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社区宣传板上找到过一个手工班,认识了一个五十九岁的手工教师,大家都叫她菲茨杰拉德女士,她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平日里喜爱张罗结交朋友的事,做手工只是她众多的兴趣之一,我们的学费是几只自烤的马芬或司康饼,课时长短按当日人数或心情所定,几星期之后我家里就被布片和针线堆满了。
别人讲起菲茨杰拉德女士的时候总会说“那个有趣的独身女人……”是的,是“那个女人”而不是“那个老太太”,在这里,十八岁到八十岁的女性都被称为“女人”,没有“老太太”这一说法。只要花一点时间站在街头,就会看见那些在你面前走过的六十岁左右女性,均是擦着老年人的边儿,却红嘴唇小皮靴一身清香地从你身边昂头走过。
去年圣诞节菲茨杰拉德女士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她穿着一条火红的裙子欢迎我。饭桌上我第一次看见她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听说都住在不同的城市,一年来和母亲只见面两三次,可他们与母亲的对话听上去就像是把彼此当做无话不谈的老朋友。我听见大儿子对母亲说,“妈,我明年可能要去印尼那边工作。”她笑着说,“好呀,要记得那里沙滩做爱是禁止的哦。”
菲茨杰拉德女士在告别时把一个玩偶拿给我当做礼物,对我说“下周我就去度假了。”我苦等着她,以为这假期对于一个独身的五十九岁老年妇女,顶多只是一星期,结果她去非洲呆了整整三个月,又去澳大利亚玩了几星期。她带回给我一堆的照片和工艺品,指着自己的一只眼睛和我说“若不是它老毛病又犯了,我才不回来哩!”
她常年的眼疾发作,必须去做手术。手术一个星期后我去探望她,明显感觉到她一只眼睛呆板,大概失掉了很多光明。还没等我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她就用另一只活泼无比的眼睛看着我,“我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伙伴,我们一起商量着今年末去泰国旅行。”然后又问我,“中国也一定很好玩吧?”
我突然想起今年七月才会满五十岁的妈妈,多年来都已经把自己定义成了“老太太”。去年回家的时候,我带着一脑袋国外的价值观,和我妈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两星期,看着她成日在锅碗瓢盆和扫把拖布间忙碌,丝毫没有自己的生活,更是心有感触,妈这辈子,竟然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坐过一次飞机,没有去过一次美容院,更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兴趣,更别提自己的人生……
我的妈妈是传统中国女性的代表,数十年如一日地,把上班之外的时间全部奉献给家庭,迷信般地相信着“牺牲自己”就是对“家庭幸福”最大的成全。这些年在我的鼓励下,妈好歹也确立了人生中的伟大目标,那就是,把眼前这份憎恶了多年的工作熬到退休,也出去游山玩水。去年回家时妈也想开了般地和我说,“孩子,我退休后想旅游,我可以和你姥姥一起结伴玩。”我暗自庆幸数年来她每天回家时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早上去上班时又拧着眉头倒数退休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妈也该去享受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可退休的日子渐渐迫近,妈却三番五次地在电话里问我,“孩子,你说我接不接受退休后返聘?”
我无奈,问她“妈妈,你都期待退休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接受返聘呢?”
妈说,“因为接受返聘的话,工资就能多开一点。”(我都不敢问她有钱干什么?因为答案肯定是“给你花”,尽管我并不需要它。)
我近乎恳求着,“妈妈,求求你退休后也为自己做点什么吧,去旅游吧,去好好享受啊!”
妈犹豫了好一阵,最后下老大决心般地说,“那我就去陪你姥姥玩!”
我叹气,“妈妈,你的任务不是陪人玩,你自己也要好好玩啊!”
这样的对话重复多次,而每一次我都确定,妈在撂下电话那一刻,一定又会开始纠结,到底接不接受退休后的返聘。
我很难对我妈的顽固思维进行彻底的说服,多年来我妈已经把日子过出一种惯性,她的生活内容简单到只有两件事,孩子好不好,以及老公喝没喝酒。经过多年的抗争,妈现在对我爸基本放弃治疗,于是生活里的主题就只剩下我。我们相隔一万多公里,可是妈却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她知道我此刻的天气,知道当地汽油的价格,知道政府的新政策,知道下一个节日,而有关这里的任何一条不太正面的新闻都能让她神经质地跳起来,给我打上两个小时的电话表达担忧。
开始写作后,我更无需告诉她,我的微博在哪里,我的公众号是哪一个,我的书卖得怎么样,最近谁骂我谁又表扬我,我接受了哪个地方的专访……妈有一次从网上若干信息中拎出来了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的语音采访记录,她特别得意地对我说“从小我就发现自己的侦查能力特别强。”留我在话筒的另一端苦笑,后脊梁冒起一阵凉风。
有一次,在我妈命令众亲戚关注我的公众号后,我强压怒火,像面对一个调皮捣蛋的三岁小孩那般,问她道,“妈妈,假如你每天上班的时候,家里的亲戚们都搬来椅子坐在你面前,看你上一整天的班,这样你愿意吗?”
妈的侦查能力或许很强,可是她的嘴巴却总是比脑袋快,立即就说“当然不愿意了!”
我苦笑,“妈,我也不愿意啊!”
很多时候在公众号发布文章时,我都觉得自己就像裸体一般地呈现在了熟悉人的面前,这种“不自在”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写作。《查令十字街84号》里面,海莲在评论一个糟糕的翻译家时说道,“可怜的史密瑟先生,他一定害怕他妈妈会读这本书,所以忍痛把那些原本应该活色生香的文章译得道貌岸然……”天哪,这不就是在形容我嘛,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干什么都觉得背后有一束目光,神情热切地盯住我。
我向妈表示过很多次我对这种做法的不喜欢,可妈还是改不了自己的热情,她把我的书送给所有自己认识的人,包括家中十岁的表妹,表妹看到书中描写感情的那一章,非常早熟地评论道,“我姐怎么总搞对象啊!”我妈老老实实地把这番话转达给我,导致我连续几个晚上都从满是一张一合的嘴巴的噩梦中惊醒。
我和妈大概每周打三次电话,说得内容都是我,很多时候我尝试把话题转到她的身上,然而她给我讲了几个故事就又说到了我,“这几个故事没准能给你当素材呢!”其实啊,我倒情愿她和我说,“真糟糕,昨天去商场买东西没控制住,把一个月工资都花没啦!”或者“明天别给我打电话了,我要出去聚会,没时间哪!”
有时我特别想对妈说“妈, 你就不能有点自己的生活?”话到嘴边还是强咽进肚子里,每当这样想,记忆里就伸出个隐形的巴掌,隔空打着我的脸,让我问自己,这么多年里妈省下的那些,还不是给我吃了?穿了?用了?多年来妈都是这样,活着的每种意义全是因为我。
我只得噤声,独自寻着别的法儿,不敢把她这唯一的快乐也粗暴地剥夺了去。
我和菲茨杰拉德女士探讨过很多关于女人的话题。大概是因为文化差异太大,她总是惊讶地张大嘴巴,听我讲诸如“每晚必须和我妈说晚安,不然她一定失眠到抓狂”的事情。菲茨杰拉德女士说道自己和三个孩子的相处方式一直很亲密也很有界限,尽管大家所住的城市相隔并不遥远,但只有过节的时候才相聚,电话也几个星期才打一次。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也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牺牲自己的人生去成全家人的快乐,并不是真正的幸福,也坚决不会有人提倡。她让我这样劝说我妈,“一个母亲有自己的追求,生活得快乐幸福,孩子们才会更放心也更安心地享受自己的人生。”
可是我发现,我的妈妈,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惯性牺牲后,已经完全不会做自己了。我跟她说,“妈,你去跳跳广场舞。”我妈去了几天,因为要统一买服装,就不去了。我于是又怂恿她,“妈,换季了,你去买件衣服呗,就拿我稿费。”妈好不容易买了一件,到家后又觉得不合算,结果一整个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又把它退了回去。我说,“妈,你没事去外面下下馆子呗?”妈说,“花那钱干啥,我都会做!”
每次劝说无效,除了计划失败的挫败感,我最大的感触就是心痛。尤其妈总是对我说,“以后我去新西兰了,就给你做饭,洗衣服,你不用付我钱!”还有她一遍遍地唠叨水果贵得离谱却和我商量说“我攒着钱,想给你在机场旁边买个小单间写作!这样你下飞机就方便了!”又或者,我催她去办护照准备出境游,她也推迟着不去,和我说“你的钱够花吗?生活辛苦吗?”
也许,这么多年来,妈妈一直没有随心所欲地活一场,不是因为她不想做自己,而是因为她更想让我做自己。 把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拿去爱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贫穷母亲唯一擅长做的事,这件事无需花费她拥有最少的金钱,却可以用尽她所有真挚的感情,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里,也有富足的存在。
身边的一个朋友曾经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这个一直保持冲锋姿态去赚钱的人,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却那么节俭啊?”
我对他说,我就是无数次设想着未来的某个场景——我土豪一般,底气十足地和我妈讲,
“妈,给你定了一张去迪拜的机票,这周六就出发。”
“妈,别犹豫了,这双鞋好看,喜欢就买呗!”
“妈,那家餐厅的海鲜据说是顶级的,我今晚就带你去!”
妈妈,多希望有一天我会有这样的能力,让你也可以勇敢地做自己。
因为,这才是作为一个女儿的,最大的幸福。
作者简介:杨熹文,网上人称老杨,常住新西兰,热爱生活与写作,相信写作是门孤独的手艺,意义却在于分享。新书《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精装版已经和大家见面)火热销售中,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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