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惩罚

《规训与惩罚》这本书所讲的,就是如何改进惩罚的技术,甚至令其成为一种艺术。在福柯看来,刑罚不应当是贺岁大戏一样的公开表演,而是一个个齿轮咬合而成的工业化流程。而这样的流水线生产技术,又被应用于不断训练出合格的社会成员,甚至成为一种施加权力的艺术,确保权力可以精准地作用于每一个游离于纪律之外的个人。

这本书的作者,米歇尔·福柯,是活跃于上世纪中期的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大师。他可以称得上是一名「怪才」,在研究社会问题时,不时把目光投向麻风病人隔离所,精神病院,绞刑架和监狱等等阳光难以照到的场所,发掘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为中国读者所熟知的代表作包括《疯癫与文明》,《性史》,也包括今天我要分享的这本《规训与惩罚》。

一开头我就提到,这本书能看得人头皮发麻,这里有三个层次的意思。一方面,福柯带领我们直面酷刑的现场,指着血淋淋的,被君主强权肆意切开,肢解,加以凌辱的肉体给读者看。第二个层次,福柯又拿起一把无形的手术刀,这次切开的不是肉体,而是犯人的灵魂,像是讨论如何修理自行车一样,气定神闲地探讨如何改造犯罪者的精神。第三个层次,则是一种更加熟悉的恐惧,原来我们所熟悉的学校,医院和工厂和改造罪犯的监狱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 到这里,本书可谓是图穷匕见:福柯关心的不仅是刑罚和监狱本身,而是如何将权力有效施加在所有人身上。正如作者自己所说的,本书旨在「论述关于现代灵魂与一种新的审判权力之间相互关系的历史」。

针对以上的三个层次,我读这本书时,将其分成三大部分来看待。第一部分论证酷刑的低效和弄巧成拙,第二部分探讨惩罚技术的改进方向,第三部分则论证针对所有人的规训技术。下面我们一起来看看这本书具体写了什么:

在第一部分一开头,福柯带我们来到了 1757 年处决罪犯的刑场。一个叫达米安的人因谋划刺杀国王被处以极刑,刽子手用铁钳子撕开了他的皮肉,将炽热的铅水灌进他的伤口,用四匹马肢解了他的身体。一开始,这个「四马分尸」的计划还没有成功,刽子手只得用匕首沿着大腿根和臂窝先切上几下,再鞭打着马匹使劲拽,才将达米安的四肢从躯干上拽下来。据记载,当四肢都被扯下来以后,犯人似乎还活着,下颚动了几下似乎要说话。

对于这样的处刑过程,福柯评论道:「这种惩罚方式,其野蛮程度不亚于,甚至超过犯罪本身,它使观众习惯于本来想让他们厌恶的暴行。它经常地向他们展示犯罪,使刽子手变得像罪犯,使法官变得像谋杀犯,从而在最后一刻调换了各种角色,使受刑的罪犯变成怜悯或赞颂的对象。」的确如此,在这样一种刑罚体系下,围观群众仅仅看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大活人被几十号刽子手折磨而死,却不一定知道他为什么要受这一出罪,既看不到揭露犯罪事实的证据,也不知道量刑的过程,仅仅看到了君主在炫耀着暴力,耀武扬威地展示统治者和民众的不对等地位。

更糟的是,这样的刑罚方式还有可能一不小心玩脱了,让国家机器在个别硬骨头的罪犯面前颜面扫地,而让罪犯获得民众的同情,甚至被奉为英雄加以膜拜。福柯在此书中曾经几次将酷刑描绘成一种「决斗」,其中一次是讲刑讯逼供。严刑拷打就是一种嫌疑犯和施刑者之间的捉对厮杀,如果嫌犯经受住了老虎凳和辣椒水的考验,那么他就战胜了国家的审判机构,赢得了属于自己的免死金牌。福柯写道,“在这种较量中,司法正义可能成为输家”,脱罪的不是无辜者,也有可能是最为意志坚定却最为十恶不赦的罪人。

而另外一次关于「决斗」的描写则出现在公开处刑中。在 17 世纪末的法国,一名罪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上绞刑台,由于他腿脚行动不便,刽子手擅自用刺刀捅着犯人的腿和胸腹来催他前进,当受刑者掉在绞刑架上的时候,怀恨在心的刽子手还在不断踢打受刑者,直打得他口吐鲜血。目睹这一场面的民众可是气炸了,虽然刑法不能算得上是一种势均力敌的公平竞技,但刽子手此时的举动显然破坏了正常的游戏规则,坏了规矩。于是,绞刑台下扔过来的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刽子手的头上,围观群众一拥而上,将刽子手揍得在泥地里打滚。显然,在这一次当众进行的酷刑表演中,代表国家出场的刽子手演砸了,被观众扔臭鸡蛋轰了下去。在这个例子里面,国家机器的操作者犯了一个错误,将自己拉低到了犯罪者的层次,这就好比人和狗互相撕咬,打赢了不足以为荣,打输了更加可耻。

这正是福柯从技术路线反对酷刑的原因:失败风险太高,有可能适得其反,让国家和法律的权威荡然无存。类似的例子不仅在法国有,就连我国群众喜闻乐见的影视作品也有描写。正如同一开始我提到的,像是小燕子和紫薇在刑场被救走这样的神反转剧情,对于小燕子来说是生命的奇迹,而对于封建君主来说可谓是一场噩梦,让践踏法律的人成为超级英雄,而让统治者成为既不可爱也不迷人的反派角色。

福柯对于酷刑的批判,在我看来还有两层说给法律人和社会管理者听的弦外之音。第一点是强调通过正当审判程序定罪的重要意义,要让每个公民都明白,国家惩罚罪犯,并不是因为国家的拳头更大,枪更多,可以凭着自己的性子随意摆弄嫌疑犯的肉体,而是因为他的确做错了,证据确凿辩护理由无法成立。第二层弦外之音则是关于教化民众的方法论问题。在福柯看来,古代社会的当众处刑堪称是一种公共节日,它可以作为载体,承载着原始的普法教育目的,也成为民众参与公众活动的途径。但这一种公众狂欢的副作用也非常明显,它让刑场成为了犯罪者表演的舞台,让江洋大盗和杀人犯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明星,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福柯将他们称为「山林盗匪的光荣,及其经受酷刑和处决的磨难而变成英雄的荣耀」。在福柯看来,对民众的教化不应该产生这样的结果,这正是他在随后两大部分所探讨的问题:如何改进惩罚与规训的技术。

第二大部分就是关于惩罚技术的革新。既然作用于犯罪者肉体的酷刑效果不好,福柯就提出了另一个方向:如何通过一种所谓的「惩罚权利经济学」,让权力更加精确地作用于灵魂。这个话题很大,我就重点和大家聊几个个人觉得耐人寻味的观点。

福柯写道,惩罚应该是一种「制造效果的艺术」,这里的效果,按照书中的解释,应当是对没有犯罪的人造成最为强烈的效果,刑罚的着眼点不是给特定的某个犯罪者制造痛苦,而是阻止更多人走上犯罪道路。从法制史的角度上来说,福柯的这一观点也是现代化法治社会的一个标志,立法者告别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种单纯由国家代替个人进行同态复仇的蛮荒状态,开始将刑法作为一种管理社会的工具。而这套工具有两个维度,一是刑法的严厉程度,二是刑法的确定性,立法者必须思考一个问题:对 10%的犯罪者施加严厉程度为 50 的刑罚,和对 50%的犯罪者施加严厉程度为 10 的刑罚,两者对潜在罪犯所制造的效果是否相同?从纯粹抽象意义数学的角度上来说,10%乘以 50 和 50%乘以 10 的结果是一样的,但在实际社会效果来看,执法必严和违法必究这两个理念都不能走极端。

举个例子:对于处置酒驾来说,如果片面强调违法必究,全城到处都是带有酒精感应器的无人机飞来飞去,见到司机带着酒气上了车马上报警,但最后仅仅是扣个积分,罚点钱了事,效果肯定不会好。反过来,如果仅仅是十天半月才设卡盘查一次,但一经发现马上十年有期徒刑起步,同样也会使得司机带有侥幸心理,或者万一被抓到了就拼个鱼死网破,直接一脚油门逃窜。上述两个假设固然有夸张的成分,目的就是要说明,惩罚的严厉程度和确定性不是机械的概率计算,而需要经过漫长的摸索,达到最有效的组合。用福柯的话说,就是「不应用大量的刑罚来对付大量的犯罪,而应该按照犯罪的效果和刑罚的效果来使这两个系列相互对应。」

福柯虽然强调刑罚对于社会中潜在犯罪者的作用,但并不意味着他不重视对犯罪者的改造,否则就会产生一个悖论:只要让公众感受到罪犯正在服刑就够了,为了节省监狱成本,国家可以悄悄地将犯人再从后门放出去,这显然不是福柯的观点,也是对所谓「制造效果的艺术」的一种错误解读。福柯主张的是,要让惩罚成为一个学校,而不是狂欢的节日,是对人的改造,而不是情绪的宣泄。

既然说惩罚是学校,那么这间学校的教学方法是什么呢?福柯认为,应当是一种不断重复的纪律:囚犯们统一按照时间表起床,洗漱,吃饭,进行强制运动或者劳动,集体接受教育和单独的隔离反省有规律地结合起来进行。同时,还应该因材施教,将累犯和初犯分隔开,按照年龄和犯罪类型等标准区别关押,避免监狱成为传授犯罪方法的另类学堂。这一构想的确有其过于理想化的一面,在当今社会依然不能完全得以实现,一个反例就是前些日子在网络走红,被戏称为「窃·格瓦拉」的一名偷车贼。当记者问他在家好还是在看守所好时,他面对镜头坦然回答道,「进看守所感觉像回家一样」, 「在家里面一个人很无聊,都没有朋友,女朋友玩 ,进了里面去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在里面」。此话要是给福柯听到了,恐怕能把他老人家给气得在坟墓里直哼哼 – 没有笨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窃·格瓦拉」说出这段话,意味着教学方法出了问题,监狱没有充分发挥出规训与惩罚的作用。

有趣的是,福柯对于监狱管理方法的描写,和一些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有机会接触到的场所具有很强的相似性,这就是军队,学校和工厂。大家回想一下自己的校园生活,是不是也充满了「规训与惩罚」的时刻呢?统一着装,按时开始早读,有的学校还会组织晨跑,这都是为了让人们习惯于有纪律性的现代社会生活。学校,军队和工厂之间也有隐约有着微妙的相似点,我们可能都听说过「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和企业,也流传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俗话,仿佛军营是一个巨大的流水线。

福柯也注意到了这样的相同点,在书中他直言不讳地写道:监狱,学校,军营和工厂,都可以看作是「监督,筛选和奖励的机器」。而「机器」这个概念出现在这里颇为新鲜,它让人不禁觉得,现代社会中的人仿佛也是卓别林电影中流水线上的零件,半成品运了过来,这里拧一下,那里敲一下,最后就成为了合格的社会成员。他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在英国的一些监狱中,犯人长时间骑着类似于健身房动感单车的器械进行劳作,这种劳作并没有生产出任何物理意义上的产品,犯人踩踏的车轮也并没有真正给任何机械提供动力。事实上,在脚踏车上挥汗如雨的罪犯本身才是正在被加工的产品,监狱这部机器通过特定的工艺,让游手好闲的懒汉渐渐习惯了工厂的劳动方式,制造者工业化的劳动力。

有趣的是,脚踏车这一意象在英国电视剧《黑镜》中也得到了体现。在黑镜第二集中,男女主人公生活在看不见天日的四面墙之间,每天踩着脚踏车来赚取点数,购买虚拟的商品,获得片刻的满足,然后再消费掉。没有人能解释这样双腿一起一落的劳动到底创造了什么价值,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要让这么多的人重复这一看不到制成品的劳动。而如果您让福柯看这部剧,也许他一眼就会道破其中的隐喻:劳动者本身,就是这种无意义的工作所创造出来的东西,这就是被机械化加工出来的,服从纪律的人体,也是他心目中监狱这部机器造出来的理想产品。

到这里,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这本书要叫做《规训与惩罚》了。两者是目的与手段的关系,惩罚的最终结果是制造出被驯服的人,而在本书的第三大块,作者从更加细致的角度讨论如何完善规训的技术,而其中最可以称为技术和艺术完美结合体的,就是福柯所倡导的监视机制。

监视,这个概念在探讨强权的著作中非常有代表性,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描绘的,「老大哥在看着你」。而福柯所倡导的监视手段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 要让权力变得「可见而无可确知」,让被改造者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监视着,却又无法确定再具体的每一分每一秒有没有被盯上。何为「可见而无可确知」呢?这个概念说起来很抽象,我来举个大家可能感同身受的例子:试问一下,以下两个情景那种更让人神经紧张,是监考老师端坐在考场正前方,还是监考老师不时走到考场外面,不时透过后门上的小窗向里张望?在第一个情景中,监视者和被监视着彼此都能被对方看到,敌在明,我也在明。而在第二种情形中,敌在暗,我在明,还不敢随意转过头去判断敌人的方位,你说这瘆人不瘆人?

正是出于这一理念,福柯在书中大加赞扬了所谓的「全景敞视监狱」,这种监狱机器应当具有完美的几何形状设计,消除观察死角,让犯人感到「置身于希腊哲学家的玻璃房中」,狱警能够从中心位置看到所有牢房,而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同时让犯人无法判断出他在这一刻是否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规训与惩罚》一书写于 1975 年,而第一台真正意义上可以联网的摄像头出现于 1991 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福柯笔下的「全景敞视」监狱就是在试图用有限的技术条件实现监控录像的效果。

而这种监控摄像头,或者基于书中技术条件所设想的“全景敞视”的监视机制,能够大大提升权力发挥作用的效率。用福柯的话说,就是只要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权力就能自动地发挥作用。“自动”这个词说得很精妙:回想一下一开始我们所见的酷刑场面,每一次权力的表演都需要有形的演员登台出场,而当他们演砸了的时候,权力也就没法实现预期的作用。而“暗中观察”式的监视与此不同,由谁来执行监视的工作并不重要,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权利机器上的螺丝钉,反正被监视者无法观察到他的具体形体。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对《1984》式黑暗寓言的超越,在福柯看来,不仅老大哥可以看着我们,就连老大哥的七舅姥爷看着我们,效果也是一样的。

福柯对于监视有一种迷恋,在他看来,凡是与一群人打交道而又要给每个人规定一项任务或一种特殊的行为方式时,就可以使用全景敞视的监视模式这一味包治百病的良药。在学校里,可以有随堂突击小测;在军队里,有紧急集合的训练;在工厂中,有来回巡视的车间主任;在医院里,有不时来查房的护士长...在福柯看来,这都是理想的监视方法,让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到自己受到监督,而又不知道这块石头什么时候砸到自己脚面上。这种对监狱技术的延伸,是否属于过度发挥了呢?对此,福柯用一种漫不经心,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语气,反问了读者一句:“对于监狱与工厂、学校、兵营和医院彼此相像,难道值得大惊小怪吗?”

最后简单说说,我为什么尤为喜欢这本书。写权力的运作方式,是个很难拿捏好分寸的题材。有可能像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写成“一小时学会终生受用的统治技巧”这种速效说明书;有可能像反乌托邦政治讽刺作品一样,谈强权而色变,畏之如畏虎。而《规训与惩罚》则走上了一条彻底的技术分析路线,反对酷刑,却不空谈文明和正义,介绍权力如何深入社会的每一条毛细血管,却不做先入为主的道德判断,始终立足于锱铢必较的权利经济学角度,分析惩罚的有效性。

福柯似乎是看明白了,看透了监狱的本质,也毫不掩饰地指出我们所生活的社会和监狱有哪些相似之处。但他也不至于像看到皇帝的新衣的小男孩一样,急不可耐地大声喊出“皇上没穿衣服”。他似乎站在了更加超然的角度上去审视权力学所发展的历史,远离了绞刑架和断头台的野蛮国度,也远离了按照设计监狱的理念构建社会机构,打造大型“监狱之城”的疯狂尝试。他带着我们走过不同理念厮杀过的古战场,不时驻足赞叹一下双方将领布阵技术多么严谨,统兵艺术如何高超,然后捧起一支折断了的枪杆,将它贴在耳畔,听其中隐隐传出的喊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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