最后,梁宗岱选择不告而别,虽然时常想起安娜的脸庞,却也只能叹此生有缘无分了。
话说回沉樱那边,沉樱在遇见梁宗岱之前也有过一段极短的婚姻,那是在一九二七年的时候,沉樱还在复旦大学念书,在复旦剧社的时候,因为与一位叫马彦祥的男子合演了一部喜剧,两人因剧生情,在一九二九年结婚,但婚后两人很快就出现了感情危机,最终和平分手,这段婚姻维持了一年半,最后,沉樱选择来到北京。
在一次偶然的场合,在朋友的引荐下,沉樱第一次见到了梁宗岱,两人志趣相投,沉樱非常欣赏梁宗岱翻译的作品,梁宗岱也觉得眼前这位女子颇具才情,实属难得,于是开始了交往,两人因文学而走到一起,后来还一同去往日本游玩,算是正式在一起了。
从日本回国之后,梁宗岱选择在南开大学任教,那他和沉樱的关系自然也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一九三四年两人正式成婚,婚后的生活倒也惬意,梁宗岱教学赚钱养家,沉樱则做了家庭主妇,闲时自己也写作,两人在创作上配合默契,彼此有共同语言,一时间羡煞旁人。
嗯,如果是一帆风顺的感情,也许我就不会拿出来写了,他们真正出现分歧是在抗战后随着各路知识分子南下到重庆避难的那段时间,一面是生活的困苦,一面是文学创作的追求,要生活还是文学,要温饱还是要精神,马斯洛需求理论告诉我们,温饱才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就在柴米油盐的问题上,沉樱与梁宗岱出现裂痕,两人开始有了争吵,冷战。
就在两人闹矛盾的时间里,在一九四四年的时候,梁宗岱回广西百色的老家处理一些事情,偶然间看了一场粤剧《午夜盗香妃》,这一看不要紧,看完梁宗岱对剧中的主演甘少苏颇为欣赏,他觉得百色这种小地方不可能有水平如此之高的演员,那晚,梁宗岱兴致很高,还写了一首诗:
妙语清音句句圆,谁言粤剧不堪传?
歌喉若把灵禽比,半是黄鹂半杜鹃。
在朋友的牵线搭桥下,两人还就这样认识了。梁宗岱沉浸在甘少苏那迷魂的剧中无法自拔,而甘少苏对这位大才子自然也是钦佩不已,望着眼前这位才情横溢善解人意的女子,梁宗岱想起远在重庆的妻子沉樱,把两位放在心里一比较,再联想到沉樱与他的隔阂,很明显,梁宗岱选择了前者。
为什么感情升温的这么快,梁宗岱除了惜才,更对甘少苏的悲惨遭遇表示怜惜,甘少苏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戏班打杂,后来被戏班的一个丑生霸占为妻,二十三岁又被一个军官钟树辉给抢了去当妾,吃尽了苦头,最后无奈的甘少苏只好选择继续唱戏生活。
当梁宗岱知晓甘少苏如此悲惨的身世,不禁同情,据甘少苏自己在回忆录里说当时梁宗岱的神情是:
“ 眼眶里蓄满泪水,偶尔摘下眼镜来擦一擦,一句话也没说。”
很快,梁宗岱便告诉她不要害怕,自己一定会带她离开,并决定帮助她逃离生天。
“ 我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决心要改善她的境遇。”
最后,梁宗岱拿出三万块钱给甘少苏的丈夫钟树辉,希望他能跟甘少苏离婚,也这算是替她赎身,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事在当时就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比如《广西日报》的大字标题是:梁宗岱教授为一个女伶大演全武行。
因为毕竟梁宗岱也是大教授,而甘少苏不过一个戏子,何必倾囊相助,对于这种沸沸扬扬流言蜚语满天飞的局面,梁宗岱自己说道:
“ 本来是全心为了你的艺术前途,谁料今天弄到如此地步,我已有老婆,沉樱一定不容许我的,但是到现在亦只好这样了。”
只能哪样?
只能一错到底,也不枉背负骂名。
一场错爱,却也换了余生安稳。
那个时代的人真的是藐视伦理道德,为了追求心中那所谓的纯真和爱,不会去顾及三纲五常,越有知识的人越这样,管你天下人如何说,为了那份爱,与天下为敌又如何,比如徐志摩、徐悲鸿都是如此,极少的男人能发乎情止乎礼,胡适算一个。
很快,沉樱便知道了自己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同居了,愤怒不已的她选择了离开,此时她身边已经有两个女儿,肚子里还怀了一个,考虑再三,她就索性带着孩子离开重庆,也不想再见到梁宗岱了,想想就愤怒。
当时身边的朋友都劝说她冷静,不要冲动,毕竟战乱中带着孩子离开一路上危险重重,还是等梁宗岱回来好好谈谈,可沉樱完全不感冒,她直接说道:
“ 和他分开,其原因,既简单,又复杂,他很有钱,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
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山东人的脾气吧。”
这话说的干净利落,君若无情我便休,可以看出来梁宗岱平时在生活上肯定有大男子主义,他要的是相夫教子的妇人,而不是沉迷文学创作的女作家,而沉樱自然不愿只围着家庭转,她有自己的文学梦想,有自己追求的生活。
最后,沉樱还是义无反顾的离开,此后的岁月里,她凭借自己的能力依靠教书和写作将三个孩子抚养成人,这当中的困苦艰辛可想而知。
而梁宗岱看到妻子沉樱如此决绝,虽然有过恳求和妥协,但沉樱都一概置之不理,这让梁宗岱很是郁闷,他当然知道自己对不起沉樱在先,如今也没有了解释的机会,在一九四四年的时候,梁宗岱对与沉樱复合不再抱有希望,还有就是为了躲避老蒋的招安,他不愿卷入政治。
在这两方面的原因下,梁宗岱最终选择回到百色,从此不问世事,潜心做学问,和甘少苏过起了隐居的生活,面对如此的局面,甘少苏既心愧又感动,她说道:
“ 在纵情声色、人欲横流的社会里,宗岱抛弃了世俗观念,用艺术审美的眼来鉴别人的品性,从社会的最底层发现了我,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让我恢复了人的尊严,走出了苦海,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甘少苏是幸运的,犹如潘玉良一样,命运给了她们重击,却也开了另一扇窗。
后来,梁宗岱去往广州外国语学院任教,甘少苏也一同前往,两人相濡以沫,共度余生四十年。
一九四五年抗战结束,沉樱带着三个孩子回了上海,梁宗岱听闻后便赶来,希望能接他们去广州,但沉樱依旧选择了拒绝,最后,她选择带着孩子去往台湾,这一去,便是此生再未相见,当梁宗岱听闻沉樱要带孩子离开的时候,急忙赶来阻止,无果。
沉樱独立、自强,她要的爱情容不得沙子,纯净的爱情是她毕生的追求。当在感情中出现了搅局者,通常有两种结果,一是和平分手,比如沉樱、孟小冬。还有一种是誓死捍卫自己的婚姻,不闹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比如蒋碧微。
爱情里容不下第三个人,这是沉樱最直白的底线。
沉樱与梁宗岱的感情只有十年,彼此爱恋的十年,随着这一次离别,便也被海峡隔绝。
关于梁宗岱与沉樱之间的性格问题,梁宗岱的学生卢岚曾说:
“ 宗岱师需要的究竟是一个携手共进的人呢,还是一个在旁边为他鼓掌喝彩的人?”
很显然,梁宗岱选择是在一旁为他鼓掌喝彩的人,而甘少苏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沉樱也可以做到在一旁鼓掌,但更多是强势和倔强,表现的像一个女强人。
男人喜欢的是傻白甜,这样才会激起雄性动物的保护欲。
沉樱在面对是否离开梁宗岱的问题上,有过犹豫有过迟疑,毕竟还有三个孩子,她想必也会知道自己将来带着孩子,生活肯定不会容易,但哪怕是如此艰难,她依旧选择离开,这就是她的自尊和固执。
在到了台湾之后,沉樱靠着教书的收入抚养着三个孩子自然很是吃力,虽然还与梁宗岱有书信往来,但在钱财上梁宗岱也是爱莫能助,再后来随着两岸局势的紧张,这书信,也就断了。
真正让沉樱生活好起来的是她翻译并自费出版了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沉樱凭借自己深厚的文学功底和语感,把这部小说翻译的韵感十足,一时间风靡台湾,她也为此得到了相当丰厚的一笔稿费。
后来这部《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还被拍成了电影,徐静蕾导演,如今这部书也是经久不衰非常好看。
尽管此时沉樱在生活上有了保障,面对孩子渐渐成长,他们时常问起自己的父亲,沉樱心里难道真的就彻底忘了梁宗岱?其实不然,尽管身边的亲戚朋友都说梁宗岱是负心汉,但沉樱从未在公众场合表露出对梁宗岱的不满,还一直以梁太太自居。
后来据好友林海音说,沉樱在与她的书信中留下的名字都是梁陈瑛,而不是沉樱,这里的陈瑛是她的本名,沉樱这个笔名是她自己后来改的,这样看来的确心里有挂念,这和晚年的于凤至在书信里写张于凤至是同理。
有一次大女儿思薇问起沉樱与父亲梁宗岱婚变的事情,沉樱对她讲:
“ 说来你父亲其实不错,但实际上他要负大责任。”
梁宗岱自然是要负大的责任,但沉樱自己也会想起自己年轻那时太过冲动,一怒之下选择离开,倘若能坐下来谈或者用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如今也许一家人还是可以团圆相聚,他忘不了梁宗岱,但又恨他爱上别的女人,她没有给梁宗岱解释和挽留的机会,却也把他永远放在心底。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梁宗岱与沉樱的二女儿梁思清回到大陆,见到了父亲梁宗岱,此时的梁宗岱早已不复当年,经过浩劫的他已然老态尽显,但看着女儿他感到无比的开心,在相互寒暄离别之时,梁宗岱把自己仅有的手稿文献全部让女儿带走,因为他不知道下一场浩劫什么时候到来。
当他女儿把这些手稿带到美国之后,沉樱忍不住翻阅,因为她知道,这里面有她与梁宗岱的岁月和爱情,有他们曾经点灯熬夜翻译出来的文字,有他们曾经的一切,所有的怨恨,在那一刻,都灰飞烟灭,沉樱不禁落泪。
宗岱:
“ 前两天思清找出你交她的资料去影印,使我又看见那些发黄的几十年前的旧物。时光的留痕那么显明,真使人悚然一惊。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
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藕,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至今在读和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
晚年的他们有了通信,开始聊起各自这么些年来在文学上的成就,聊起当年的点滴,虽然没有了当年的炽热,有的只是老友般的温情,他们会谈起三个孩子,会调皮的说孩子的性格都随了谁,儿子思明的性格最像梁宗岱,倔强不服输。
晚年的梁宗岱的确很想见儿子思明一面,但被他拒绝了,原因是当年梁宗岱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沉樱正怀着他,面对梁宗岱的请求,他只是淡淡地说:
“ 父亲当年那样对待母亲,我不想见他。”
一九八二年,沉樱默默地清理了自己在美国住处的生活物品,对子女们说想回国探亲,她回到了大陆,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老友,比如赵清阁、卞之琳等等,大家一起谈笑风生回望当年青春年少,但她唯独没有去广州,最后这一次,她没有见到梁宗岱。
此后,也没有再见。
一年后的一九八三年,梁宗岱病逝。
晚年的沉樱时常想起这些事情,在她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好友林海音就希望能要到她和梁宗岱的合照,她很开心的寄了过去,这份情谊她终究是忘不了的,梁宗岱,她也终究是爱着的。
一九八八年,沉樱病逝。
在天堂,她会原谅了梁宗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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