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幸福的事,是陪父母慢慢变老

世上最幸福的事,是陪父母慢慢变老_第1张图片
街头所拍流浪母子

写下这样的题目,我觉得有必要向读者诸君解释一下。因为我怕比我年轻的人会不以为然,认为我是胡说八道。有一句话叫做“走什时说什话”,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想的和做的是不一样的。二十多岁的人认为最幸福的事,,一定是和恋人粘得越牢越好;而像我这样四十几岁的老男人,认为最幸福的事是陪父母慢慢变老,恐怕不会有几个人反对吧。

母亲生病,高烧不退,四十二度的数字让我心如刀割。我从淮安城里赶到涟水的梁岔医院,和父亲一起按照医生的吩咐,不停地为她擦洗和用药。母亲被看不见的烈火烧得哼喊着:我妈妈——,我妈妈——,人在最痛苦的时候,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妈妈,希望妈妈(不管在不在了)能够伸出慈爱之手,将其拽出苦海。

一直到傍晚,母亲才渐渐地安静下来,体温开始呈下降趋势。按照我的意思,我准备留下来陪母亲。可是父亲梗着脖子,犟得像头老牛,坚决不同意。护犊之心清晰可见。母亲在迷迷糊糊中还不忘催我,天都上黑影了,快回去吧!我口头上应着,心里却舍不得走。一直捱到天黑,小街上晕开了昏黄的灯光,我才决定离开。临走时,父亲又强调了一遍:大门的钥匙就在门西边的瓦下面。

我骑着电瓶车,插进了乡村的夜的黑暗里。离家多年,乡村的土路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就像“神经”一样已经退守到了我的记忆里。到了夜晚,那些土路全都隐入了大地的怀抱,考验着我能否摸着回家的路。我梦游一般,走到哪里都像是走错了路,只能凭记忆和感觉向前闯。前面有一束灯光,刺破了黑暗。我以为是路上还有和我一样孤单的行人。可是我越接近灯光就越远,直到我拐弯时,我才发现那看似近在眼前的灯光,原来还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渴望见到灯光,但又害怕见到灯光,我害怕那灯光是从强盗的小屋里发出的,只不过是引诱我跳进去的 道具。

我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靠近了我的村庄,庄东头六爹家的房屋蛰伏在黑暗里,我摸着了故乡的衣襟,一颗悬着的心滑了下来。在一路小狗叫声的护送中,我终于摸到了自家的门前。我支好车子站在那里,舒缓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找钥匙开门。院子里没有灯火没有人声,静默的对象集体失语,在黑暗中发不出声音。父母不在的家,没有了心脏,只剩下躯壳。大铁门吱的一声开了,在家看门护院的“金刚”立刻做出了反应,汪汪地叫了起来。听到这声音,我死寂的心被打了一针强心剂——这里还有生命在跳动,在呼应着我的生命。“咬什么,不认识啊!”我柔声责怪道。我一出声,小狗立即和我对上了暗号,停止了叫。进而换成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表达歉意。无论你离家多久,只要小狗见过你,它就永远不会把你忘记。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它都知道你是自家人。我正感慨间,就听到小狗在那里欢呼雀跃地打转,把狗食盆踢得咣咣直响。一听到这声音,我就知道狗食盆空了,小狗饿了。以往这里面的食物总是满满的,堆积如山。

我赶忙到小锅屋里去为它寻找食物。走进小锅屋,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拉线开关,终于摸着了,我的心里踏实了,就像抓住了一个光明的引子。嘎达,开关一响,灯光在黑暗中爆开来,我看到了小锅屋里的一切。在靠近灶台的小木桌上,有两个干净的铝盆倒扣着,我掀了掀,一个里面是刷干净的碗,另一个里面是洗好未用完的青菜。来到锅旁,我掀开了大锅盖,里面安放着干净的铜勺和用高粱秸秆扎成的“刷锅把”。农村的厨房是开放的,是与大自然连为一体的。白天,鸡猫狗可以随意出入,晚上,老鼠和黄鼠狼也似入无人之境。因此,每顿饭过后,父母总要把下次做饭要用的东西藏起来,和那些不知好歹的小动物斗智斗勇。看到这些场景,看到木头碗橱里还有父母前几天吃剩下的油条和糟面饼,我感到已经住院几天的母亲,今天白天还在家里。他们以前做饭时摸过的东西的余温还在,还在等着主人下一次深情的抚摸。

我来到楼上,看到母亲平时削苹果用的小刀还随意地放在电视旁的一个木凳上,小刀上还缀着一个精美的指甲钳。这是妹妹花了几十元钱买的,专门留妈妈晚上削苹果吃用的,妈妈在家时几乎天天用。在床头的大木箱上,上面端正地摆放着我为父亲买的剃须刀。可以看出,父亲对这个小小的日常用品十分珍爱。每次使用后,他都把这个剃须刀规规矩矩地放进原来的包装盒里,他的轻拿轻放让这个包装盒完好如新。我不禁感慨,我们平时随意为父母买的一点东西,却成了父母生活舞台上的最爱。这些东西陪伴着父母,走过了一天又一天。

在父母的晚年生活中,儿女大都是缺位的。儿女们要生存要工作,免不了要远走他乡,父母就被无情的时空阻隔在了原来的老巢里,与儿女默默地守望着。父母永远都不想给儿女添麻烦,我在一首小诗里写道:一个男人/到临死时/恨不得自己爬进坟墓/那就是父亲。这句话虽然说得有点沉重,但却彻彻底底地道出了天下父母的心愿。他们想你,但却又不忍打扰你。他们打电话给你,必先要试探性地问:你上没上班,吃过饭没有?这不是客套也不是寒暄,而是在询问:我现在打电话给你,耽没耽误你手中的事。如果你在电话中听出父母的声音有点异常,你会问是不是感冒了。如果他们否定说没有,那就说明比较轻,如果他们说有点,那就一定很重了。一定是舍不得花钱硬撑着,经过了头痛、发烧、咳嗽等多重劫难。他们就是这样,什么麻烦事都不想告诉你,什么事都想自已扛。他们把对儿女的思念都密密地缝进了每天对儿女的念叨里,儿女的名字变成了他们每天都含在嘴里但又永远都舍不得化开的糖。太寂寞的时候,他们只有与猫狗鸡鸭这些小生命相依为命,相互取暖。儿女缺位的家让这些小生命替代了我们的兄弟姐妹。儿女离开的家是空巢,没有老人的家也同样是残缺不全。作为儿女的我们离开老家太久了。


母亲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对于儿女生活的地方,所谓的城市是充满向往的。母亲认为,城市和农村比,还是城市好。一是因为城市人多,热闹;二是因为城市干净,没多少苍渑和蚊子,不像农村,到了夏天苍蝇都是起义军,尖嘴大黑蚊变成了吃人精。早在几年前,母亲还很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六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她就开始聚钱,为进城生活做准备。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手里的钱因为什什么用掉了,下面要开始聚钱,留到老上淮阴去。我们哪能都伸手向你们要钱啊,你们跟前有啊没有的,还是我们自已有点好,自由自便的。这样的话母亲说了一年又一年,也没聚下什么钱。母亲和父亲都是地道的农民,他们的钱都是用一瓣瓣汗水换成粮食,然后又贱卖得来的。他们把这点有限的钱都用来'贿赂”孙子和孙女,以及无偿奉献到我们左一次右一次的买房中去了。可是母亲还是执拗地坚持着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知道母亲的内心是有着自已的隐忧的。母亲是地道的农民,农民的职业是终生的,活着一天就要劳动一天,否则土地不会给你发工资,国家也不会给你发工资,他们给你的每月几十元钱,也就是对你终身服务土地的一点安慰。母亲对于自已到老没有退休工资是深怀愧疚的,她曾对我的儿子,她的孙子说:大放啊,你对奶奶这么好有什么用啊,奶奶也不像你老太爷那样有钱,一给就能给你很多。母亲所说的老太爷就是我们庄西头的一个本家的退休教师,他的存在让母亲把自已看得越来越小。母亲的逻辑是:人老了,不能动了,需要儿女服侍了,有钱的老人儿女都喜欢,没钱的老人儿女都不想靠边。而自己到老又没什么钱……

我最亲爱的母亲,你完全是多虑了。你所担心的,都是社会上已经发生的事,你所担心的,又都是对你来说还没发生的事。我要的仅仅是妈妈,是一个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妈妈。我历经千辛万苦,在买了两套房子以后,又买了一套房子,全都是为了你啊。您的腿脚不好,有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早早地拄上了拐杖。每次我回家,看到您爬楼都是用一手抓紧扶手,一手拄着拐杖,把僵直的腿脚一下一下地往台阶上拾。而我现在的房子分别是三楼和五楼,倘若您住进去,不就等于把您关进笼子里,不能进出一步吗?那是我绝对不忍心看到的。于是,我就在清河新区,美丽的白鹭湖畔,为您和父亲订购了一套90平米的一楼的房子。在这里,您可以像在家里一样自由地出入。出小区门,就是正在变得越来越热闹的小马影院和中国爱情小镇,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绿树环绕碧波荡羡的白鹭湖了,白鹭湖就像一个远古美人遗落在这里的翡翠,持久地散发出迷人的光泽。如果您愿意,就让父亲用轮椅推着你,沿着湖边到不远处那个美丽的教堂边去,那里每天都有无数对新人在那里拍婚纱照,他们像一对对的爱情鸟,在湖边展翅,舒羽,示爱。母亲,您是爱看热闹的,你和父亲就在远处为他们祝福吧。

人到中年,我已超脱,我现在看重的不是多财,而是多福。要不是为了您和父亲,我是不会再买这套房子的。我工作生活的地方虽然和你们相距不过百里,但一年到头也是聚少离多。一有节假日,我从不敢在城里逗玩,我都是率领妻子儿女赶到乡下与你们团聚。特别是近几年随着九十高龄的奶奶的去世,你和父亲也淅淅坠入老境。我每次回去和你们在一起时,都会有一种焦虑,一种就像小时候电影快要散场时的那种焦虑。亲爱的母亲,我害怕我在将来的哪一天会突然失去你。我现在在家小住,最喜欢听您的郫声。您比较胖,一向有打呼噜的习惯。打到高潮处,就像有一台抽水机把鼾声抽到高空,然后又啪地一声摔下来。以前听这声音,我是睡不着觉的。但是现在,我的母亲,我只有枕着您的鼾声才能香甜入梦。那可是由一把小提琴所演奏出的美妙乐曲啊!因为只有这鼾声,才会让我的心变得特别的踏实,才会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您的生命的存在啊。

父母在,不远游。我才疏学浅(并非谦虚),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这句话出自何处。我只知道这句活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并经由祖父之口流传下来的。我的祖父是一个上过私塾念过晓庄师范的旧式知识分子。他穿衣是老式的,褂子是白色的对襟棉小褂,裤子是没有裤扣只用一根布带一束的大腰裤,鞋子是一条脸的没有扣子的黑布鞋。祖父打的哈欠都是老旧的,比如说这句'父母在,不远游'。我曾经猜测这句话应该是《三字经》里面的,因为我小时候曾被祖父按在小板凳上,听他一字一句地讲解。我那时怎么会想听这个呢,玩还玩不过来呢。祖父自我陶醉的讲解,和知了的呐喊,小狗的群吠,以及小伙伴的邀喊声搅和在一起,大部分都流失到了空气中。只有一两句像草种一样掉进了我的耳朵里。没想到,几十年后,祖父对我的点滴教育会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和我一起长大。我现在才知道这句话是孔子说的。古人说得多好啊,他们历经数百年留下的,不都是所谓的封建槽粕,也还有最贴近人性的真理。我现在后悔啊,我祖父一肚子的学问,一肚子的人生智慧,我怎么就不知道多搂一点到自己怀里呢。

父母老,不远游。这是我冒着被古人用教鞭打屁股的危险篡改的。我年轻时就不是一个好学生,曾经因为质疑一个老头的学问,而被那个小肚鸡肠的老师大骂了一堂课。毕竟时代不同了,终日与父母厮守已无可能,也没必要。但当父母年老时,在父母的床前尽孝,这是永不过时也永远不能省略的人生义务。人老了,形同朽木,需要人照顾;再加上那个名叫死亡的讨债鬼三天两头上门讨债,老人每天都胆颤心惊。他们渴望儿孙绕膝,获取人生的温暖。我们庄上有户人家,儿子不是一般的争气,先是考上了清华大学,然后又到美国深造、定居,把我们这些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在他父母年轻的时候,他是他父母骄傲的资本。在他父母年老的时候,他是他父母心中的痛。他的父母逢人便说,我一年到头,两年到尾,想他人想不到,想到的都是美元,我在乡下也不用什么钱,美元再多有什么用!想他时最多能听听他声音,可是声音看不见摸不着的,有什么用呢。前几年,他的父亲死了,他都没有赶回来,只是寄了些美元回来,请族人替他操办了父亲的后事。他的父亲在临终前和他的母亲说,早晓得就不让他念那么多的书,跑那么远。

孩子离开父母,没有了父母的羁绊和牵挂,可能会是轻松畅快的。但远离了儿女的老人,注定是孤苦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工作,但更不能忘记了父母。父母只给儿女一次报答他们的机会,那就是当他们年老的时候。只有在工作和父母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才能塑造出一个完美的没有缺憾的人生。父母缺位的人生,即使再成功又有什么意义。因为你已早早地斩断了自已的前世。

2016年的春天,我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城门,把我的父亲母亲接到了城里。

我把他们带来的金黄一片的油菜花,挂在新居的墙上;把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麦田,当成地毯铺在地上;把我们家那个大公鸡的引颈高歌,装进父母老年手机的铃声里。还有家里的那个"小金钢”,仍拴在父母的窗下,让它和我一起,看护着我的父母的晚年。

我要把父母的晚年,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是我年老的时候渡冬的柴火,也是我传给子孙的《三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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