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特殊的恩典
“亚历克斯最近怎么样?”
“拉斯特小姐非常优秀。”
英格玛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把盛着大麦酒的木杯敲在桌上:“我相信她不会不优秀的。你知道我在问什么,那群毛头小子对她怎么样?”
巴尔克·麦诺吉是较英格玛长一届的骑士长,这年轮到他负责管理银翼堡的预备骑士们。
巴尔克留着一把棕色的大胡子,一天到晚,他胡须上从沾着早餐酒略酸的清爽气味到沾着睡前酒温热的舒缓气味。他倒算不上是酒鬼,但是喝酒能让他心情大好。
巴尔克和英格玛是关系相当不错的酒友。
巴尔克与英格玛似乎正相反,他表面上像个毫无情感、沉默不语的铠甲兵,实际却心地柔软,他有一半的家产都用来施舍流浪汉和接济穷困人家;他还总是格外同情那些时运不济的贵族家的孩子,因此巴尔克每天最费劲的工作就是尽力在对待那些孩子时保持铁面无私的工作态度。
亚历克珊德拉和英格玛说过,她认为巴尔克是非常好的老师,不过真是紧绷过头了。
英格玛询问起那些学徒兵后,看到巴尔克的眼睛里开始充满一种慈祥的无奈和愤懑。他用轰隆隆的低音开口说:“我听到有人给拉斯特小姐取了‘绿毛怪’的外号。”
“绿毛怪?”英格玛大吃一惊,不小心把酒沾到了胡须上,“那个传说会在春天离开森林到村镇里抓小孩吃的丑陋长手怪?”
“是的。”
“为什么?”他感到不可思议。
亚历克珊德拉虽然没有那种惊为天人的可爱迷人之处——比如国王十四岁的小女儿,面如玫瑰蓓蕾的蕾佳娜公主——可她也是个不赖的美人胚子,完全不可能和绿毛怪挂等号。
他摇摇头:“年轻人果然无法理喻。”
“是几个十一二岁的皇城里的公子。这件事情,麦伦王子也参与……”
“麦伦王子?!”
巴尔克一脸沉痛。
原本中央的孩子都比周边贵族子弟更为早熟,相对来说难以管教、性格古灵精怪。基本上可以料想,一旦预备骑士团里进了王子,这一届的学徒兵就会变得更加难以管理——然而每一个王子都会在年满十岁后进入银翼堡受训两年。
“他们是皇城里的孩子,有很多人听说过那些传说,也就是说,知道拉斯特家的人分辨不出颜色……”大概有些顾忌英格玛的脾气,巴尔克把酒喝完后放下了酒杯,说得缓慢谨慎,“他们托人从外面弄进来了颜料,趁洗净的衣物被女仆放在各个房间门口的时候,把兑过水的颜料撒进了拉斯特小姐的外套和护衣里面。下午拉斯特小姐穿上护衣进行剑术练习,衬衫、手臂全被染成了绿色,因为天气已经日渐炎热,汗水阻碍练习——等到剑术教师发现的时候,她的脸和耳鬓的头发都被染绿了。拉斯特小姐说因为练剑专注,那些颜色又兑过水,她根本没有察觉。后来我偶然听到王子殿下把她叫做绿毛怪,很多孩子都跟着王子起哄。”
酒馆里闹哄哄的,英格玛用鞋跟依着演奏到激昂处的波纳琴打拍子。他转过身去,往演奏者那儿丢了几枚铜币。
英格玛转回身,看了看一脸沉痛的巴尔克:“早就提过,仆人还是要让他们用自己家里的人。”
“这是传统。”巴尔克立刻严肃辩驳道。
英格玛打了个响指,让酒保给他们拎来了另一个小酒桶。这次喝的是苹果酒:“我赌这桶苹果酒来自拉斯特的领地。”
“你怎么知道?”
英格玛把巴尔克的杯子抓过来,给他倒上满满一杯泛着白色泡沫与苹果香气的新酒:“哈,我可没有你想象的那种本事。是进货的人告诉我的。”
巴尔克闻了闻,一口喝了半杯下肚:“西南部的苹果确实品质上佳。”
英格玛点点头,问道:“亚历克斯呢?”
“拉斯特小姐……”一听英格玛问起亚历克珊德拉,巴尔克愧疚地低下头,他下巴上的大胡子扎进了酒杯里,“拉斯特小姐毕竟是受辱了,她有三天一言不发。至于那些男孩,我已经处罚了他们。”
“处罚?”英格玛挑起一边的眉毛。
“在训练场罚站两小时,然后打扫两个月楼梯。”
“也只是这样而已?当年我们偷了守卫的钥匙,打扫了三个月训练场,”英格玛笑了几声,他往两人的杯子里添上酒,看上去并不像是很生气,眯着眼睛声调平静地说,“他们嘲笑拉斯特,而且他们嘲笑拉斯特的眼睛……麦伦王子既然知道拉斯特无法分辨颜色,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而背负诅咒?不就是为了他的格登斯曼家族吗?”
“不……”巴尔克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倒不觉得麦伦王子对拉斯特小姐怀抱有很大恶意。那位诺维拉公爵的少爷,你还记得吧。”
“啊,”英格玛微笑着说,“那个混球。”
诺维拉公爵之子哈乐德已经年满十六岁,是预备骑士中年纪最大的孩子之一。十六岁的男孩已经开始抽高个子,眉眼出现了成年男人的古怪棱角,脾气暴躁地像头公牛。
哈乐德有诺维拉公爵那头闻名于世的红头发和毫不忌讳的东部口音,肩膀方正宽阔、手臂粗壮有力。他是家里的独子,于是性格很是专横;本性或许不坏,但在这个年纪也就和混蛋相差无几。
这年加入的预备骑士有大约两百人,分为四个队伍。麦伦王子,诺维拉公爵之子,拉斯特伯爵之女都编排在第一队。
秋季、冬季、春季,预备骑士们上午由负责教导知识礼仪的老师在室内上课,下午则在训练场轮流学习骑马、枪术、剑术等基础的战斗本领。
进行相互之间的实战练习一般是从第二个春季开始。
由于五年一届招收,孩子们的年龄层次有一定差距。在进行体力对抗演练时,骑士们通常会按照年龄或体格为分配标准,以免那些男孩恃强凌弱。
毕夏普·格瑞艾普子爵是第一队的格斗教师,他是一名并不很有经验的年轻骑士。他对亚历克珊德拉有着充分的对女性的尊重,他又刚好有一个三四岁的乖巧女儿,在他看来女孩就和珠宝金银一样,生怕握在手里折了断了。
毕夏普没有给亚历克珊德拉安排练习对象,他先指导她的动作技巧,然后忙着去给那些胡乱打到不可开交的男孩做裁决。
“你就是那个拉斯特的女孩吧。怎么了,没有人愿意和女孩比试吗?我来和你比?”一口浓重的东部口音从高处砸下来。
亚历克珊德拉看了看站在高大红发男孩身后捂着脸嗷嗷叫痛的男孩,摇了摇头。
“拒绝?如果这么没意思,你还不如回家绣花去呢。”
等到毕夏普被孩子们掺杂着惊呼和笑声的呼喊给吸引过去目光的时候,哈乐德正举起他的一条胳膊宣布自己的胜利。
毕夏普连忙走过去,拨开一圈孩子。他看到那个男孩赢了。他坐在女孩身上,一只手按着女孩的胸口。
“女孩子不是应该胸前有那种……你知道,鼓起来的,不是应该有的吗?”他滑稽地说。
亚历克珊德拉试图挺起身子,哈乐德用力往下一压,她因为胸腔受到压迫而咳嗽起来。亚历克珊德拉继续徒劳挣扎。她使劲抓着哈乐德粗壮的手臂,她血红色的眼睛瞪得那样大,她看到哈乐德,看到那些男孩的笑脸,听到他们的呼喊。
她的每一次挣脱都像老鼠在猫爪里被玩弄那样,哈乐德几乎压断了她的肋骨,她无法呼吸,她憎恨自己感到恐惧与无力,感到羞耻甚至是羞愧。
毕夏普把哈乐德拉开后,她立刻站了起来,因为打斗和呼吸不顺而涌上的血液快从面颊褪去。她看上去苍白、漠然。
——这个插曲是英格玛从巴尔克那里听来的,巴尔克则是在毕夏普汇报训练成果时听到的。
当时毕夏普特意告诉巴尔克,亚历克珊德拉不想让她的英格玛叔叔知道这件事。因此巴尔克经历过一番颇为艰苦思想斗争,但是几杯麦酒下肚后,还是在英格玛面前吐露了来龙去脉。这次也不例外。
亚历克珊德拉从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经受的侮辱“分享”给与她同姓的英格玛,她也不曾求助他人。她比那些贵族公子哥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加高贵,更加像个骑士。
“诺维拉小混球的手腕怎么样了?你知道我可不想对付诺维拉公爵的质问。”
巴尔克听英格玛这样说,与英格玛一同笑起来:“大概还要痛上一段时间。但不会影响他未来拿剑的手感。”
格斗课的第二天是剑术课。
亚历克珊德拉主动挑战哈乐德,她挥剑的样子就像她的父亲,勇猛而灵活,像有风神相助。她开局不过几秒就打落了哈乐德的剑,同时也打折了他的手腕。
英格玛和巴尔克碰杯了一次,然后问道:“你刚刚说到王子,那是什么意思?”
“麦伦王子和诺维拉公爵之子的关系很紧张,他们差不多把学徒兵们分成了两块阵营。”
“我只能说,幸好这次四大公爵里只来了一家,不然王子还会有更多的挑战者。那些孩子总把骑士训练搞得像领土斗争。”英格玛耸耸肩。
“还有些事——诺维拉之子在那之后经常针对拉斯特小姐。他并不狡猾,没有太多心机,他很直接地给拉斯特小姐难堪。只要教师一不盯紧他们,诺维拉之子就会想办法和拉斯特小姐打架,他经常把拉斯特小姐的芳名套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下流话里,故意打翻她的箭筒、座椅、书本,甚至盘子里的饭菜。”
“他真是个……”
“但是麦伦王子就是因为这点讨厌诺维拉之子。”
英格玛有些糊涂了:“什么?我不太明白。”
“麦伦王子和诺维拉之子有过好多次冲突。麦伦王子才十二岁,当然不可能占上风,诺维拉之子又不知礼让。但麦伦王子完全不顾自己鼻青脸肿的后果,不断地挑衅他,并且,我听说每次都是在诺维拉之子故意让拉斯特小姐难堪之后。”
“等等,你是说,麦伦王子欺负亚历克斯,但不许别人欺负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准备再次和巴尔克碰杯的手停在了空中,“难道……不会吧,王子殿下莫非是用如此幼稚的方式——”
“这只是毕夏普和我说的猜测而已。”巴尔克连忙澄清。
“也罢,那些孩子的心思该由他们的乳母来解读,我可管不着。但是亚历克斯……”英格玛一口喝干了杯里剩下的果酒,把木杯重重磕在小酒馆的桌子上,“虽然她不愿意主动和她的叔叔谈心诉苦,但我是该找个时间和她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