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宇哥,你什么时候再来海流图?”
“嗯……等寒假时吧,我会和爸爸再来看你,寒假再来时给你带米花。”小宇眯着眼睛,眯成一道细缝儿,迎着乌拉特草原的夕阳……
“小宇哥,我会想你的”乌仁哈沁的眼睛如阴山涧坳里的泉涌,汪汪的。八月的乌拉特草原一绿通往天垠。
不远处,乌仁哈沁的蒙古包顶子上涌出的炊烟被阴山涧坳里的风吹的凌凌袅袅。一个多雨之夏,让这一年的乌拉特草原水草丰足,牛肥马壮。乌仁哈沁的爸爸给小宇爸爸讲着这几年的生活,结拜兄弟两人喝着奶酒,哈沁的爸爸唱过一段长调后又举起酒樽。牧草的稍子超过了乌仁哈沁的头顶,她蓝色的蒙古袍嵌在泛黄的牧草间,如一只匍匐的灵雀。
在很深的天空旋着一只鹰。小宇攥着乌仁哈沁的小手,一对小兄妹躺在海流图北侧的巴仁宝日格村阴山西陲的一方草原上。
这一年,小宇上二年级,乌仁哈沁六岁。
阴山顶子上的斜阳把草原染成金色,映在这对小兄妹的脸上,把小宇的眼睛晃成一条细缝,乌仁哈沁却把眼睛张的很大。她喜欢常看太阳,久了就成了习惯。她走路还不能稳当利索,所以被哥哥攥着小手走起来便容易许多。
“哈沁,你让拜爹带你来套里玩,(套里:河套平原,巴彦淖尔市复地,海流图亦隶属巴彦淖尔,位于套外,阴山西北处,属于牧区)套里没有草,但有许多小朋友和好玩的游戏。你要来了我就带着你。”小宇邀哈沁。
“嗯,爸爸说再过几天就要往北迁,等迁到了新牧场,我就去套里找你。”哈沁眨着清澈的大眼睛,小小的人儿,纯真的友谊,紧紧攥着彼此的小手。哈沁爸爸的歌声越出了毡房,漾在了草原上:
(照片拍摄于乌拉特中旗,海流图镇)
海流图的夜里星光稠密,连着乌兰布和夜里明静的月亮。海流图夜风总不停歇,让乌兰布和的白杨沙沙作响……
(二)
第二天,爸爸把小宇装进马车,离开了海流图,拜妈往马车里塞了一大包干牛肉,乌仁哈沁哭喊着不要小宇哥哥走,小宇奔下马车,把妹妹拥在自己小小的臂弯里,大人们被这一幕感动,拜爹抱起小宇,散着一身浓郁的酒气说道:“我的儿子,将来要成为世上最强壮有力的男人。”拜妈抱起了妹妹慈祥地说道:“我的孩子,哥哥还会再来的!”拜妈又对小宇爸爸叮嘱:“兄弟,你一个人带孩子很不容易的,冬天来了的时候要给孩子个暖家。”草原的风抚着拜妈油褐褐的额头和微微驼起的背,也抚着拜爹红红的脸,和卷卷的鬓须,拜爹招手告别那一瞬蒙古汉子的魁梧清晰的映在小宇心里。小宇与爸爸的马车消失在出海流图的一个山口,进入了套里。
小宇出生三个月时,母亲便因病不治离世,一直父亲带着,小宇的父亲与乌仁哈沁的爸爸是从小的结拜兄弟,所以就把乌仁哈沁的爸爸叫拜爹。
小宇回到套里一周后的一个初夜,一个蒙古族汉子骑马飞来。他没有扣响小宇家的木栅栏大门,一个大跨步就跨进院子里,裤裆被扯开一道长缝,几乎漏出了健实的大腿 ,那汉子急匆的紧,无暇顾及这些,径直走向父亲,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小宇没听清那大汗说了什么,便又被父亲装进了马车。
夜色初浓,新月如勾,马车撵着石子吱吱地响,马蹄声嗒嗒哒哒,均匀紧促 ,小宇问爸爸,我们是去海流图吗?爸爸说,是的。
小宇高兴坏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又要见到我的乌仁哈沁妹妹,噢,噢……
爸爸转身说 ,不要跳弹,坐好,说话时脸上挂满悲伤。
(三)
小宇再一次来到海流图,再一次见到乌仁哈沁时,哈沁没有兴高采烈的来蹭着他,而是坐在一边呆呆地 安静地,张着大眼睛,看着远方。
小宇问哈沁,你在看什么?哈沁指着自己看着的方向说,爸爸会从那里回来。小宇把妹妹搂进自己的怀里,妹妹的眼泪凉凉的,贴着他的小胸脯。
乌仁哈沁的爸爸死了。
那个蒙古汉子叫那仁,那仁说,当时乌仁哈沁的爸爸和我们喝酒,一碗酒喝了一半,突然连人带酒就倒摊在毡子上,眼睛里渗出了血。众人匆忙取了担架,人力抬送到海流图的诊所里,大夫观察后摇了摇手告诉我们说,是脑溢血,人已经没了。
哈沁的妈妈用双手捂住了自己凸凸的颧骨,眼泪从指缝间渗出,乌拉特草原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
这一年冬天,在乌仁哈沁的蒙古包不远处,又扎起一座新的蒙古包,爸爸在包外用铁丝修筑羊圈的栅栏,小宇在蒙古包里捧着一本《尼尔斯骑鹅历险记》给哈沁妹妹讲着故事。
小宇知道, 拜爹临走时没来得及跟爸爸嘱托什么,而爸爸却知道拜爹所嘱托的事情,他们是世上最好的兄弟!这是拜爹曾经亲口告诉小宇的,那时拜爹把小宇顶在肩膀上,叫他——我的儿子。小宇小小的心里感觉到拜爹如同另一个父亲,而此时,爸爸常把乌仁哈沁唤作——我的女儿。爸爸在与拜爹的蒙古包相隔一里地处又搭起这座新的蒙古包,是在践行拜爹没来得及的嘱托。
海流图的夜里星光稠密,连着乌兰布和夜里明静的月亮。海流图夜风总不停歇,让乌兰布和的白杨沙沙作响……
小宇每到寒暑假期就回到海流图的蒙古包里,他如同一个小小的游子一般渴望回到草原,渴望喝着拜妈奶茶,嚼着拜妈的干牛肉。他滔滔不绝,给拜妈和乌仁哈沁讲这一学期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常常总是一口气讲到深夜,把一开学到放假的故事全部讲完方可罢休。乌仁妹妹会一直钻在小宇的胳肢窝里,眨着大眼睛听完哥哥对这一学期学子生涯的自述。
深夜,爸爸来接小宇回自己的蒙古包,乌仁哈沁便一改之前的乖巧懂事,死活不依,爸爸和拜妈无奈地微微笑着,拜妈便留了小宇过夜,把爸爸送出蒙古包。
拜妈在门口目送爸爸,她轻声的呼唤了一句,兄弟,不要走了,搬来我的毡房里住吧!草原的夜,万籁俱寂,星星在干净的夜空里明亮如一片水晶织成的网,爸爸停了脚步,抬头看了星光,顿了一会儿,又阔步朝自己的蒙古包走去。他在后半生的几十年里,始终住在离拜妈毡房一里地远的地方,这一里地之间矗立着对兄弟间真挚情义与嘱托的一座碑铭,它永恒不变,超越了光阴。远处的夜莺发出清脆的歌声。
(四)
古老的乌拉特孕育着她的儿女,儿女们在她的胸怀里长大,在他的敖包前相恋,在她的草原上老去,在她的毡房里安眠……
小宇和小时候一样攥着乌仁哈沁的手,来到海流图长途汽车站。小宇从长途汽车的车窗里探出身子,摸着妹妹的头顶。十六岁的乌仁哈沁如仙子一般一头乌丽的秀发,一双明净的眸子,她对哥哥说,小宇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小宇憨憨地笑着,略腮胡的浅茬儿显了草原男人的苍劲,他说道:“厂子里有年假,休年假时我就回来,你想要什么礼物,哥回来时带给你!嘿嘿!”
“我想要的礼物,怕你买不到,也给不了我!”
“你告诉哥,哥一定能给你带回来!”
“我想要的礼物就是,你不要走!”她笑着,灿烂地笑着,本来说好的不许伤心,眼泪却毫不违心的滚落。
“乌仁哈沁……”小宇只喊了一声妹妹的名字,便一个字也再说不出口。他渴望远方,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游子。而此刻,他能清晰地回忆到儿时第一次握着乌仁哈沁的小手时,内心萌萌的悸动,他能感觉到他在蒙古包里给哈沁将童话故事时哈沁钻在他胳肢窝里那种骀荡的欣怡。他的心,隐隐地疼了。
草原的女儿有宽广的情怀,乌仁哈沁摸掉了眼泪,又笑灿灿地朗声说,“小宇哥,去吧!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记得给家里来信。”
“嗯,你和拜妈还有爸爸,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汽车发动了,沿着一条横穿了草原的柏油路驶向海流图山口,山口那边便是一个繁华的世界。
望着远去的汽车,乌仁哈沁唱起了那首无名的歌:
海流图的夜里星光稠密,连着乌兰布和夜里明静的月亮。海流图夜风总不停歇,让乌兰布和的白杨沙沙作响…
(五)
许多年后,在海流图北侧的巴仁宝日格,阴山西陲的一方草原上,还有一对儿隔着一里地的蒙古包。有一位牧羊归来的老人在乌拉特草原的夕阳里唱着:
海流图的夜里星光稠密,连着乌兰布和夜里明静的月亮。海流图夜风总不停歇,让乌兰布和的白杨沙沙作响……
她的眼睛如阴山涧坳里的泉涌,汪汪的!
2016 11 28于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