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臭鸡蛋的故事

  从我懂事起,爷爷没完没了劳作的身影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爷爷出生在动乱年代,听奶奶、爸爸、妈妈讲过,爷爷小时候吃得不是槽糠就是野菜。后来,我们相继长大了,总看到爷爷吃的很节省也很简单,他最喜欢吃的是自己做的豆腐蒸鲤鱼,还有就是自制的臭鸡蛋臭猪肉什么的,他下早饭吃的菜最多就是臭鸡蛋(臭鸡蛋是没腌好的咸蛋)和自腌的大蒜。我每次总远远地看着他剥鸡蛋,先是拿鸡蛋在桌子沿或长凳角吧嗒吧嗒磕几下,然后剥去蛋壳上的三分之一的壳。没剥的蛋壳左手拿着,右手把筷子插进蛋里挖,挖了一点蛋肉再放到嘴里吮吸,筷子从嘴巴里抽出来的瞬间总能传来吧咂的声音,就那么喝一口粥挖一点肉,吃得还挺香。一大碗粥喝完一只蛋还剩一半,他舍不得吃,就放到饭桌下,(乡下的饭桌是八仙桌,桌台下都有一个南北相通的口,也就是南北有个开口的隔板,门是那种可以左右活动的长方形,门中间有个“鼻子”也就是把手,也呈长方形,打开时捏住“鼻子”把门向右进去点左边就下来了,这就缺下(也就是打开)了。关上时按相反的方向与方法即可,吃剩的食物放在桌子下面很方便,一是防止灰尘落到食物上,二是防止老鼠、苍蝇盯到食物上)留待第二天喝粥用。

看他吃的那么香,次数多了,可把我馋坏了,便趁爷爷不在的时候,按捺不住把桌子下面的剩鸡蛋拿出来尝了尝,那又臭又咸的鸡蛋一到嘴里咸的我直吐。(至今也没想明白,那么臭那么咸的鸡蛋到了爷爷嘴里咋就那么香?或许是爷爷吃惯了苦的缘故吧)

光头

  自打我出生到长大,就没见爷爷留过头发,那怕是短短的板寸头都没有留过,他的头似乎永远是瓦亮瓦亮的。但我听妈妈和奶奶说,以前爷爷可是穿长褂、留辫子的,剪了辫子以后他就没留过头发,一直剃的光光的秃秃的。

此后他的头就像黄土高坡一样寸草不生了。我弟弟是他仨孙子中最小的、也是他最疼爱的孙子。每天没事儿就会当他的尾巴,跟着爷爷走村串户,东拉西扯扯些闲片儿。弟弟最喜欢摸爷爷的光头玩,边摸嘴里还边念念有词:“光头仂晒燥了,光头仂晒燥了”。我其他兄弟妹可是从来不敢摸的,每次只能看着弟弟摸,听着弟弟的念词跟着笑。

爷爷每次洗面只要顺带用毛巾像洗面一样擦下头皮就行,真是省水又省力,爷爷总是有事没事的时候在自己光头上摸啊摸,开心时摸,尴尬时摸,无聊时也摸,跟人聊天时也摸,久而久之成了他生活中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褂与裤

  爷爷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从来不穿现代流行的布料和样式,就是那些年中老年最流行的中山装他也不感兴趣。他的衣服是他青年时代流行的样式,衣服的领子是立式的,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衣服的料子永远是棉布和土布。70年代农村最流行的是的确良,他死活都不要这样的料子做衣服,我姑姑拿他没办法,就按他的意思用棉布或土布给他做衣服。(就是脚上穿的袜子,鞋子也要这样的料子,袜子是姑姑独创的,鞋是千层底的,姑姑每次都亲手做好了给他穿,爷爷就姑姑这么个掌上明珠,爷爷穿的袜子和鞋子,我妈妈和伯母都做不来,也没看她们做过)。

他的衣服在我看来很怪也很不入时,是斜襟式的(就像如今外面流行的女性旗袍和民族服装的那种斜襟)。斜襟的纽扣是用衣服同颜色料子的布制作而成,扣眼很小,扣子也很小很硬,(就是如今少见的纯手工盘扣)扣的时候要把扣子从扣眼里穿过去,爷爷由于手大扣小,往往对付不了这小小的扣子,所以扣扣子时的表情常常是龇牙咧嘴,那样子让人好气又好笑。我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帮他扣,结果也要扣个老半天。用这样布料做的衣服穿在身上很舒服也很暖和,就是扣扣子比较吃力,这让爷爷又爱又恨又无奈。

  爷爷的裤子也与众不同,没有开襟,也没有可插腰带的护腰带,裤腰都是白土布做的,足有6寸长,裤裆有多宽裤腰就有多宽,裤腰不收的。下面的裤裆和裤腿要么是青色的土布或黑色的棉布。裤裆和裤腿是直筒式的,因为裤子没有扣子和松紧带,也没有拉链,所以,爷爷的腰上就常年系着一根固定的带子,只要把裤腰往带子里一塞就行,我总担心他的裤子系不牢。

  冬天了,爷爷从来不穿毛线衣的,姑姑织过几件给他穿,他嫌毛线刺的皮肤痒,还又紧又束手束脚,从此就不穿了。常年里面穿件土布褂子,一件棉袄往上一套就成,再在腰上系上一条幅宽在75公分左右,长度约八尺的“罗布汗帕”巾,

往腰上缠个两圈再绑绑紧就成,弟弟没事时敢给他解下来,披到自己肩上当披风冒充大侠玩,披着这巾一突儿往东,一突儿往西,嘴里喊着:“冲啊,杀啊”。

还有就是帽子,也是姑姑织了几只送给他戴,他也嫌痒不戴了,他就爱自己那个军帽子。现在我脑海里还时不时地浮现这样的画面,爷爷戴着心爱的帽子,穿着那臃肿的棉袄,倒背着双手在家里进进出出的影子。

          烧香烛

  爷爷还有一个习惯,这个习惯一直维系到他逝世。

  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或是在平常的日子,只要爷爷在家,他每天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香烛,先用草纸点火,拜了祖先后,就把点好的香烛插到门上,插香烛之前都要拜一拜,似乎在拜各路神仙。从正堂到大门,偏门,东门,西门,灶门,甚至卧室门都要插上香烛,把我家和伯父家的所有门都插了。

这个习惯在村里也就爷爷一个人在做,其他和爷爷一般年纪的人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烧香烛。

不但如此,爷爷还时不时到山上去祖先的坟头上上香,烧烧纸。尤其是在清明节这一天,有年清明,我跟着他从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他每次都能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个坟头,那天我跟在爷爷后面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不知名的陌生坟头开始,到奶奶的坟头结束。

我也不知道他这样的行动到底做了多少年。也许在爷爷的思想里,这就是所谓的行善积德吧?或是一种信仰吧?又或者是一种精神寄托吧?总之文盲的爷爷脑子里想的啥我是搞不清楚的,虽然有点迷信色彩,但我觉得这绝对没有迷信那么简单。


  起居饮食

  爷爷每天无论有多烦或有多累,晚上8点是必定要上床休息的,早上6点就起床了(也许更早,因我贪睡,懒床,爷爷具体几点起的床我根本就不晓得,常常是每次起床后,爷爷早就出门去了,或赶集去了)只有到了吃早饭或午饭时,才能见到爷爷回来的身影。爷爷年纪大了以后,爸爸和伯父为了照顾他老人家,就让爷爷在俩家轮流各吃半个月。

  我注意到,爷爷吃饭是有讲究的,那就是难看的不吃,辣的不吃,生的不吃,硬的不吃。最喜欢买了猪头肉让妈妈烧了大家一起吃。还喜欢吃煎鱼、煮鱼、蒸鱼,凡是鱼都喜欢,无论辣的甜的臭的干的一概喜欢。我们家一般都是买一条很大的鱼,用辣椒或大蒜做调料,煎好鱼然后把辣椒、大蒜什么的放进去,再放水一起煮,类似于那种水煮鱼。大家不爱吃鱼头,爷爷就把这鱼头给包了,还吃的津津有味。

爷爷有时候饿了,会拿出自己准备的米粉让妹妹做了给他吃,我们家乡吃的比较省,烧面一般不放肉片的,也不放虾米什么的,最常用的配料就是大蒜或葱、辣椒,炒菜用的都是猪板油。所以做米粉也是用的猪板油,配料吗也就是那老三样,爷爷特别关照妹妹别放辣椒,久而久之妹妹就熟悉了他的口味,爷爷也爱吃妹妹烧的菜和米粉,(我做的菜他是不爱吃的。惭愧的很。)

  爷爷有一个茶壶,我对这个茶壶至今还记忆犹新,茶壶整体洁净的白底色衬托出一朵粉红的荷花,荷叶碧绿,荷叶上有露珠,还有只莲蓬斜斜地立在荷叶和荷花的中间,莲蓬傍边一只蜻蜓欲飞欲停。现在已经找不到它了。

  爷爷在夏天时特别喜欢用这个茶壶喝茶。我有次也端起茶壶学着爷爷的样子,和茶壶嘴对嘴地喝,吸了口茶到嘴里然后头向后一昂,咕噜一声茶水就咽下肚了,嘴里立时一股苦苦的味道弥漫开来。我苦着脸吐着舌头,把茶壶拿到鼻子底下闻闻,有浓浓的茶叶味。再一看,茶壶壁还有厚厚的褐色茶迹,此后我就再也没喝过这茶壶里的茶,那苦味让我尤思难忘。

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天到晚忙这忙那,70多岁的人,还在邻村山后头开垦了一片自留地。一年四季他在那里种着萝卜,山芋,芝麻或是青菜什么的,爷爷种的最多的是萝卜,自家吃不完就挑到镇里去卖。

还在村前河旁自留地里,按季节种上豆角,扁豆,苦瓜,菠菜,芋头什么的,凡是农家的蔬菜他都种,萝卜叶他用来做腌菜,青菜晒干了做霉干菜。他不但种菜,还利用农闲时做做生意,夏天杨梅飘香时节,爷爷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采杨梅,采好了自己挑回家,再分点送到俩个小爷爷家吃,吃不完的挑到镇上集市中去卖。

冬天他还去别处批发了“萱竹”(江西土话,就是用来刷锅的用品,用竹子制作的)还有香烛,还有瓦缸。虽然做这些小本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他还是乐此不疲。我常常见他回家后没事就边数边算着那赚来的一元元、一角角的纸票子。我们姐弟仨有时一起帮爷爷把香烛数好并扎绑好,有时是白天帮,有时是晚上帮。 

 爷爷不打牌、不麻将、不赌博、不熬夜,不宠鸟、不养花,不吸烟、不贪杯,凡是玩物丧志的事他都不沾边。也许是爷爷的这些好习惯使然,所以爷爷的身体一直很好, 没怎么生过病。在我的印象中就一次从楼梯上摔下来住了次院,此后就没生过病。(奶奶在我上小学时就病死了,是那种皮肤病,那时奶奶爱吃自己从山上采来的蘑菇,按大人的话说是蘑菇中毒。自那之后奶奶的全身痒,特别是小腿出奇的痒,我总是见到奶奶不停地在小腿上抓啊绕啊,把两条干瘪的小腿弄的指痕斑斑的。为此还住过院,病愈后出院不久又复发了,最后还是因为这小腿挺不住走了。

爷爷也被她传染了,后经老爸多方求医问药,爷爷的皮肤病终于用一种民间偏方给治好了。奶奶最后一眼看到的人是我,记得那个时候奶奶给我留下了转告大人的话;“璟锋,叫你姆妈和大姆妈帮爷爷洗衣服。”那时我小,以为这是平常所说的话,根本就没想到那句话是奶奶的最终遗言。至今想来都觉得惭愧,我同时也是外婆走时最后见的一个人,外婆跟我说的啥我至今也不知道,因为那时我已长到17岁,耳朵早就全聋了。)

   爷爷兄弟姐妹四个,他排老二,爷爷的姐姐在我读书前就作古了,(爷爷说我的声音、外貌、脾气特别像他姐姐年轻的时候。也许我身上真的多少有点儿姑奶奶的影子吧!也许是爷爷过于思念姐姐的缘故吧。)

爷爷的大弟弟也就是我的小爷爷,我从来没见过。听大人们说小爷爷是在年轻时吸烟病死的。爷爷的小弟弟我见过,一样有很深的印象。小爷爷一生没生育,娶的老婆是二婚,带着自己的儿子嫁给他的。小爷爷的为人很赖皮,过日子也很马虎,人特别懒,所以,他的日子过得不咋样。

我总是见到他游手好闲的到处逛,他跟我爷爷说不上什么话,我爷爷根本就不怎么搭理他,我一直不明白,同样是一母同胞 ,差别咋就这么大?后来,这剩下的小爷爷最后也病死在家中,几年后他老婆也跟着他走了。

  爷爷大弟弟的老婆也就是小奶奶,(我们兄弟姐妹都叫她堂间小奶奶,因为她住在前面老祖屋的堂间西厢房里)是个很有福相的老太太,耳朵特别长特别坠,耳朵上还带着金耳坠,金耳坠把那个耳洞拉的长长的,远远的都可以当靶子眼了,在我们那个小山村这是极少见的。

堂间小奶奶还裹了小脚,走路时颤颤巍巍的,在我的印象中她总在咳咳咳,后来她是因为这病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因为我来上海后娘家的情况就不清楚了,也没人告诉我堂间小奶奶啥时走的。爷爷在四姐妹中和同龄人中是最勤快;也是最长寿的人。

    归天

   2001年我回家给妈妈过50大寿,爷爷此时已88岁了,(前一年伯父出车祸右小腿没了,)幸好爷爷身体还好,只是比以前老了。

  我回沪后一个月就惊闻爷爷去世的消息,开始我还不信,才一个月啊!我见到爷爷时他还笑呵呵的,身体虽然不如以前硬朗了,但还是没病呀!怎么分别不久就走了呢?

又过了段日子我收到了老爸的信,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看到信那天我是边哭边工作的,整整一个上午泪水就没断过。

  原来爷爷出事那天正好是堂间小奶奶家的孙子,也就是我堂弟结婚的日子,爷爷作为家族中最大的长辈,晚上是要去喝这个堂孙的喜酒的。可爷爷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别人都在忙这堂弟的婚事,我家的俩兄弟也没闲着,忙着打牌玩。

  爷爷他老人家可好,吃好午饭竟然就跑到邻村山后头那块自由地里忙去了,他先锄了草,然后用火烧草,火烧着后他继续锄那没完的草、松土。那时有风,火不知何时不知如何烧到山上去了,等到爷爷发现时火已经很大了。

因为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里之外无人居住,叫人来救火是来不及了。所以,爷爷不顾年老,自己以近九十高龄的体力去扑火,火是他自己烧的,他就得自己救。就这样爷爷用年迈的身体跟大火争,等被发现时,他全身已有%90处被烧伤。被闻讯赶来的老爸和姑妈七手八脚的抬到县医院抢救了一夜,最后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老爸这天没在家,跑到波阳去批发零件了,听到消息后东西也不批了,急匆匆地赶回家,但还是晚了。

临终前爷爷强烈地要求老爸把他接回家,老人家最后还没忘记要叶落归根啊!(难怪我来上海后,我和老爸老妈几次叫爷爷来上海玩玩他也不肯,他最怕的是发生意外客死他乡!)  

  一生都在烧香的爷爷就这么被大火夺去了生命。要不是那场火,现在的爷爷已经90多岁了,我今年回家也就能见到他老人家了。

  爷爷虽然走了,但我梦里还时不时地会出现他的身影,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爷爷在梦里向我诉苦,说我妈妈不给他饭吃,我醒来后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说这句话。03年底我回家时,上了次他的坟,还买了不少纸钱烧给他。当时老妈还嫌我浪费,我不听,执意买下烧给爷爷奶奶用。那天我们母女三个一起给爷爷奶奶上坟、磕头,还把坟上的杂草给清除了……

  爷爷:你在天堂还好吗?

ps :此文为07年所写,粗略修了下,权作旧文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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