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里来了位教书先生。
银发白须,面色红润,只是不修边幅,穿着邋遢,好在面善心慈,和蔼的紧,在书院里教些四书五经。闲余下来,喜欢讲一些江湖上的秘闻佚事,招得学生们喜爱,也无人怕他,亲切称之为白胡子先生。
书院坐落于关中平原之上,名唤江湖书院,不知何年建成,先生是书院唯一的先生,无人知他姓名。
关中多悍匪,又恰逢乱世,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匪盗们三五成群,打家劫舍,自称是江湖救急,却往往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儿来,百姓积怨已久,可碍于悍匪残暴,只得忍气吞声。私下里一个个都盼着关中大侠能重出江湖,除暴安良,还百姓太平,江湖安宁。只是关中大侠自三十年前最后一次出手,世上便只留下他的传说,再无了他的踪影。
这日早课,先生教了新书,乃是《百家姓》,先生说,这百家姓里啊,可不止一百个姓,共有568个,囊括了咱们所有的姓氏,你们可要好好背熟了。学生们一个个摇头晃脑,逐字逐句的跟着先生读了起来,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开始,至“第五言福,百家姓终”结束。书院里平常好知的学生疑惑道:“白胡子先生,您说《百家姓》里包括了所有的姓氏,为什么我没有读到关中大侠的“关中”这个姓氏呢?”
教书先生慈祥地笑道:“这关中可不是姓氏,大侠也不是名字,关中大侠啊,是因为他行侠仗义,人们对他的尊称,《百家姓》里当然没有了。”
学生继续发问:“关中大侠行侠仗义,为什么现在这么多匪徒,他不出来制止呢?”
先生答道:“关中大侠早在三十年前就已退隐江湖,如今恐怕是等不到他来除暴安良喽!”先生一边回答,一边陷入了沉思,仿佛想起一些往事。
学生们看先生如此,便知先生定知晓关中大侠的故事,一个个开始央求起来,希望能听先生讲一讲。先生推脱不得,只说好好好,合上书本,开始讲起了大名鼎鼎的关中大侠!
关于关中大侠的名号,在关中地区、甚至是整个江湖上,可谓是无人不知。传说他二十岁初入江湖,手握一支判官笔,指点江山,平天下不平之事,杀天下该杀之人,一路行侠仗义,数年间闯出了响当当的名号,江湖人尊称为关中大侠,只是他的行踪神出鬼没,世上并无一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
他被常人熟知,是因三十年前关中地区出现的那位恶人,恶人名唤花满盈,比其他恶人更甚的是,花满盈不光烧杀抢掠,还做奸淫少女之事,一时之间,所有花季少女不敢踏出闺房半步,夜晚睡觉门窗不知加了几层铜锁,即便如此,也有大把的少女毁在花满盈手下,因其自尽的、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就在人们怨声载道的时候,关中大侠放出话来,如若花满盈再次作案,定叫他有来无回!
乡绅贵胄们听闻关中大侠接管此事,打心眼里高兴,自家姑娘若是让花满盈这个恶魔糟蹋了,祖宗的脸都会丢尽,现在关中大侠来了,名节算是保住,于是自发联络起来,凑齐三千黄金,为其打造了数百斤的纯金牌匾,以示感谢。在他们心里,关中大侠出手,这个恶魔早已没了活路。
果然,在花满盈再次作恶之时,手握判官笔的关中大侠从天而降,数百回合打斗之后,将花满盈擒在了众人面前,一干人等看到这个恶人咬牙切齿,恨不得千刀万剐,却被关中大侠拦住,他说:此人奸淫少女,烧杀抢掠,恶贯满盈,本应即刻处死,只是江湖恶人自有江湖人处理,不可乱了规矩!各位就将此人交于我吧,我关中大侠向各位保证,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花满盈这号人物。
既然关中大侠已经承诺,又有谁人不允呢?自此江湖上再也没有花满盈作恶的消息,同时,关中大侠也销声匿迹,退隐江湖了。
只是奇怪的是,自那夜关中大侠离去以后,附近受过花满盈欺辱的人家和那些老无所依幼无所养的穷苦人家里,接连数日都收到了从天而降的真金白银。
先生发问:“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学生们正听的入迷,突然被先生这么一问,大多都还沉浸在关中大侠的传奇故事里,只有机灵的学生踊跃回答:“我知道,是因为关中大侠视金钱为粪土!”
先生赞许:“不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从来都是视金钱如粪土,大概,这是关中大侠为人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学生们意犹未尽,口中喃喃自语:“好希望关中大侠能重出江湖,再斩匪徒!”
先生听见了,哈哈一笑:“关中大侠不是神仙,大侠也会生老病死,只靠他一人,怎么能保得了所有人的太平呢?”继而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们当中啊,保不准就会出一个旷世大侠来除暴安良呢,记住,真正的大侠不需要名号,只要心存善念,就算不能仗剑江湖,也是大侠!”
学生们似懂非懂的答着好,教书先生知他们尚且年幼,不能事事尽知。戒尺一挥,道声下学,一个个行了师礼,便退了出去。
热闹的书院瞬时安静下来,只余教书先生一人。他缓缓起身进了书房,老态龙钟的身躯仿佛苍老了几分,少时,背上多了件物什,用麻布包着,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只是嘴里轻语:“是时候会会老朋友了!”
关中平原上黄沙漫天,狂风骤起,恶风强劲,刺在脸上生疼,一个银发白须的老者在空旷的原野上走着,老者面色红润,只是不修边幅,穿着有些邋遢,他的步履坚定,去往风来的方向。
关中平原上有一山寨,名唤黄风岭,附近的山贼强盗大多聚集在这里。老者犹记当年,就在此地,剑斩了花满盈,如今故地重游,倒也颇有些感叹。
黄风岭如今之主,姓花名残月,正是老者的同门师兄,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个响亮的名号,唤之关中大侠!
老者是闯入山门的,寨子里山贼众多,可都是些无名之辈,老者剑不斩宵小,不动刀刃,一个个都倒在了地上。
突然,前面一人挡住去路,大声喝道:何人竟敢闯我黄风岭!
老者不急不忙,将背上的物什取下握在手中,麻布一揭,乃是把锈迹斑斑的三尺长剑,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前人:“师兄,好久不见啊!”
挡路的人万分惊恐,匆忙将一支判官笔置于胸前,支支吾吾说道:“是……你,你不是早已死了吗……”
老者大笑一声:“若非师弟我假死,还见不到你这大名鼎鼎的关中大侠呢,原以为你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不想如今又为非作歹起来,今日,我便替师父清理门户!”
花残月冷笑:“师弟你未免有些太过猖狂了,三十年前你杀我弟子,如今又咄咄相逼,如此多管闲事,今日,我便于你拼个你死我活!”
老者心中一阵难过:“那花满盈何尝不是我的弟子,你我师兄弟二人遵循师父教诲,一起行侠仗义,共同杀敌,世人都说关中大侠是位使着判官笔的大侠,可谁人又知关中大侠是两个人呢?你要名号我不与你争,可你竟然纵使花满盈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来,名号于你就那样重要吗?只可惜,那样一个好苗子……”
花残月大怒:“你当年杀他之时,咱俩就已恩断义绝,如今又来猫哭耗子,你要记住,是你杀了他!”
说着,判官笔直勾勾的向前袭来,只刺老者咽喉,老者转身躲过这一击,不等对方判官笔收回,手起剑落,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便落在风中。
无头的尸首倒在地下,手里还紧握着判官笔。
老者从尸首手中取过判官笔,仔细打量了一番,一声长叹,转而拾起麻布,擦了擦手中的长剑,顿时那把锈迹斑斑的剑变得明亮起来,他将这两件兵器连同师兄的尸体一起葬在了这漫天黄沙中,不禁悲从中来:当年你我师兄二人承蒙师父教诲,传下这剑与判官笔,本是让我二人行侠仗义,可你贪恋大侠的名号,竟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们杀遍关中大地的恶人,你竟造出恶人,你教导花满盈作恶,又示于世人大侠的面孔,被我识破,怒斩花满盈,当年念在旧情留你性命,逼你散尽家财,不再出世,可师兄,如今你又纵容门人作恶,你这又是何苦呢?
大抵是风大眯了眼睛,老者的眼中落下几滴泪来。
你关中大侠的名号并没有辱没,你要名号,我便给你,说着,拆下黄风岭的牌匾,上书“关中大侠”四个大字。
狂风整整刮了一夜,翌日,风平日出,前去上俸的百姓看到寨子里恶人尸横遍野,只见“关中大侠”四字屹立在阳光下,一个个奔走相告,关中平原上又归了平静,再也无恶人悍匪,只是关中大侠的名号却是越来越响。
江湖书院里,教书先生戒尺一挥,提笔研墨,今日,便教你们如何写好这个“侠”字。学生们个个写的工整漂亮,练字之余,都说先生胡诌,关中大侠未老,他又重出江湖了。
教书先生微微一笑:“大概,自此以后,世上真真再无关中大侠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