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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年冬天,前秦帝国和东晋帝国在淝水打了一仗,东晋比较鸡贼,在前秦安插了一个内鬼,这个间谍会狮子吼,在淝水岸边吼了一嗓子,前秦帝国就垮了,像摔到水泥地上的玻璃,瞬间四分五裂。
一些官员眼看这个大帝国注定是完蛋了,纷纷想办法逃往境外避难,其中有一个叫崔宏的,也收拾细软金银,带着族人南下,打算逃往东晋。
崔氏是中国北方的大姓,直到唐代依然如此。按照所处地域的不同,崔氏可以分为清河崔和博陵崔,崔宏是清河崔(今天的河北清河)的头面人物。当初胡人进入中原,北方汉人纷纷迁往南方,清河崔氏却没有全部南下,只有少数人迁到了江东。家大业大,房子和地都在北方,这是带不走的,这么大的家业说扔下就扔下,换谁都得掂量掂量;胡人为了在中原站稳脚跟,也需要和汉族地主合作,所以崔宏的祖上选择了留在北方。
崔宏的祖父曾经在后赵帝国做官,父亲曾经在前燕帝国做官,崔宏本人也曾经为前秦帝国效力。不知道他的祖父和父亲这两代人对东晋帝国是什么看法,反正崔宏对东晋帝国挺向往,前秦帝国大乱之后,他对东晋更是日思夜想。
当时,中国北方盘踞着一个叫翟魏的小政权,很不幸,当崔宏率领族人和亲朋好友走到泰山附近的时候,落到了翟魏帝国手里,被迫接受了翟魏政权的官职。后来,能征善战的慕容垂消灭了翟魏,崔宏又出仕后燕帝国,随同他一起成为后燕臣民的,还有他十几岁的儿子——崔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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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垂很看重崔宏,封他做大官。可是崔宏很不开心,还是很向往东晋帝国,白天上班,晚上躲在小黑屋里写诗,作了很多诗文,表达对东晋的向往。他知道自己是在胡人政权里当差,诗文万一泄露出去就是杀头的大罪,所以诗文保存得很隐秘。
崔宏早在幼年就以文才名闻一方,善于写文章,可是他瞧不上自己的这个特长,你说他会写文章,他就脸红。崔浩继承了他的作风,以至于后来有人说他们父子二人不会写文章。其实,不是不能,是不屑,他们都推崇的是有实用价值的学问,在他们眼里,写文章只是旁枝末节。
慕容垂去世不久,后燕帝国就被拓跋珪的鲜卑铁骑碾成了灰尘。围绕着对中原地区的态度,胡人政权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杀鸡取卵,平时在塞外放牧,不定期南下中原抢一票,把自己当成强盗,胡吃海塞,吃相难看;一类是细水长流,在中原扎根,把自己当成主人,吃相不那么粗暴。拓跋珪主政的时候,北魏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而是处于游牧政权向农业政权转变的升级阶段,用专业历史名词来说,这叫汉化或者封建化。
后燕灭亡之后,崔宏入仕北魏。拓跋珪很看重崔宏,在他的支持下,崔宏给新生的北魏制定了典章制度,比如官制、朝仪、律令,可以说他就是北魏走向封建化的总设计师之一。如果说北魏是一台电脑,那么这台电脑的一部分软件就是他设计的,不过他设计的并非核心软件,这个使命要在将来由他的儿子崔浩继续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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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从小就喜欢读书,正如他的父亲,他对当时流行的老庄学说很厌恶,看到这些东西就来气。他喜欢的是有实用价值的东西,看到经学,就琢磨施政教化的诀窍,看到史学,就琢磨改朝换代的规律,看到兵法,就琢磨行兵布阵的门道,此外,他对神秘的阴阳术数也很有兴趣,在当时是个出了名的神算子。
拓跋珪主政期间,崔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文官,并没有什么太出色的表现,如果非得说有,那就是工作勤勉,经常加班加点,为了表示嘉奖,拓跋珪有时候还给他送工作餐。继承拓跋珪帝位的北魏第二任皇帝是拓跋嗣,拓跋嗣喜欢阴阳术数,而这恰好是崔浩擅长的,也正是在拓跋嗣当权期间,崔浩开始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
拓跋嗣当了14年皇帝,这14年里,崔浩最为突出的业绩有两个,首先是辅佐拓跋嗣确立了太子监国制度,其次是劝阻拓跋嗣迁都邺城(北魏原先的国都在平城,就是今天的山西大同)。
鲜卑人的王位传承原先采用的是兄终弟及制,崔浩确立太子监国制度以后,兄终弟及变成了父子相承。详细解释的话比较繁琐,我们只需要知道后者比前者更有利于保持一个政权的稳定就可以,同时,这也是北魏从游牧文明过渡到农耕文明的一个重要环节。那么,崔浩为什么阻止拓跋嗣迁都呢?他这是在为北魏未来的发展描绘蓝图,类似于诸葛亮的隆中对,即立足平城,遥慑中原,防备柔然,在某些方面来说,他甚至比皇帝更清楚北魏未来的发展走势。
这时候的崔浩还不到30岁,得到拓跋嗣重用之前,他并没有什么“工作经验”,拓跋嗣为何对他言听计从呢?拓跋嗣说了,我器重崔浩是因为他博闻强识。崔浩的“博闻强识”又是怎么来的呢?大多是从书上揣摩到的,不管是确立太子监国制度,还是阻止迁都,都是他从历史里总结的经验教训。所以,崔浩的故事可以告诉我们一个亘古长新的道理:知识是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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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嗣去世之后,北魏进入武力强盛的拓跋焘时代,我们以前说过拓跋焘,这里就不啰嗦了,总之一句话,拓跋焘太能打了,在他的带领下,北魏帝国消灭了盘踞在中国北方的北燕、北凉、胡夏,又打趴了称霸漠北的柔然,自淝水之战过后分裂已经四五十年的中国北方再次走向统一。
拓跋焘当权时期是北魏武力的黄金时代,也是崔浩个人事业的上升期。拓跋焘主政20多年,崔浩一直是第一谋主,论军事战略眼光,他的水平是第一流的,有那么几次,拓跋焘就对外征战事务询问百官意见,几乎遭到了一致反对,可崔浩例外,始终在唱反调,大家越是说不行他越是说行,他还屡次给拓跋焘出主意,指点他先打这个,再打那个,帮助他统一了中国北方。
比如说打胡夏,大家都说不能打,难度太大,崔浩却说没问题,可以打,肯定能打赢。
比如说打柔然,大家都说不能打,风险太大,如果刘宋帝国趁机北上,我们就麻烦了,崔浩却说在座各位想多了,刘宋帝国肯定不敢来。
比如说打北凉,大家都说不能打,北凉穷得叮当响,打下来也没啥油水,崔浩却说,谁说北凉穷,屁咧,北凉富着呢!
拓跋焘并不夺人功劳,多次公开表彰崔浩,说别看这个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胸中有雄兵百万;还对百官说,但凡军国大计,你们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咨询崔浩的意见。对于自己的功勋,崔浩本人也很满意,他以帝王师张良自比,又说自己胜过张良。有一次,他还评价了一下诸葛亮,说诸葛亮未免过誉,言下之意对孔明颇为不屑的样子。
看起来,这是一个君臣鱼水的故事,结尾应该是皆大欢喜,这时候,剧情却忽然发生逆天转折:拓跋焘下令将崔浩灭族,与崔家有姻亲关系的几个大族也惨遭株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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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剧情会发生这么大的转折?
这个问题早就被无数人说烂了,大致来说,主要原因有四个:一,遭到了同僚排挤;二,卷入了宫廷内斗(拓跋焘与太子拓跋晃);三,动了鲜卑贵族的奶酪;四,失去了拓跋焘的支持。
崔浩有才华,然而,风摧秀木,无可匹敌的才华也给他树立了许多敌人。他性格高傲,言行也不是很谨慎,经常有心或无意地说一些伤害同僚的话,这必然会使他落到危险的处境里。早在拓跋焘登基初期,他就遭到了同僚的攻击,为了息事宁人,拓跋焘只好把他雪藏了一段时间,他后来能够复出,并且能在拓跋焘时代多年屹立不倒,也是得益于拓跋焘的赏识和庇护。
得罪同僚且不说,崔浩还得罪了太子拓跋晃。我们在前面简略说过兄终弟及和父子相继,后者确实比前者更有利于维持政权的稳定,可是它也是有毛病的,问题就在于太子和皇帝之间的权力纷争。为了争夺皇位,父子相残或者互相敌视的事例在历史上发生的太多了,拓跋焘也不例外,晚年的他与太子拓跋晃之间也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在这种情况下,崔浩就需要作出选择——夕阳,还是朝阳,必须选一个。崔浩选择了前者,站到了拓跋晃的对立面,甚至跟太子抢着在重要职位上安插自己的人手。
到拓跋焘时代,北魏的封建化已经走过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历程,跟历史悠久的祖宗之法相比,这短短50年却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你改变兄终弟及的制度,毕竟是你们皇族的家事,这个可以接受,可是你要是想扳倒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老哥们儿,那大家就得犯嘀咕。崔浩的政治理想是以夏变夷,把鲜卑政权变成汉化政权,有那么一段时间,拓跋焘很支持崔浩推行的封建化举措,对一大帮老哥们儿说,你们打天下劳苦功高,都累了,该去享享福了,以后尽量少掺和国事。在他的支持下,崔浩规划的蓝图也一步步变成了现实,当然,该得罪的也都被崔浩得罪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们已经可以看出来了,崔浩能在激烈复杂的政治斗争中站稳,基本上就是找到了一个好靠山,他和拓跋焘的关系类似于王猛和苻坚,不过,也仅仅是类似。当年,王猛在前秦帝国推行汉化改革,遭到了氐人贵族的强烈反对,苻坚大帝火冒三丈,亲自上阵,一顿拳打脚踢,把这些人打得不敢吭声,可是拓跋焘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像苻坚那样无条件地支持崔浩。他允许崔浩大展拳脚,但是决不允许崔浩乱拳打死老师傅。在有的事上,崔浩过于激进,在打压鲜卑贵族的同时,居然大力提拔汉人门阀,打算把经过改良的南朝门阀政治移植到北朝——门阀政治的特点之一,就是对皇权有所制衡,而这是拓跋焘绝对不能忍受的。就这样,崔浩失去了拓跋焘的支持,抛弃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终于把自己推到了绝路上。
关于崔浩被灭族一事,北魏朝廷的解释是,崔浩利用编纂国史的机会胡言乱语,给前人泼脏水,暴露宫廷秘闻。这显然是无法令人信服的,崔浩编纂国史,前后历时11年,时间这么长,拓跋焘怎么可能对国史的内容一无所知呢?这只是欲盖弥彰的借口和防民之口的套路,难怪曾经协助崔浩编纂国史的高允在事后说,崔浩之死大有玄机,不可说,不可问。
崔浩死了,他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还有一个罗生门式的结尾——有人说,崔浩其实是南朝打入北朝的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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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光世是崔浩的小舅子,崔浩被下狱之后,他逃奔南方的刘宋帝国,爆了一个猛料,说崔浩身在曹营心在汉,多年来一直在暗中帮助南朝,谋划大计,还说自己曾经在北方联络过有心光复汉人江山的义士,崔浩及其姻亲此次被灭族,就是因为大计外泄。
这是一个孤证,很多历史学家存疑,普遍认为柳光世是为了托身南朝才这样说,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就没有引用这一条,陈寅恪给司马光点赞,说他挑选史料很有一套,火眼金睛。相反的看法也是有的,宋朝的李焘就是一个异见分子。
崔浩对南朝究竟是什么看法呢?他这个人很奇怪,打别的国家,比如北凉、柔然,他向来是积极支持,可一旦涉及南朝,他就百般劝阻,不是万万不可,就是请陛下三思,即使在南朝发动北伐、主动出击的情况下,他依然坚持不能激化矛盾,并为此与拓跋焘力争。事实上,拓跋焘时代规模最大的南侵战争,也是在崔浩遇害之后发动的。
表面上,崔浩对南朝颇为袒护;客观上,他也为南朝营造了相对稳定的国际环境。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像柳光世所说的那样,是南朝打入北方的间谍,比如刘裕北伐关中那一次,如果北魏朝廷采纳他的计策,先放行,再断路,刘裕可能就会面临大麻烦。
陈寅恪说,崔浩阻止北魏南伐,并不能证明他对南朝留一手,相反,这正说明他善于为北魏谋划。他多次阻止北朝南侵,并不是袒护,而是出于实际情况需要,不想让北魏腹背受敌(柔然和南朝)。老先生的说法很有道理,结合种种迹象来看,崔浩也绝不可能是南朝的间谍,比如他死后不过一二十天,拓跋焘就后悔下手太重,深为惋惜,这也可以证明他对崔浩的忠诚还是比较信得过的。
不过,有一点我们需要注意:陈寅恪是完全从政治利害的角度去看待崔浩的,而实际上人是复杂的,有理性考量,也有感性动机,政治利害是一回事,个人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崔浩阻止北魏南下固然有利益衡量,但是我们也很难肯定地说其中没有袒护的成分,他毕竟是汉人,对汉人为主体的政权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感情的。他和鲜卑族同僚的关系很僵,对汉人同僚却好得出奇。北凉灭亡之后,大批汉人儒士进入北魏,刘裕建宋之后,东晋的许多遗老遗少逃奔北魏;对于这些人,崔浩往往是倾心结交,尤其喜欢与熟悉汉制的汉人文士来往。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属于同族,有天然的亲切感和向心力;一方面是为了壮大阵营,加快北魏的汉化进程;而另一方面,可能就是其父崔宏的影响。崔浩被灭族之后,高允奉诏抄家,在崔浩家里发现了崔宏当年躲在小黑屋里写下的诗文。面对这些诗文,高允默默地对崔浩说,我懂。
及浩诛,中书侍郎高允受敕收浩家,始见此诗,允知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