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吃晚饭时,父亲因某件事提起了姑爹,当时颇多感怀。而母亲也在一旁搭腔,谈及姑爹在世时与我家的诸多交往。我在一旁听了,更是伤悼不已。
姑爹张贤明,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由于家境原因,读书不多,但天生骨胳强健,更兼心灵手巧,不光精通诸般农事,而且还自学了不少的手艺。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生活环境艰苦,物资奇缺,但姑爹完全靠自己的双手,开荒拓地,养猪放羊,硬生生担起了六口之家的全部开销。由于姑爹干劲足,头脑灵光,在乡民的推举下,他还担任了多年的民兵连长、队长等职,在当地深孚民望。
不仅如此,姑爹还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个劳力、经济、人脉相互帮衬的年代。姑爹与我们虽不同村,但同属一个管理区,相隔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行程。春耕夏播,秋收冬贮,每到农忙时节,姑爹总会主动过来给我们帮忙;父亲不会犁田,不会修理农具,每年都是由姑爹过来帮忙打理。而我们却无以为报,仅仅是每年的夏季去帮姑爹一家子插两天秧苗而已。
在所有的亲戚中,因为姑爹和我们往来最为频繁,自然而然,年少的我与姑爹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岁月荏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姑爹在世的诸多往事在我的印象中已淡为云烟,然而有三件事却如电影画面一般镌刻在我的脑海中,从来没有模糊过。
第一件事,是在我六岁时,姑爹曾经带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免费”的电影。
记得那天,姑爹正好帮我们家收割小麦。下午得到消息,说泗淌电影院当晚要播放一部新片。姑爹是个电影迷,收工后,衣服一换拔腿就走。我听说姑爹要去看电影,当即就要同去。父母当时不同意,一是因为去泗淌电影院路途较远,我年龄尚小,走不了这么远的山路。二是因为进电影院要凭票入场,虽然儿童只要半票,但父母觉得一个小孩子花五毛钱去看一场电影毕竟不值得。没得到父母的许可,于是我就大哭大闹起来。姑爹见此情形,一咬牙就把我带上了。
七八里山路,我走一半,姑爹背我一半。赶到泗淌电影院时,电影即将开始,许多人正在买票入场。姑爹赶忙去附近农户家里借了一只大背篓,然后将瘦小的我装了进去,又在我的头顶上盖了一件外衣。姑爹叮嘱我,一不要露头,二不要做声。
买票时,姑爹只买了一张成人票,然后背着我就直闯电影院大门,守门的大爷见姑爹背着一个背篓,以为里面装着一个婴儿,问就没问,直接就放进去了。
进了电影院后,在一个角落处,姑爹将我从背篓里提了出来,笑着说:”运气真好,总算混进来了。”
我尚记得那次的电影片名叫《元帅之死》。至于内容什么的,我根本没看懂,而且只看了一半我就倒在姑爹怀里睡着了。
电影结束后,姑爹见我仍在迷糊中,只好将我驮在背上,匆匆而归。走完七八里山路,到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父母见姑爹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气得就要打我。结果还是被姑爹拦住了。
第二件事是在我八岁时,我第一次尝到了西瓜的美味,而这个西瓜,正是姑爹送来的。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西瓜在湖北恩施纯属罕物,别说有些老百姓没见过,甚至连西瓜这个名词也没听说过。但姑爹是如何弄到西瓜这个罕物的呢?
原来,上世纪大集体时代,水布垭清江边有个国营林场,林场的场长某年去外地出差,回来时便弄了一些西瓜种,在林区一试种,结果还成功了。那年林区招工施肥,姑爹去干了半月,完工结帐时,姑爹听说两瓜好吃,便找场长要了两个西瓜。回家后,姑爹给表弟表妹们留了一个,剩下一个就给我们送了过来。
那时候,我和姐姐没有见过西瓜这东西,也不知道西瓜怎么个吃法。结果姑爹给我们打开后,我们姐弟俩一尝,胃口大开,八斤重一个西瓜,被我们吃得只剩下一张薄薄的外壳了。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犹记得当年和姐姐第一次吃西瓜时的那欢快的场面。
第三件事,则发生在我就读县城巴一中时。那时候,因为老家渔洞湾还没通公路,而姑爹家正好毗邻巴鹤省道,于是姑爹家便成了我上学放学时的”重要驿站”。
上世纪八十年中期,跑客运的车很少,杨柳池跑巴东的长途客车一天只有两趟。所以我每次上学都是先由父亲送我到姑爹家中,然后在第二天清晨去省道边上赶第一趟客车。
我在巴一中读了三年书,自然给姑爹一家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姑爹一家不仅要提供我和父亲的食宿,而且第二天清晨还要帮我们在公路上拦车。
我记得有一年春季开学,那天正是正月十六,天降瑞雪,朔风劲吹。因为家里有急事,所以父亲把我送到姑爹家里,当天就回去了。于是拦车的任务便落到了姑爹头上。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因为怕掉车,所以凌晨六点我就和姑爹守在巴鹤省道上了。然而那天由于雪凌大,客车晚点了,结果我和姑爹就在大雪中苦苦等了三个小时。那几天姑爹本来就患重感,结果这一番受冻,姑爹的病情更加严重了。据后来母亲给我讲,姑爹因此竟卧床数日。
俗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一直认为,像姑爹这么好的人应该一生大福大寿,平平安安才是道理。然而,世事乖舛,天不佑人,姑爹却中年折戟,死得异常惨烈。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我们乡下开始兴起了打工热潮,特别是有一些青壮年去北方挖煤挣了不少的钱,这吸引了很多巴东老乡赶向山西、河北这些煤海地区。而姑爹就成了其中的一份子。
本来姑爹的家庭环境并不差,在当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姑爹上进心强,他一是想翻修住房,二是想给表弟表妹们多存一些学费。
没想到,姑爹去唐山挖煤不到半年就出事了。那是在一九九六的十月份,也就在我爷爷去世的三个月之后。
接到噩耗的那天我正在麻石坪柳家村帮姐姐收割庄稼。中午时分,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来到姐姐家里,报说姑爹在唐山煤矿里因瓦斯爆炸,不幸遇难。我和姐姐听了先是怔了一下,接着都大哭起来。
受条件所限,姑爹遇难后,遗体并没有回归故里,而是在唐山市当地火化了,骨灰就是我的父亲去帮忙领回来的。在那个年代,北方矿区管理也不完善,劳务维权部门也没规范起来,所以姑爹死后的善后工作也很不理想,经父亲和煤矿老板的艰难谈判,最后姑爹的抚恤金也不过区区两万元。而这个两万元也仅仅是维持了表弟张承海上高中的三年费用。
姑爹走后,幺姑寡居至今,分别为三个孩子供书、婚配嫁娶,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不得而知。
庆幸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姑爹的后人都已成家立业,特别是表弟张承海如今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美满。而幺姑如今身体康健,正享受着儿孙绕膝之乐。我想,如果姑爹地下有知的话,他也应该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