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第一天入山后,不识成了群盗的“叔父”,走到哪里都有人行礼。我们在第二天也换到了好屋子。这间屋子旁边靠着悬崖,只有两条路与山寨相通。我们稍微走远一点,就有站岗的山盗拦住,说是怕我们不熟悉山寨,走岔了路会碰到虎豹豺狼,有性命之忧。此地风景虽好,却也把我等困住了,山盗裨将军奄的用心不言自明。
整整一个多月,我们都没有再见到韩卢和奄。不识叔打听过,盗军避开了重兵屯驻的卢氏,又去祸害其他县了。没去咱老家陕县,因为那里的乡民跟群盗搏斗时不惜以命换命,而且离秦国七大劲旅之一的函谷关守军太近了。
奄在出发之前还派了几名手脚麻利的厮徒来服侍和“保护”我们,实为监视。但不识叔对此浑然无觉,每天早睡早起,在茅屋附近的小树林里射箭舞棍,真当自己是避世的山林之士。他还常使唤这些山盗厮徒做这做那的,把他们折腾得东倒西歪。不识叔看到他们出糗时会乐不可支,生气的时候也只骂不打,高兴的时候会打赏几枚秦半两或是一些酒肉。
这些山盗厮徒是秦国亡人(逃亡者),有的是居赀赎债的徭徒,有的犯过盗窃罪,有的因斗伤人被判过刑,都是在押解途中逃入这茫茫崤山。据他们说,一起逃亡的人有些被野兽吃掉,有些坠崖了,只有一部分人被群盗收留。
还好,人们中没有罪大恶极者。否则我很难心平气和地与他们共处一个屋檐下。短短一个月,他们就跟“叔父”交了心,在别处受了气就来跟叔父吐苦水。因为不识叔把他们当人,群盗则视其为贱虏。从他们口中,我们初步掌握了山寨里的一些情况。
崤山盗不止一个据点。我们眼下在最大的山寨,盗首韩卢和裨将军奄所在的“中军营”。自从蒙面裨将军奄来山寨之后,以兵法约束群盗,把盗军重新整编为中左右前后五军。崤山方圆数百里,也被他划分为五个防区,其他四个据点把守着各个方向的进山要道,拱卫中军营。所谓的中军营有400多名精锐悍匪,韩魏楚人多为军吏,秦人多为兵卒,个个都血债累累。
其他各军营的兵力不会超过这个数,但具体情况不详。因为各军营的山盗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防区相互走动,只有山盗头目和负责联络的斥候能按照约定的方式与中军营往来。除了这些盗兵外,各营还有若干厮徒、奴隶做杂活。
被派来我们这里的山盗厮徒,不过是盗军中的负养杂役,地位最低,知道的内情不多。另外,据他们称,盗军用火耕水耨之法在崤山中开辟了不少田,由多年来掠劫的两千多男女耕作。山盗只打劫狩猎,从不下田,给养主要靠这些隶农供应,不足时就去掠劫附近各县和官道上的商旅。
这些厮徒负责砍柴做饭,跟隶农们打交道最多,所以对山寨的给养状况有比较直观的了解。此次出山打劫,就是为了把仓储装得更满一些,保证山寨能闭关半年也饿不着。显然是要跟都尉大人的军队长期周旋了。
有一天,有个少年厮徒给一名山盗头目送饭时不慎打翻了碗,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若非部下劝阻,他差点就把那小厮徒直接用草席一卷丢下山崖。不识叔从服侍自己的厮徒那里得知此事后,就带着我和一个老厮徒去拜访,想把那个“不能干的小厮徒”讨过来。
那个山盗头目是崤山盗中军营的“左司马”,此次盗军外出,他所部兵马100人留守中军营看家。他是十七年前侥幸逃脱的韩人老盗,为人暴戾狠毒,是个独眼龙。但韩卢有言在先,他也不想得罪“叔父”,所以还是故作爽快地放了人,只是“好心”提醒了一句:“咱们崤山军的药很金贵,勇士都不够用。我这里实在拿不出药,还请不识老兄自个想办法。”
不识着捋胡须说:“此话在理。我已从你这白白得一个仆隶,若是再厚着脸皮让你花钱出药,岂不是比强盗还强盗吗?”
只见他们俩人互相瞪了一眼,片刻之后突然哈哈大笑,一声比一声笑得响,仿佛在斗气一般。笑罢之后,不识叔一拱手道:“左司马是个豪杰,我不识虽然贪财好色,也不会让英雄吃亏。你看,这是楚王迁都前造的两枚郢都老金币。郢都已归入秦土,此钱不会再有新的了。这一枚本来给了裨将军,但他念及昔日情谊又还回来了。我正愁没人送,就不知左司马敢不敢接了?”
山盗左司马看到亮闪闪的楚国郢都金币眼睛都直了。“有什么不敢的?你敢送,我就敢接。这楚钱的成色果然上乘,买下十个厮徒的贱命都绰绰有余。我听说老兄就是因为偷这些金币得罪了都尉,才不得不来我们崤山落草为寇?”
不识叔立即伸手示意打住,说:“莫再提,莫再讲,这等丑事不提也罢。我初来乍到,虽得首领和裨将军错爱,但人生地不熟。到时还得靠左司马多多帮衬。”
山盗左司马用牙咬了一下金币,笑道:“不识老兄出手如此豪迈,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别说要一个下贱的厮徒了,就是来要漂亮女人,我也没有二话。今日还有些琐事要办,改日再邀老兄痛饮一番。”
“好说好说。我左右闲着无事,随时恭候,有约必赴。今天就先告辞了,不送。”不识叔笑盈盈地带着我们走了。我和另一名厮徒用担架抬着那个小厮徒,呸,这群狗强盗下手真毒。那小厮徒在我们住处养了几天,才缓过劲来,但身体太弱,还不能下床干活。
小厮徒对不识叔千恩万谢,说是愿意做牛做马,只是千万别再把他送回左司马那里。其他厮徒见了也劝不识留下他。老厮徒悲愤地说:“在山寨里,六国人是老盗,秦人是新盗。老盗对新盗多有羞辱。拿兵器的秦盗尚且如此,何况我等厮徒负养之人!”
我问老厮徒:“这山寨里明明秦人更多,这些六国人就不怕把你们逼反了么?”
老厮徒:“您不知道。山寨里的秦人也分三六九等。罪越大,入伙越早,地位越高。为了在山寨站稳脚跟,他们欺负秦国良民更狠,也喜欢把在老盗那边受的气撒在我们头上。我等小罪逃犯,这帮亡命徒看不上。各批入伙的秦国罪人都抱小团,彼此争斗以求讨好韩卢首领。韩卢首领和裨将军也刻意让他们斗来斗去。”
我惊讶地问:“裨将军是秦人,他竟然也帮着老盗坑咱秦人么?”我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很热情也很重感情的奄叔,居然如此冷漠阴鸷。
老厮徒摇摇头:“裨将军不同,他三年前入伙,比我等来得更晚。但他不仅为首领出谋划策,还带了四五十名旧部加入盗军。别看他们人不多,个个都是悍不畏死,在盗军之中无人敢争锋。崤山中军400卒,裨将军只带一个百人队,首领亲领三个百人队。但裨将军的百人队战力足够以一敌三。他们自恃是秦军锐卒出身,平时虽无刁难,但同样看不起我等。裨将军又怎会替我们说话?”
不识叔正端着海碗呷水喝,听到这话时突然开口:“奄当年不是这样的人。等他回来,我去问个明白。”虽然他声音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我感觉得到,他已经有一丝不快。否则他会静静听下去而不会主动开口。
看着不识叔生起了闷气,我也不敢再多问,便让厮徒们各自去忙。其实我和他都想不明白,昔日的剿盗英雄伍长奄为何自甘堕落。他和奄是生死之交,心里的疙瘩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可眼下我们行动受限,只能耐心等待,等着盗军回山时再寻机套出真相。
又过了数日,小厮徒的伤好了,在厨房帮厨。盗军主力也回山了,不识叔被韩卢和奄叫去喝酒。我和同伍的兄弟们终于被准许外出。他们三个在五六个山盗喽啰的引领下去打猎。我没有去,一个人在附近的林子散步,看风景,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隐秘小道。走着走着,我又来到了那个悬崖边上,眺望着山脚下茂密的树林。
我想起了不识叔在来山寨第一天晚上说的话,正闭着眼睛回味,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蹑手蹑脚地靠近。这个脚步声很陌生,看来不怀好意。我不禁笑了,不识叔早已把我们四个训练得常备不懈,不会轻易遭人偷袭。
那人屏住了呼吸,脚步越来越轻,越放越慢,已经停下来了,下一步就要出手。我猛然转过身,看到一个拿着匕首、裹着青色头巾的蒙面人。那人身高七尺,体格有些瘦小,见我已经发现了,就猛刺过来。我向左侧闪躲开了第一下直刺,又向后退了一步闪开了他第二下横击。他前两下扑得很猛,第三下再刺过来时脚步迈得有点大。我闪过后,趁着他力道已老,来不及收招,扣住了他的手臂,顺势脚下一绊,将他绊倒,反剪其手后夺下匕首,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背。
那个蒙面人还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大骂道:“放开我,放开我,你这天杀的狗贼。”
我吃了一惊,说:“你是女人?”
“是又怎样?狗贼。”她不服气地说。
“我不是贼。”
“恶盗。快放开老娘。”
“我不是盗。”
“恶寇。”
“老子叫御寇,才不是恶寇呢。”
“我不管,反正你跟崤山盗为伍,一定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我是……抱歉,我不能说。趁着还没人发现,你走吧。我要松开了啊,你可别再打,你打不过我的。”
我把她拉起来后用力往前一推,顺势松开了她的胳膊。她背对着我,看似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手,突然转身想冲过来,看到我正把匕首倒拿着递给她,吃了一惊,赶紧收住了脚步,身体差点失去平衡,晃了几下。
“你就不怕我拿到匕首再刺你吗?”
“大丈夫一言九鼎,说放就放。我现在不便说我是什么人,但请你相信,我绝非恶人。我数一二三,咱俩一起放手。一……”我边说边把匕首递到她手里。她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握住了匕首的柄。在我喊到“三”时,她迅速抽手,我也松开手抬起双臂,向后滑了一大步,以表示不会再近身攻击。
“我今天不杀你,但崤山群盗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不会放过。”那女子气咻咻地说,转身就准备走。
“路上小心,别被其他盗抓了。他们跟我不一样,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好心提醒道。
谁知那蒙面女子笑了。“你这怪人,那帮小贼才抓不住我呢。这崤山方圆数百里的小路,我比他们还熟,闭着眼睛都能走。”说完她突然跑向旁边的山崖,一跃而下。我大惊失色,赶紧跑过去看,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是树枝在不断摇动,仿佛有猿猴在穿行。只听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用不着你操心。我死不了,看好你自己的人头吧……”
等不识叔回来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想了想,说:“那女娃八成是崤山里的山民,跟山盗结了仇,肯定还会再来。说不定她能帮上咱们大忙。只是这女娃鲁莽得很,就怕她还没报仇就被群盗抓住。要是能先一步找到她就好了。”
“唉,可惜我当时没看到她的脸,见了也认不出来。”我有些懊恼自己的粗疏。
不识叔眯起眼睛坏笑,说:“那女娃惦记着你的脑袋,你不找她,她也回来找你的。先不想她了,我给你们讲讲从奄和韩卢那里打听到的情况。”
他收敛了笑容,不无愤慨地说:“唉,老倔要是知道奄背叛了老敦长的教诲,不知会有多伤心。奄直到三年前,还没丢掉咱宜阳军将士的骨头。如今性情作风大变,要怪那些被都尉大人处死的县廷内奸,还有前任卢氏县令和县尉那两个大蠢材。”
十七年前的战斗结束后,伍长奄成了有不更爵的剿盗英雄,什长威接替阵亡的老敦长御寇做了敦长,他也迁为什长。数年后服役期满,被调到卢氏县做武吏。最初只是个乡亭的亭长,手下只有一名求盗、一名亭父。那时残留的百余群盗远遁深山,还没后来那么猖獗。卢氏县的治安尚好,奄在乡亭也还算轻松,平时更多是做点送迎接待和遣送徭徒的公务。最大的功劳也不过是逮捕了一名背着命案的逃犯。
奄一点都不喜欢亭长的工作,但还是认真把它做好了。从乡亭调到门亭,从门亭调到市亭。卢氏县的郊野和市井,他都了若指掌。后来卢氏县丞觉得他熟悉治情,又有剿灭崤山盗的阅历,就破格提拔他做了自己下属的令史,在狱曹任职。奄不负众望,任职期间破案无数,成为远近闻名的能吏。
县丞多次想举荐奄做郡属吏,都被县令压下来了。这俩人素来不合,县丞好法,主张法不容情,对卢氏的强宗豪民多有压制;县令读过一些儒家书,想在卢氏推行以教代诛的新政,得这些大族的“民心”。他俩常为政事争执,最后上报内史裁决。内史的批复一般是“如律令”,故而县丞往往能占得上风。县令心中不服,就在别的方面找茬。奄是县丞的心腹,县令自然不愿他升迁。
就在卢氏县廷内耗不止时,周围的治情也在悄然变化。大约在不识叔以居赀戍卒的身份重返宜阳军的同时,蛰伏数年的崤山盗残党又开始活跃了。
据韩卢称,把他救下了的老首领是韩国新城守将的私属卫士,非常憎恨秦国。十七年前,群盗在初代老首领指挥下袭击宜阳乡邑,后来被关中援军打得屁滚尿流。初代首领让老首领带着较为年轻的数百盗众躲进崤山,自己收拢散兵跟关中骑士拼命,最后被当时还是中尉军骑士的宜阳县尉射落马下,斩去首级。山盗老首领九死一生才逃出秦军的包围圈,身边的人也仅有百余。
韩卢那时还是少年厮徒阿狗,跟着这伙残寇躲进崤山。盗患初平后,秦国朝廷对韩魏两国的攻势有增无减,没有再调集大军进山搜剿。这给群盗留下了一丝的喘息之机。数年来,百余山盗躲在茫茫崤山之中刀耕火种、采集渔猎,不敢大举出动,只是派少数精明干练之人到外面打探消息。
山盗斥候每次出山都会袭杀落单的乡民,冒用身份混入各个县城,给县廷留下不少悬案。厮徒阿狗,不,少年山盗阿狗因为人机灵,被老首领亲自带去干这些勾当。耳濡目染,为人也变得心狠手辣。尽管年少,他在群盗中以敢玩命著称,无人敢惹。老首领视他为己出,让他分掌一部兵马。众人都看出老首领想让阿狗接自己的班,争相巴结。有些不服气的人摄于老首领之威,也只能暂时屈服。
今王十七年至十九年,秦国从魏韩夺取大量城邑和人口。这些城邑的故魏民和故韩民从河东、河内前往关中服徭役或戍役,先后有不少人在进入函谷关之前就逃亡了。陕县之兵抓回大部分徭徒,但陆陆续续还是有数百逃兵躲进了崤山。这些故魏韩民带着秦国的武器和铠甲,不仅跟群盗合流,还带来了许多山外的新动向。最令群盗振奋的是今王十九年十月以来的一连串变故。
那时大王与齐王会盟,互尊为帝。秦为西帝,齐为东帝。谁知那燕臣苏秦游说齐王去掉帝号,还伙同赵国奉阳君组织诸侯联军合纵攻秦。大王不得已在那年十二月复为王。而天下闻名的大力士,汉中郡守任鄙大人不巧也过世了。时局对咱秦国十分不利。崤山盗的老首领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便在秦国大军跟诸侯之师在河外对峙时出来作乱。他们不敢去招惹重兵把守的函谷关和陕县,便把目标转向了崤山南麓、熊耳山北麓的卢氏县。
卢氏县在洛水上游,位于一个群山环抱的盆地。城方六里,比宜阳小得多。曾为西虢国的卢氏邑、韩国卢氏县,在宜阳大战之后才归入我秦国。此地是崤函山地各条官道的交汇处。先君孝公时,韩国以此地为防秦的第一线,囤积过重兵。但自从秦国拿下宜阳、新城之后,卢氏县已成内地,重要性不复当年。
尽管卢氏地处险要,但对于秦国庙堂来说,不值得投入太多力量。因为秦国的军队和商旅东出主要走两条道。一条是崤山北麓的崤函道,由关中出函谷关,经陕县、崤塞到渑池或者宜阳、新城,通往周韩魏三国。另一条则是比卢氏县更南的武关道,由关中经商县出武关,到析县再入南阳郡,通往楚魏韩三国。卢氏县能连通崤函道和武关道,但两头不占,大军不由此出,商旅也不如这两条道那么繁荣。
宜阳、新城是伊洛流域的轴心,不仅农商兴旺,还能得到大量关中、南阳、河东转输的物资做补充。僻处群山之中的卢氏自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守备力量也薄弱许多。这样的目标自然是崤山盗军的首选。
为了赢得首战,崤山盗下了很多功夫。老首领派细作混入县城,没过几天,诸侯联军大破秦师正在西进的谣言就在城内传开。不巧的是,卢氏县的更戍士卒有一半是来自河东河内的故魏人和故韩人。朝廷本以为卢氏交通相对闭塞,这些新民构成的更戍卒不易逃亡。怎料崤山盗的存在带来变数。这些更戍卒听到谣言后,以为自己能重返故国,纷纷做了逃兵,往洛水下游逃亡。全县秩序大乱,县尉率领秦人出身的戍卒去捉拿逃兵,卢氏城的城防顿时变得空虚。
数百名崤山盗趁虚而入,破坏了四个乡亭、一个邮亭。在先混入城内的奸细帮助下,居然被攻破了东门。留守县廷的县卒仅有一个百人队,被数倍于己的盗军打得措手不及。但老首领深知数百人不足以盘踞此城,没有攻打县廷,只是把粮仓府库和武库掠劫一番就撤走了。当县尉率兵回援时,群盗早已消失在崤山之中。此番军民死者数十人,被掠去数百男女。绝户之家不下十户。
此事让朝廷颇为震怒,责令卢氏县令三个月内扫平盗患。县令开始还想先礼后兵,先教后诛,派使者去劝降。结果三天后,守城门的士卒一打开城门就看到了使者的首级摆在官道中央。县令大怒,让县尉征发全县材士进山剿盗。可当县丞指出兴兵披甲50人以上必须有跟朝廷勘验兵符时,县令又怂了。他不想让朝廷觉得自己无能,只愿意派一个屯队去打。
职任狱曹令史的奄站出来反对,认为这点兵力根本不够,简直是在玩火。县丞和县尉也不赞同,但县令一意孤行,派自己最亲近的一名令史带队出征。结果这位令史二十天后才带着十来个士卒回来,灰头土脸,丢盔弃甲,别提多狼狈了。县令护短,没有处罚他,说是要让他戴罪立功。这又让县丞和县尉大为光火。
就在县廷吵得不亦乐乎时,崤山盗又主动出击掠劫城外的乡邑了。他们这次只来了数十人,两战两胜让群盗变得有些轻敌。奄主动请缨出城迎战,县丞和县尉都支持,县令不情愿也只能让他收拾烂摊子。
奄挑选了50名县卒,人人披甲负弩持戟佩剑,火速赶往群盗攻打的邑里。经过一番激战,这伙山盗只有数人逃脱,大多被斩首或俘虏。经此一役,奄在卢氏县名声大噪。他也由狱曹令史改任统领50名乘城卒的敦长,平时负责城东门的守卫。
崤山盗老首领不甘示弱,又派出百余群盗去破坏离卢氏城较远的上里,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盗军的中军左司马。这个邑里规模较大,有五十多户人家,是卢氏当地头号大族的聚居地之一,围墙修得比寻常邑里更高。卢氏县有一个令史、两个乡啬夫、一个库啬夫、一个发弩啬夫、一个士吏、两个田部佐、三个亭长出自上里,其族人的势力可以说是遍布全县。县廷不敢大意,就按照烽燧事从权处理,无虎符紧急征发70名材士,跟着敦长奄的屯队去救援上里。
谁知奄出城门后没有直奔上里,反而传令全军进山。众人不解,奄解释道:“我去过上里,上里的围墙高,民风剽悍,家家习剑术,又有发弩啬夫和十多名材官䞣张坐镇,区区百名流寇还打不下来。群盗久攻不下,士气必挫,我们先一步在其归路设伏,必能大破之。”
事情正如奄预料的那样,群盗跟上里的乡民打得难解难分,只得撤退。他们在返回山寨的路上遭到伏击,被奄所率之兵打得几乎全军覆没,仅有左司马一人逃脱,瞎了一只眼,其所掠财货均被夺回。当这些士卒高呼胜利时还没想到,大麻烦接踵而至。奄确实剿盗有功,但他的决断也得罪了卢氏县第一大族。
上里在这次抗击盗寇的战斗中打死打伤群盗十余人,但己方死了四个人。上里的里典是那个大族的族长,对敦长奄没有来救援感到非常愤怒,带着族人抬着尸体去县廷告状。其他邑里的同族也纷纷响应。一时间,民愤汹汹,向县廷请愿的人竟然数以千计……
一提起这件往事,奄就很生气。他对不识叔说:“哪次群盗出没不要死十把个人?我已经把卢氏军民的伤亡控制到最小了,他们居然因此苛责于我。那读儒书读坏了脑子的县令,居然要顺应‘民意’处罚我。若不是县丞大人据理力争,我就落得个有罪无功。”
不识皱起眉头问:“歼灭百名山盗,这么大的功劳,你都可以当县尉了。怎么后来混成这副德性?”
正在撕烤鸡腿的韩卢听到哈哈大笑,说:“叔父,你有所不知。那卢氏县尉不如裨将军骁勇善战,对他嫉恨得很。非说那些首级有问题,怀疑没几个真盗,指不定是杀良冒功。”
“岂有此理。”不识叔拍案道,“自己没本事平定盗乱,竟敢嫉贤妒能?……然后,你就这样投靠老首领了么?”
还没等奄开口,韩卢就抢着说:“不,裨将军那次还没投奔我军。况且,老首领吃了败仗正心烦呢,也不会接纳他。那个县丞真仗义,一气之下命令狱曹所有的令史当众检查群盗的首级。县尉在证据面前也只能自讨没趣。但那个糊涂县令说什么民意汹汹,不得不听,硬是强迫裨将军功过相抵。你也知道,秦国除职授爵皆由县尉掌管,他一口气得罪了两个县长吏,自然是有功不得赏。”
不识叔愤然道:“我大秦以律令治国,他这还有王法吗?卢氏和宜阳入秦就是前后脚的事,为何这两个县差距如此之大?”
韩卢说:“叔父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宜阳有我韩国十万材士,被你们秦军斩首六万。宜阳城的强宗豪民也被打得一蹶不振,剩下的军民皆畏秦之威。秦廷又迁徙了众多军民充实宜阳。宜阳城里的故韩人未必比秦人多。卢氏则不然,全须全尾地主动投秦,强宗豪民并未伤筋动骨,官府施治也就颇多顾忌。有相当一批吏民还念着韩国的好,跟我们崤山盗军暗通款曲呢。”
奄苦笑道:“哼,就是这暗通款曲把我给害苦了。县丞本想以律令抑制豪强,偏偏县令读儒书读坏了脑子,想跟强宗豪民打成一片。那县尉原本是因犯错被调来此地的新地吏,任职四年期满后,朝廷嫌他积劳不多,没把他调回关中。他满腹牢骚,也转而跟强宗豪民穿一条裤子。当时若非县丞极力挽留,老子早就辞官不干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忍下这口鸟气,认真操练所部士卒。卢氏县要是靠那个气量狭小的县尉,早就完蛋了。”
韩卢说:“这话倒不假。叔父,您在宜阳可能还不知道。裨将军后来在数年中与我们崤山盗军多次交手。除了我之外,几乎所有头目都被他打了一遍,全部落败。特别是咱们独眼龙左司马,哈哈,两战两败还不服气,第三次出去又被打成光杆回来。”
“打住,打住。”不识叔疑惑地问:“左司马如此不善战斗,为何仍能在咱崤山盗军中占得要位?”
奄笑道:“不识啊,人各有长。你别看左司马打仗时是块废料,他对老首领最是忠心,老首领想要办什么不能见光的事情,都是由他一手操持。老首领还在犹豫该传位给谁时,也是左司马最先站出来拥戴韩卢首领。若非他带头支持,说不定崤山盗军第三代首领就是右司马来做了。”
韩卢说:“是了是了。若非左司马力挺,我还不一定能坐上这个位置。但全山寨的人都知道,左司马打家劫舍抢女人在行,打仗不在行,所以我每次都留他看守山寨。免得他被秦兵打死。”
这句话引得三人哈哈大笑,不识叔笑得呛了一下,咳嗽几声。他又问奄:“这个左司马老是被你杀个片甲不留,他不记恨你么?”
奄笑而不语。韩卢说:“叔父,您太小看左司马了。他能屈能伸,不比蚯蚓差。何况裨将军向我们投诚时,助他立了大功,让左司马扬眉吐气了一回。左司马自然不计前嫌。”
“哦,赶紧给我说说,一个细节都不要漏。”不识叔脸上写满了兴奋,心里却一团窝火。非要弄清楚这些年的变故不可。
话说敦长奄忍辱负重,继续守卫卢氏县,数年中屡败群盗。即使县尉想窝他军功,也害怕被御史查出来,不得不让他晋升几级爵。就这样,奄虽没有升职,但爵位升到了第六级官大夫。县尉恨得牙齿发痒,于是悄悄派人给崤山盗送信,说是要合作除去共同的心腹大患。此事恰恰就发生在三年前。
县尉打算勾结崤山盗时,崤山盗内部也有了新变化。老首领病重,韩卢和右司马两派势力争权。得到卢氏县尉的迷信后,老首领召集群盗议论。大多数人认为,秦人的话不可信,唯独韩卢认为秦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值得一试。于是老首领派他和左司马接见卢氏县尉的密使,双方谈妥了条件,啮臂为盟。
这一天,卢氏县丞因公事去了邻县。县尉对县令等人说缴获了崤山盗军据点的分布图。这张图半真半假,是韩卢伪造的。于是县令向朝廷讨得虎符,让县尉发卒千余人进山剿盗,卢氏县精兵几乎倾巢而出。县尉在战前跟众军吏商量,派敦长奄和另一位敦长分头走小道迂回奇袭,自己走大道吸引群盗注意力。
敦长奄不知是计,便领命带着屯队出发,结果第二天在一个山谷遭到盗军重兵设伏。他和一个短兵卫士被俘虏,其他将士战死,铠甲、兵器、衣物全被群盗扒光,尸体丢在荒山野岭喂了野兽。率领重兵包围他俩的正是韩卢。
出人意料的是,韩卢没有把二人带回山寨,反而松绑。敦长奄感到纳闷。韩卢揭开黑布,露出真容,说:“君虽是我们崤山盗军最头痛的劲敌,但我韩卢最服硬汉子,不忍见君被小人陷害。今天放君一马,回去找小人报仇,来日我们再堂堂正正的较量。”
奄瞪着通红的眼睛问:“是谁出卖了我们?”
“卢氏县尉。”韩卢毫不隐晦。
“他为何要害我和我的弟兄?”奄气得浑身发抖。
“嫉妒。嫉妒你比他们骁勇善战,嫉妒你能屡立军功。”
“你今天放我走,不怕来日我再带兵踏平崤山?”
“哈哈哈,敦长大人还是先看看自己回去还能不能活下来再说吧。”
看到韩卢的大笑,敦长奄羞愤难当,带着那个短兵卫士一起回县城。不料,俩人在途中遇到了“铩羽而归”的县尉,被拿下了。县尉一回来就跟县令告黑状,说是敦长奄兵败投敌,让全军吃了败仗。刚愎自用的县令不听奄和卫士辩解,将其打入监牢。
唯一能帮自己的县丞不在这里,但奄还抱着一丝希望,即使被县令拷问也拒绝认罪。他本打算坚持到县丞回来。可是当天晚上,一名狱曹令史带了一个蒙面人来探监。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韩卢。
大盗居然能出现在县狱,这让奄大吃一惊。他还从韩卢口中得知,卢氏县上下像他这样兢兢业业的吏员仅剩下十之三四,几乎都是外乡人。这些年来,本地出身的吏员不是已经被收买,就是漠视朝廷与群盗的斗争,出工不出力。哪怕是县丞亲领的狱曹,都被崤山盗渗透了。有些强宗豪民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归韩国统治,不想让秦国朝廷扎根太深。
韩卢冷冷地说:“县尉想独占剿盗之功,为了不让你抢风头,不惜与我等勾结。县令不喜欢也不信任你,正想找个人担起战败之罪。俩人为了一己之私,都想往死里整你。卢氏第一大族也因上里之事巴不得你消失。至于那个县丞嘛,他倒是个少见的正直人,可惜县尉派的刺客两天前就出发了,怕是也难逃死劫。哦,对了。以前在你手下服过役的四五十个归田士伍,也全被从家中直接抓到大牢,说是要从他们口中问出你通敌的罪证。他们骨头还真硬,没一个说你的坏话。”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匕首一样戳痛了奄的心。奄暴怒了,在心中把原先剿盗安民的志向撕了个粉碎,“复仇”二字充斥着他的头脑。“他们不仁,休怪我不义。就算是做鬼,老子也不放过这些恶吏愚民。”
“错,大错。”韩卢摇摇头,“君活着就能报仇,何必去化身厉鬼?”
“你想我怎么做?”
“痛快!我韩卢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敢跟官府做对。韩国的也好,魏国的也好,楚国的也好,秦国的也好,天下官府都一般黑。君何不上崤山,做我的大将。只要君点头,今夜就能离开大牢。”
“不,我不走。”奄摆摆手,转身走到墙边坐下。
“为何?莫非是担心我手下那些被你打败的人记仇?”韩卢那时毕竟年轻,见奄没有马上答应入伙,有点着急了。
“君之谏言,让我幡然醒悟。崤山迟早是要去的,但不是今晚。”
“为何?”
奄冷笑道:“空手入山,岂不有失礼节?我在卢氏任职多年,对县中情况了如指掌。你若信得过我,便听我一计,包你们崤山盗军实力大增……”
就在狱中,决意叛秦的奄给韩卢出了第一个计谋。由内奸去官仓放火,盗军派人佯攻,吸引县卒去救,其真实意图是攻打武库和监牢。盗军在此战中斩获颇多,卢氏县武库的兵器被抢光了。县狱里的囚犯、修城墙的刑徒、种公田的隶臣也多有亡失。奄趁乱逃走,说服自己的旧部上崤山,投奔韩卢。
县尉虽然没被盗军杀死,但和卢氏县令一起被朝廷废职问罪。奄派人找到了遇刺的县丞的遗体,在葬礼上杀了一批跟县丞有过节的人殉葬。他断了自己所有退路,从此一去不回头。他说顾忌群盗记旧仇,带上方相氏面具暂时隐藏身份,对外宣称敦长奄进山剿盗阵亡了。韩卢照办了。至于他的真实想法,韩卢不清楚,也没追问。
韩卢得到了这股叛逃秦人的力量,山寨的实力彻底压倒了右司马一派。老首领临终前传位给他。朝廷对卢氏县的变故十分震怒,派去了新的令、丞、尉,又调来数百更戍卒、屯戍卒、居赀戍卒替换了原先的守军。
他们新官上任三把火,屡次组织剿盗。谁知韩卢委托奄以秦军战法练兵。盗军被奄整训后,变得更加难以对付。卢氏县卒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大败。这些败兵多被做了盗军裨将的奄收编。崤山盗军也越发壮大,扩张成今天的规模。
不识叔讲完奄叛变的经历后满脸倦容,看得出此事对他打击颇大。他说自己听完后气得当场掀案,把奄和韩卢吓了一跳。他嘴上骂卢氏县上上下下太可恶,心中骂的却是奄被韩卢拉下水。我感到不胜唏嘘,但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他一起生气。假如我身处那个境地,能否拒绝韩卢的游说,我竟然有些吃不准了。
不识叔看出了我心中的迷茫,语重心长地说:“奄可怜,也可悲,更可恨。御寇啊,想想你疯婶,想想十七年前被群盗屠戮的百姓。天下苦命人不止他一个,受委屈的也不止他一个。想当初,三国之师把函谷关都攻破了,差点就越过华山,剑指咸阳。咱陕县也被围了整整三年,可是吏民无一人投降。还有那孤悬于河外的宜阳军,孟尝君也硬是没能把他们消灭。我和你父亲都是从十七年前盗乱中活下来的硬骨头。他曾经是,现在不是了。忘本的人,都是孬种。若是换了你父亲老倔,哪怕坐一辈子冤狱,也不回叛变投敌。”
我突然脑中闪出一个想法,问:“叔,你说奄叔会不会也是诈降?。不择手段只是为了以假乱真。”
不识叔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道:“我觉得不像。但你这么一说,我也吃不准。卢氏县太多人欠他的,他找卢氏吏民报复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这些年所作所为,没有哪一件事是对崤山盗不利的……唉,算了。先不管他,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还会不断试探我们。你不可掉以轻心,必须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盗。”
我点了点头,叹气道:“唉,父亲要是知道我在崤山做了盗,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哈哈哈哈,瓜娃子。你父亲要是知道是我带你进来的,肯定转怒为喜。老倔他心里头亮着呢,比咱们都亮。要不是他拦着,叔十三年前早就投黄河喂鱼了。他信我,我也信他。你也该信他。你不知道,他给你改名‘御寇’那天还跟我说……”
就在这时,老厮徒和小厮徒跑了进来,说是左司马在山下抓了一批女人,请不识老兄挑一个去陪床。我听到这话很愤慨,不禁握紧了拳头。不识叔捋了捋胡须,说:“走,看看去。你俩先去通报一声,说我马上就来。”他等两个厮徒走远后悄悄对我说:“记住,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激动,要忍,要等。这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