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情不堪看,再回首心如飘絮——《花桥荣记》

1949年,国民党退守台湾。

寥寥四个数字,八个汉字,于我而言,只是一段中国胜利的历史,但在白先勇《台北人》中,我才得以一名中国同胞的身份,感受到几十甚至几百万背井离乡的那一代中国人的艰难生存,凄凉困苦。

其中《花桥荣记》以一种清新温和的笔调,客观平和而不带煽情的视角,描绘了广西桂林“花桥荣记”米粉店老板娘及她身边的广西老乡,作为“外省人”在台湾的生活影像。

在这批经常在老板娘的店里包饭的广西老乡中,卢先生无疑是着墨最重的一笔,读者所感受的深深的悲剧则是通过对比展现。按老板娘的说法,卢先生“一径斯斯文文的”,“原该是副很体面的长相”,“原该”二字可以见得卢先生的样貌已经发生了变化,但仍然称得上体面整洁。但到了后期,卢先生“竟把一头花白的头发染得漆黑,染得又不好,硬邦邦的张着;脸上大概还涂了雪花膏,那么粉白粉白的”,这副不伦不类的俗气模样实在令人心痛,前文说道“可是不知怎的,却把一头头发先花白了”,可以推测过早花白的头发是卢先生对过往的痛苦和希冀,他将头发染黑,将皱纹掩饰起来,是对幻想打碎后,对青春对现实的一点苦苦的挽回。

卢先生从前家境优越,“有涵养”,“性情温驯”,连刁钻刻薄的房东顾太太都对他“百般卫护”。卢先生在文中一共有六次笑容,第一次是对添饭端菜的老板娘“欠身笑着说一声:不该你,老板娘”;第二次是为读者介绍卢先生“笑起来”的皱纹使得他“看着很老”;第三次是“笑着答道”老板娘;第四次是听着老板娘对《薛平贵回窑》的感慨时,“笑了一笑,没有做声”;第五次则是谈及罗小姐时“笑了一下”;最后是得知罗小姐消息后“抿笑抿笑的”。卢先生待人有礼,时常带着微微的笑容,但这笑容中却也带着苦涩,听及《薛平贵回窑》的不做声,可见卢先生心中是有百般滋味,但他却选择默默忍受生活,一笑而过,只有谈及罗小姐时,我们才可以看到卢先生放下生活压迫的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悦。

卢先生性情大变最直接显现在两次对待小孩的态度,由先前的像公鸡护崽般的耐心照顾着调皮的小学生,到自称老子,去打骂一个幼小的小毛丫头,拼命喊道:“我要打死她!我要打死她!”。卢先生的暴怒是对过去生活所忍受的一切的委屈和宣泄,对梦想幻灭的难以接受,试问一个人所赖以生存的精神依托被人硬生生打碎后,要他如何像往常一般生活呢?

罗小姐便是卢先生到达台湾的唯一精神支撑,正是有着这个信念,卢先生可以“安安分分,一句闲话也没得”,不像其他落了难的满腹牢骚;可以过着单调凄清的如同修道士一般的生活,卢先生补习养鸡,攒了十五年的十根金条,一个出身富贵的大男人,居然会想着养鸡赚钱,养鸡的那一点点赚头,相信大部分人都很难坚持下去,但卢先生却做到了,这是多么令人心疼、可怜的耐心和毅力,只因他心中有罗小姐。于是在被表哥骗去辛苦积攒的十五年的积蓄后,他的精神世界也一同被骗离了,他和低俗泼辣的洗衣婆阿春一起生活,从洁身自好的心灵之爱堕入污浊的肉欲之中去,空虚寂寞的灵魂无处归附,无以依托,只能通过低俗放纵来试图拯救自己,却一步步走向地狱。

卢先生的悲剧是明了可见的,但《花桥荣记》中隐藏着另一位主人公的悲剧,那就是题目花桥荣记的老板娘。文中以老板娘为叙述者,读者见老板娘所见,知老板娘所知,她似乎是隐藏在帘幕之后的旁白,但实则参与其中;老板娘也似乎很是适应与大陆截然不同的生活,风风火火的开着米粉店,为先生的侄女儿相亲,和顾太太聊别人的八卦,就像所有普通的女人家一样,但我们仍能从叙事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老板娘乐对生活下的酸楚。

老板娘不像卢先生一直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因此她可以将对往事的眷念放在内心深处,活在当下,因为看清现实,也就没那么容易被现实打垮,但我们仍可以看到老板娘对往事的追忆,对昔人的爱恋。首先是表现在对故乡桂林及身为桂林人的的自豪骄傲中,桂林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就连广西其他地区的人都“哪里拼的上我们桂林人”,更不要说多灾多难的台湾了;对于卢先生的赞赏用一句“你一看不必问,就知道了(是桂林人)”。其次是对自家辉煌过往的记忆,开篇第一句就是“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婚后身份高贵,“做过几年营长太太呢”;自然老板娘对自己的样貌和能力也很自信,小时候被阔太太说“长的俏”,“还是水东门外有名的美人呢”,对于自己的米粉“敢说,台北还找不出第二家呢”。老板娘夸耀的不仅仅是内心的那份骄傲自豪,更是由对当下生活的不如意,对故乡亲人的思念,想念那段家人团圆,生活美满的逝去的时光。

卢先生有罗小姐,老板娘也有其挚爱的先生,魂牵梦萦的爱是老板娘悲剧的另一重原因。老板娘“常常梦见我先生”,听罢《薛平贵回窑》后梦见先生骑着马跑了过来,老板娘从未提及她与先生的感情,但从这梦中,可以感受到老板娘深深爱着先生,甚至于为先生的侄女儿秀华操心,但如此深爱的人却就此下落不明,甚至早已阴阳两隔。

老板娘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卢先生”,她也一直在等待着她的丈夫。她在劝解秀华说“早知如此,十几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说是这般,但老板娘还是没有另嫁他人,放不下她的先生,总企盼着有团圆的一日。听卢先生唱到十八年老了王宝钏仍然觉得“有点刺心”,这何尝不是一个隐喻呢?老板娘也如王宝钏般在台北这个“苦窑”中苦守丈夫,只是她不是王宝钏,终究没能等到她的薛平贵。

卢先生的死去和老板娘的活着,皆是逃离大陆的“外省人”在台湾的悲剧,在战火纷乱中,他们或许是带着懵懵懂懂的心态暂时躲避台湾,却不曾想,此一去就是经年,从此往事如前尘,就像最后的那幅照片,穿着学生装的卢先生和罗小姐还在甜甜的笑着,如今却已不堪细说,一个时代,两种悲剧,一同梦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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