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清明，外方直，茶人杭嘉和

      看过的几本茅盾文学奖作品里，《茶人三部曲》大概是看得最多的了。其实，一直都没有看第三部。前两部都完完整整地看过两遍。这两遍之间，零零碎碎地看，就像红楼梦一样。

      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很喜欢看这种背景的小说。譬如《白鹿原》，又如《四世同堂》。《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以什么为背景呢？中国的近代史。虽然，我真的不喜欢看中国的近代史。但是小说又是另外的了。《茶人》里时间无疑是拉了条很长很长的战线。从清末一直到第三部里进入二十一世纪。前两部一直到抗战的结束。《白鹿原》实际上也是差不多的。

      总忍不住要将《白鹿原》与《茶人》比较一番。《白鹿原》大气，我的感觉里却觉得比不过《茶人》的。《白鹿原》是一次又一次的推到了重建，是一把大火，一旦燃起来了，就势必要烧得干干净净才甘心。看的时候自然是激动人心的，里面那种重建的力度、热血、张扬的豪情大概是最吸引人的。但是，这把火烧得太大了，因而一下子就燃尽了。一腔的热血洒了出去，干干净净，淋漓尽致。自然是很痛快的，慢慢地却淡了。慢慢地感觉就淡了。除了白灵这个女子，竟没有别的极为喜欢的人物了。看它大概是在三年前，现在，感觉没那么深的时候，只记住了白灵。

      《茶人》大概是看了两遍，又零零碎碎地看过的缘故。记忆要清晰一点。说实话，《茶人》的人物伴着茶韵很吸引人。故事大部分发生在杭州这个地方，和西湖紧紧联系在一起。常常觉得，西湖成了书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灵魂，是那么的不可或缺。看过一些书评，说到《茶人》强将人物的个性分作了对比强烈的两种，有些单调。看书的时候，确实是有这种感觉的。有时候看着，就觉得一种性格的人物重叠在一起了。感觉最深的是杭天醉和杭嘉和。

      提到杭嘉和，这是《茶人》里我唯一最喜欢的人物。《茶人》人物要分类的话，可以从留和走来分。从那年杭天醉因一场病不能同赵寄客一起去日本，书里就默默的分出留下与离开这两类人。杭天醉，杭嘉和，杭汉是每一代中留下的人。赵寄客，杭嘉平，杭忆是离开的那部分人。留下的那部分人慢慢个性相近了，走了的那部分人慢慢形成完全不一样的个性。其实也许不能说是留下或者走了之后形成这样的个性分化，只能说天性使然。

      第二次看茶人，看到了久违的热血青年杭嘉和，一直想着他是个温润公子杭嘉和，竟也忘记了，他曾热血过，他也是从一九一九的五四走过来的中国青年学子。和二弟最大区别，从当初一走一留中大概已经决定。一个从五四里沉淀下来，一个依旧天南地北的燃烧着满腔热情。从某个角度说，这就是老大的命运。于是联想到了《四世同堂》里的祁家老大，同样是家里长子，同样要背负起家族的重负。他们，注定了一个只能留在北平城，一个只能留在杭州西湖边。他们有一样温和的性格，他们也都有个满腔抱负的弟弟。他们，都是家里的主心骨。只是，我也觉得有那么些不一样。

      何处不同？杭嘉和的骨子里是有那一分坚毅与热血的。杭嘉和，是忘忧茶庄的主心骨，却也是自己的主心骨。

      当年赵寄客对杭嘉和有句评语是：“你这孩子，温文尔雅，心地善良，委曲求全……”和杭嘉平相比果真是两面（当然，杭嘉平也是善辈）。他是杭家长子，一直唤生身母亲为姨娘。他对母亲的感情，有些怜悯，也许也有些看不起。直到母亲临死，他才发觉内心深处对母亲的爱。以至于在母亲去世很久，他在茶园看到采茶女时竟恍惚觉得母亲也应是其中一个。从此可以感觉到的是，杭嘉和的温文尔雅委曲求全里有那么些自卑的成分。

      杭嘉和，是留守的人。他对弟弟杭嘉平说过一句话：“因为你在天上飞，我们这些人才命里注定在地上爬。”说这段话时，简直可以感觉到中年杭嘉和的怒气。杭嘉和是庶出，他从小的个性里就多了几分隐忍与温润如玉的气息。在接管忘忧茶庄之后，愈发多了茶的神韵。茶韵悠长，杭嘉和的感情看似随和，其实很长久。他的恨不激烈，他的爱也不势如烈火。所以，方西泠在离开杭家很久以后，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就算杭嘉和可以接受她回去。又譬如他对叶子的那一份感情。他爱这样一个女子，可以不动她一分一毫，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可以没有任何说法的守候。他可以原谅一个人，他可以放弃一份爱。但那只是别人看到的，实际上，他自己从不放弃。别人看似可以动摇改变他，其实从来都只有他自己可以左右自己。也许他会同意你的说法，但是他不会改变他自己心中的信念。而这种信念，他不一定会和你说。他说的时候，只对真正相知的人。不然，就是他生气了。

      他是淡漠的，性子是淡漠的。在日本人占领杭州的时候，他要保住一个茶庄，保住一个家。他要忍着，虽然他也曾一把火烧了杭家的五进大院。常常也将他与《四世同堂》里的祁家老大相比。但是，看着看着觉得祁家老大缺了杭嘉和性子里的傲气。祁家老大会低头，会无奈地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可是，杭嘉和，不会。所以，《四世同堂》的第二部《偷生》委实是极其压抑的。同样是留下的，祁家老大是唯一一个让人觉得可以在那低沉的气氛里烧起一把火来的人，但是他没有。祁家老大的牵绊太多，这把火他没烧起来，也烧不起来。于是，偷生的气氛愈发低沉下去，简直可以让人觉得窒息的。但是杭嘉和不是的，他就算是淡漠的神气，但是他永远挺直的脊梁划开了压抑的气氛。他的骨子里有赵寄客先生的傲骨。

      说到赵寄客。这是个杭嘉和父亲的好友。也许会觉得杭嘉平更像他一些。其实不然。杭嘉和与赵寄客的关系，是长辈与幼辈，更像是友。书里，最懂赵寄客的不是最像赵寄客的杭嘉平，其实是在杭州撑起一片天的杭嘉和。

      一九一九的五四，那一年他们还都是学子，杭嘉草也还是个会害羞的少女。那时候杭嘉平隐隐是走在大哥前头的趋势，迸发的光芒盖过大哥。那个时候的杭嘉和还有些迷茫踟蹰不知所措。而他成长起来的睿智终于是杭嘉平怎样也盖不住的了。当身边的那些人慢慢理解了这个杭嘉和时，有的人只能黯然叹息晚矣，有的人也能说一句终于。

      谁也动摇不了他，这是杭嘉和。只有这样一个杭嘉和，他是属于杭家的代表人，是留下的一类人，同时他是突出的。茶人杭嘉和，内清明，外方直。不减的是热血，不弯的是挺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