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梦魇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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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闻在清雅居二楼栏外一角倚柱而坐,原本正远望着流云出神,是忽起的喧喝声引得他移目视下。但见街面稍远处有两人疾奔而来,前者似是被逐,身形甚或有些踉跄,追者紧逼于后,步态矫稳,且那布衣箬笠的打扮与苏闻颇类,应也是个混迹江湖的。这一路难免与行人多有冲撞,嘈嚷迭起招得不少好事者注目,只是诸看官尚都不明所以,占了居高之便的苏闻已先他们一步嗅出了杀气。

少顷的功夫,那布衣箬笠的剑客显是脚力更快,已然欺身上前,抽出腰间兵刃,二者便于光天化日下动起手来。这一带街坊位处西市正中,恰是长安城商贸往来集聚之地,兼有临街对立的两座名酒楼,素来车马络绎。此刻苏闻眼见对面春风楼上的食客都忍不住探首引颈,底下更是商贾游人挤作一圈,竟皆不顾刀剑无眼,只顾群观这桩稀奇事。

然则众人的兴致未能久持,就在苏闻视线之下方,被追上的男子赤手空拳勉力抵挡了不过三两回,剑客的长刃已没入他胸膛。如此昭彰利落的生杀,教见者为之咋舌。咋舌过后,渐兴起窃窃私语,由私语再转为指点非议。最终,行凶者许是有些不耐,扫视了他的周遭,又仰起头向上望去。在仰首的瞬间,凶徒半隐在箬笠下的面目陡然清晰起来。

苏闻入神地打量着凶徒这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容,险误以为是在对镜自照。眼前诡谲的情境让他心生异样,不自觉攥紧了衣袍。凶徒依旧立在那里不动不言,苏闻顺着其人长剑所指,径直望见地上蜿蜒的血色,忽觉虎口微麻,险误以为方才刚使过剑。而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看客的目光竟早已转向他去,在四面八方的逼视下,苏闻险误以为自己才是当街夺人性命的行凶者。

像是清池里的游鱼被卷入浑水,苏闻欲从这混沌中理清因果却无果。直到一记突兀的鸟鸣破空而起,才使得混沌散去,骤然清明起来。

啼叫的寒鸦尚在扑棱翅膀,待他再凝神去看,街上哪还有什么凶徒死者,行人食客自顾消遣,根本无人留意他。原来是半醉间的幻梦而已。苏闻衣衫下早已冷汗涔涔,被风灌得不禁打了个颤,酒亦醒了泰半。于是他想起了买醉的缘由,大概也是这噩梦的缘由。

他确实杀了一个人。

就在七日前,苏闻以夜色为掩,寻入一处府宅,将书房内正伏于案牍跟前的男子击杀。布衣箬笠,夜行长安,斩奸邪,除恶徒,这是苏闻自拜师学武之日起就崇往的志向,这晚在他看来也和此前许多次的任行侠道一样,手刃污吏,快意恩仇。正当他收剑回撤之时,无意瞥见了案上的书折,约是死者在处理的什么公务,因搁笔不久,墨迹犹未干透。明晃晃的烛火跳曳了几下,苏闻心头微动,鬼使神差地拾起卷来翻阅,不想竟愈读愈心惊。字字句句间俨然与他连日来所听闻的截然相反,眼前的死者分明乃忠直之士,欲作书举发贪赃枉法之辈,不难想到是有人先一步在苏闻面前故作颠倒黑白之语,以期这位嫉恶如仇的侠客能为其拔除眼中钉。

苏闻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刘府,也不记得是如何浑噩地度过了这几日。他妄图借酒忘忧,但满腹的愧悔不仅未被黄汤冲淡,反倒幻化成更具象的梦境来时时警醒于他。

“少侠,可还要再添些酒?”奔走的店小二不忘殷勤招呼道。不明隐情的人仍视他为侠,尽管苏闻不敢再如此自居,他依旧很是庆幸那晚的辛秘尚是不为人知的。于是他敛藏住情绪,一壁漫不经心应了句好,一壁从迎风的档口翻身坐回桌前。而邻座的零星片语恰在此刻落入他耳中。

“长明街发生了命案,说是刘令史被人刺了?”这刘氏便是苏闻剑下的那枚冤魂了,乍然被人提及,苏闻不由得如临大敌,屏气凝神静待后文。

“确有此事。道是衙门未勘验出什么痕迹,无头无绪,恐难追究。”

“大抵是仇家寻仇一类吧。死的虽是官阶不高,毕竟领个朝廷俸禄,前途可期,惜哉惜哉。”

寥寥言谈声很快被淹没在推杯换盏的席间。暗夜下的杀戮,也就这般如投石入湖,激起片刻涟漪后便杳无声息,再不会有人知晓。如此最好不过。

大感心安的苏闻等来店小二为他添酒盈樽。其人麻利的拾掇着,嘴里还絮絮不止:“少侠且试试这须臾酒,此乃小店独有之酿酒秘技,其味之澄醇,包管整个西市寻不出第二家来......”

旁的话语俱已模糊,唯“须臾酒”三字似惊雷骤响,震得苏闻愕然望向对面的春风楼——明明是春风楼的名酒啊,又岂会在此间出现。被深深魇住的梦中人终究发觉了其中细微的破绽。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喜栖丛木的寒鸦,也断不会啼鸣于商肆林立的街巷。

彼时,明媚的春光映照出一派繁荣却不真实的长安盛景,同样映照出了梦中人内心暗藏的局蹐和暗存的侥幸,这本该是恣意昂扬的极好时代,有美酒与宝剑,有义气与豪情,而如今只有失足的、失意的侠士困囿在层叠不尽的梦里。满目虚实难分,黑白莫辨,苏闻终于满心倦怠,倾身从栏外跌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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