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耳边时不时传来教书先生“之乎者也”的诵读声，身旁的同窗们个个摇头晃脑佯装正经。
卫宵在这枯燥的学堂里百无聊赖，望向窗外，竟意外瞅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便出声询问:“楚夕？你为何会在此？还穿着同我一般的学堂制服？”
“嘘，元宵!你小点声!我这次是瞒着爹娘偷跑出来的，成日呆在房里可真要把我闷坏了!”她边说边撩开外袍，作出要翻窗的姿态。
卫宵也顾不上和她算刚刚提了他幼时的诨名这笔账，下意识地伸开双臂虚托住她，见她安全落地才长舒了口气。
待楚夕坐到了卫宵旁的空位上，他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高高束起的头发显得整个人清爽利落了不少，若不是过于莹白的小脸和刻意描粗的眉毛有点令人生疑，恐怕说她是个长相秀气的文弱公子也不会有人不信。
“哎，爹娘自从长大后就不像以前那么疼我了，整天让老师上门教导我，你也知道，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这日子一天天的过得委实难捱，偏又不许我踏出家门一步，所以我只好溜到这儿找你玩了。”
楚夕像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般趴在桌上，撇着八字眉委屈巴巴地瞧着卫宵。
虽同为江南水米生养出来的人儿，可楚夕却和周围年纪相仿的姑娘们不一样，身材相对高挑也就罢了，琴棋书画竟无一精通，其他人至少还擅于女红，她呢，连最简单的缝线都能扎到指头从而以失败告终。
在这一点上，卫宵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于是轻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小夕，此事不急于一时，有朝一日你必会熟能生巧。”
许是和楚夕的交谈过于投入，卫宵愣是被教书先生点到第三遍名字才反应过来，他蹭地站了起来，以为这次又得丢面了，一只掌心里摆放着答案的手伸了过来，他定睛一看，却是平日和他关系不和的宋之辰。
只不过这个关系不和是卫宵单方面认为的，尽管宋之辰因为品学兼优被视为楷模，卫宵却认为他这样处事圆滑老练的人太过虚伪，喜怒不形于色更是不够真性情，故不屑与之为伍。
正当卫宵犹豫之际，楚夕却极为自然地替他接过纸条并移到他眼前，照着念完这段话，总算把这个不甚愉快的小插曲翻了篇，他一扭头却发现楚夕和宋之辰二人相谈甚欢，几乎都要把他这个大活人给忽略了!
一股没来由的火气顿时涌上心头，他咬牙切齿道:“你们要攀谈上别处去，别污了这温习圣地!”
一听这话，楚夕便朝宋之辰摆摆手，匆匆结束了这场对话，向卫宵凑近了些，用修长如玉葱的嫩手晃了晃他的胳膊，柔声说:“哎呀，你别气嘛，我难得遇上像宋兄这样聊得来的人，这不是一时兴奋过头了嘛，真没怠慢你。”
微凉的指尖透过衣物传来丝丝温热，软糯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少女特有的茉莉幽香萦绕在鼻尖，卫宵瞬间没了脾气，甚至觉得身上有些发烫。
“知道就好，下了课就赶紧回家吧，小麻烦精。”说着卫宵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唯独微微泛红的耳根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楚夕对于卫宵爱给她取绰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地对他吐了吐舌头。
贰
自打那天起，楚夕出入勤勉园的频率就逐渐增加，开始还有人图个新鲜纷纷前来一探究竟，久而久之大家对于这个好看的“少年郎”就不感兴趣了。
只是苦了卫宵，本就是被迫来学些在他眼里毫无用处的四书五经，时不时地还得接受来自楚夕的“骚扰”，为此他简直头疼欲裂。
然而，这种头疼没有持续多久就悄悄地转移到了宋之辰身上，卫宵本该觉得庆幸，却见对方朝着楚夕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心里很不是滋味。
生于习武世家，卫宵在儿女情长这方面有些迟钝，他并未发现此时的楚夕在他心里的地位已有所变化，只以为自己单纯是看宋之辰不顺眼。
几乎天天对着个温柔俊俏的翩翩公子，很少有妙龄女子会不春心萌动，楚夕自然也不例外，毕竟她从娘胎一出来就是妥妥的颜控，得亏卫宵长得和宋之辰不相上下，不然她才不愿意多给这个经常和自己不对盘的冤家一个眼神。
即使楚夕性格有些大咧咧的，也只在卫宵面前才会夸奖宋之辰几句，而回应她这些话的永远只有卫宵的一声冷哼。
念叨的次数多了，连向来不解风情的卫宵都感受到了她每次一提那个姓宋的就会流露出来的别样情愫。
他有些不安，从小跟着父兄在军营生活的经历让他积累了不少看人的门道，卫宵觉得宋之辰极有可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楚夕这只小白兔拆吃入腹。
事实证明，卫宵的预判是极为明智的。
楚夕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脑，在卫宵三番五次的劝阻下还是执意孤身前往肆欢居赴宋之辰的约。
一听约定地点卫宵就觉得事有蹊跷，那可是扬州城最著名的风月场所，他不放心楚夕，便一路跟在她身后，打算暗中保护她。
目送着乔装成男子的楚夕踏进肆欢居的大门，卫宵在对街的树荫下来回踱步，好几个时辰过去了都不见那个小糊涂蛋出来，他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半晌，总算等到了楚夕，来人却蔫蔫的，活像只霜打过后的茄子，离近了些，卫宵才留意到她那还泛着水光的双眸，心里也有点湿漉漉起来。
归家途中，沉默良久的楚夕才颇有些愤懑地朝卫宵打开了话匣子:“是我太愚昧，把姓宋的这个衣冠禽兽误认成了值得倾心的正人君子!他竟是个荤素不忌的主!还好我之前从你那儿学过防身之术，不然差点就让这畜生霸王硬上弓了，呸!”
卫宵很有耐心地听她发完牢骚，眼底浮上一层杀意，拳头也不住攥紧，暗下决心，迟早要让宋之辰自尝恶果，方可了结这新仇旧恨!
他既无三寸不烂之舌，又缺七巧玲珑之心，只得伸出大手抚摸楚夕的头顶，仿佛在给气炸的猫咪顺毛。
平日里，她习惯了和他像兄弟一样相处，第一次见他这样把自己当做个女子看待，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楚夕刚想开口道谢，却感到脸上被一阵揉搓，原来是卫宵在用帕子拭去她颊边未干的泪痕，因常年练武起了茧的手擦过皮肤的触感并不舒适，动作也算不上温柔，但却仍像捧于手心的一杯热茶，在寒夜里让暖意淌遍了她的全身。
卫宵尽力克制着在看到两团红晕后手指颤抖的幅度，好不容易完成擦拭，便把帕子丢到楚夕怀里，旋即背转身子，指着街角的某个小巷，企图岔开话题:“你可还记得此处？幼时我们常在这儿玩耍，你呵了口气就说你变成仙女了，我拿来两撮白毛放到唇上说我是太白金星，老街被我们从相反方向逛成个圆，争先恐后地给对方讲自己打听来的奇闻异事……”
诉说者和倾听者交换了彼此的位置，楚夕倒觉得这样也不赖，卫宵既然生在热闹的正月，就应该像这样活泼才对。
美好的回忆是置放在木奁中压箱底的珠宝，光芒通过掀开的一角散出来，所有的阴霾顿时就能烟消云散。
活到现在，沉默寡言的卫宵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而话痨的楚夕却像被人施了禁言术，他以为她还在怄气，就故意逗她:“这帕子我随身携带了好多年，有些旧了，不如你给我再绣一块新的？”
“好啊。”楚夕的尾音有些上扬，听上去心情十分愉悦。
这意料之外的应允倒让卫宵有些吃惊，他生生把解释这只是开玩笑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欣喜的暗潮在心海中波动，就连卫宵自已都没察觉，他的嘴角翘出了一个开心的弧度。
叁
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很快楚夕这些日子的行踪被好事者捅到了楚临那里。
他虽深知自己从小宠到大的闺女是个冥顽不灵的，可她私自跑去妓院找宋之辰还差点丢了贞洁这事还是把他气得够呛，楚家好歹是文官里的个中翘楚，碍于当家之主的颜面和严整家风的迫切需求，他还是关了楚夕一个月的禁闭。
楚夕对这样的情况早就习以为常了，每次一闯祸换来的都是这样无足轻重的惩罚，她要做的只是乖乖在房里呆着，空了便化身小厨娘，变着法儿地做上几顿好吃的，不出一周保准让楚临消气。
卫宵怕楚夕无趣，偶尔会捎上几本小说，让她有东西解闷，顺带着蹭几顿她做的饭菜，不得不说，她的手艺要是经过系统训练，是可以和京师名厨一决高下的。
这天午后，楚夕端来一碟形色不一的糕点，摆在卫宵面前，挑了挑眉:“喏，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反正也是闲着，做完这些就当是给我消食了。”
语毕，她翻开案几上的书，托着腮帮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卫宵清楚地看见她衣袖上沾了还没拍净的面粉，分明是知晓他今日来了特意赶制的。算算日子，等过两天她就能解禁了，她这八成是在表达对他的感谢。
他那如黑曜石般晶亮的双眼霎时盈满了笑意，旁人都道楚夕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娃儿。只有他明了，她其实心细得很，记性也好，熟识之人的饮食喜恶她早就烂熟于心，并善于投其所好。
犹记得卫府刚举家搬迁至此的那段时日，卫宵连续一周都上吐下泻，大约是因为水土不服。
某日出门采购，不慎与本地的纨绔子弟们起了口角，他那时候身量尚小，看着像个大头娃娃，一来二去就有了元宵的诨名，这群顽劣的人没少用这个讥讽他，他气不过想要反击，却因寡不敌众而被堵在路口。
“你们给我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弱小，还有没有天理了？!”楚夕就像一位从天而降伸张正义的女侠，闯入了卫宵的世界。
在她看来，他是个外乡来的受人欺负的好看弟弟，便想出手相助。从小她就凭借抓各种虫子吓唬坏小孩的英勇事迹成了这一片儿的小霸王，喜欢调皮捣蛋的孩子见了她就得躲，这批无赖见势不好便四散逃开了。
楚夕蹲下身子帮卫宵捡起方才争执过程中掉在地上的东西，笑嘻嘻道:“我叫楚夕!你长得真可爱!以后要不就跟着夕姐姐我混吧!”
卫宵怯懦地点点头，乖巧得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狗，脆生生地说:“谢...谢谢。”
是夜，卫终得知自己的小儿子跑出去差点和人打了架，心下愠怒，斥他身为将门之后怎可如此沉不住气，于是饥肠辘辘的卫宵便被罚在院中长跪。
朝野之上，文臣武将素来针尖对麦芒，像楚临和卫终这样关系好得几乎能穿一条裤子的挚友着实少见，故而二人出入对方的宅邸尤为频繁。
巧的是，这日楚临登门拜访时带上了楚夕，小孩子坐不住，她便溜达到了后院，发现了昏昏欲睡的卫宵。
从大人们刚才的谈话中，楚夕才得知这个还没自己高的小家伙居然比自己还年长两岁!
怪就怪他长得实在太稀罕了，比她抓周时一眼相中的那只金玉镶边的颠勺还吸引人，看他这么可怜见儿，她有些于心不忍，便上前轻晃他的胳膊，从怀里掏出从饭桌上拿来的糕点，说:“这些都给你，跪了这么久你一定饿坏了吧，快点吃吧。”
小小的卫宵眼里映着明眸皓齿的女孩，他在心里说，糕点好甜，楚夕好美。
现在想来，他和楚夕的缘分是从那些糕点开始的。
卫宵的思绪重新回到了现在，他忽然想亲手喂她吃一块糕点，便轻声唤她:“小夕，张嘴。”
楚夕其实并不懂卫宵的目的，却鬼使神差地照他说的做了，舌尖还不小心碰到了他有些粗砺的指头，她倒是不甚在意，可卫宵却觉得心跳得厉害。
他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楚夕好看得紧，茶色剪瞳和纤长睫羽相映成趣，高挺的鼻梁即使侧面看也很立体，整张脸上的皮肉包裹得恰到好处，最绝的是她那张嫣红的小嘴，唇珠饱满，闪着健康的光泽，简直要了人的命了……
刹那间，他福至心灵，明白了这是动心的征兆。
未完待续
作者 小泉爱理
封面素材 子轩
排版 易水
编辑 南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