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时的某一天,我丢失了睡眠。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却始终无法入眠——事实上,当时我同白天一样头脑清明,甚至更为亢奋。最终我放弃了缩在被中发呆,任凭时间流逝的无聊行径,悄悄起床,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掏出书包里借同学的《七龙珠》漫画看了起来。不觉间天已破晓,我便重新钻回被窝,望着天花板,等待闹钟的响起。接下来就一如平日的早晨: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去上学——不过,一夜未睡的我竟无一丝倦意。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像大人口中所说的“失眠”而已,不料以后每夜皆是如此。在疑惑的同时我更多的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我虽不明就里,但隐约知道自己从此获得了一段每天都能自己支配的时间 ——只要不把这事儿告诉别人。
自此,每天夜里在爸妈都入睡后,我便起身点亮台灯,享受这属于我的漫漫长夜。有时我会玩玩游戏机,但更多的时候我用这时间看书——我几乎将每日积攒的零花钱全用来到学校旁边的小书店租书了。开始看的多是一些漫画书,接着是武侠小说,然后是古典小说,到高中的时候我开始看国外的那些个大部头。
每天的夜里,我一个人点着灯,安静地翻着书,周围静的出奇。有时候我觉得会有一种强烈的不实感,仿佛我是身处另一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交汇:房间里的一切是熟悉的,而书中的一切同这静谧的空间又交织成了一个异世界,二者撕扯着我,让我好像悬在空中。
大学的时候由于住宿,近零点时会断电,我便经常到通宵亮灯的教室看书或者用电脑看电影。我从那些人尽皆知的经典看起,慢慢开始涉猎一些生僻冷门的影片。每看完一部我就在电脑上敲下自己的感受看法贴到影评网站上。大概在大三的时候,有电影杂志表示对我的影评有兴趣,向我约稿。受此启发,我开始在每个无眠的夜晚边喝着冰冷的无糖可乐边码字写稿,再将它们投到天南地北的杂志报刊上。
有时眼睛酸了,我就到教室外的阳台上戴上耳机听会儿歌,看着远处的楼宇露出的一点模糊轮廓,以及楼下的梧桐树的枝叶在暗影中摇摆。
通宵教室里人并不多,通常到接近零点时大部分人就陆陆续续走掉,余下的到了两点左右也基本上趴着睡着了。但是我注意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留着及肩短发的女孩特别喜欢来这里熬通宵。她总是坐在靠窗第一排的座位,一个人戴着耳机,不发一言,默默地看书或者画图。而我总是坐在靠窗倒数第一排的座位,有时到了深夜,教室里静的出奇,我甚至可以听到她耳机里传出的Suede主唱Brett Anderson那病态而性感的声音。她经常熬到第二天早上才走,偶尔在三四点的时候也会趴着睡着。我见过她很多次,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毕业前的一天晚上,我最后一次来到通宵教室,那个女生也在。五点的时候,她枕着胳膊睡着了,我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穿过窄窄的过道来到她座位边,将一张Suede的《Coming Up》唱片放在了她桌子上。我注视着她的背影片刻,轻声说了句:“再见了”,然后转身离开。在转身的那一霎那,我似乎看到她抬起了头——或者没有,我不知道。
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份稳定的工作,可是只做了半年我就感到那种机械而无聊的生活几乎快要把我逼疯。仔细考虑了一晚上,我决定辞去工作,背着包到处转转,换换心情,闲暇时便写稿子赚些路费。
没想到,这一上路,我就再没有停下来。
我没有计划地向任意一个没有去过的城市或者小镇前行。白天去人多的地方,像个普通的旅行者那样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然后回旅馆里写东西;到了晚上,我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我繁华都市的江边望着对岸闪烁的霓虹灯与玻璃幕墙,吹着冰凉的江风发呆;有时躺在小镇边山坡的草地上,听着虫子聒噪的叫声,看着天上稀稀疏疏的星星。有时我在路灯照得通明的空旷大街上走着;有时又穿行在黑暗而狭窄的小巷中。
当然,我还见过许多如同夜行动物一样,生活在这漫漫黑夜中的人。
老鬼是个开黑车的,我在S城的一条偏僻小巷子里第一次碰见他。当时我一抬眼,发现一个彪形大汉走到我面前停住时,脑子里立刻冒出个念头:好倒霉,居然碰到深夜里劫道的了。结果老鬼一拍我肩头,说:“兄弟,想不到大半夜还能碰到活人,我向你借个火!”后来我们二人反正闲着无事,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人点了根烟聊了起来。
老鬼三十岁出头出了老家到S市混,已经呆了十几年了。期间他摆过小摊,干过建筑工人,最后开始靠开黑车维持生计。老鬼开一辆五菱的面包车,载人也载货。白天他主要停在小区门口,车站或学校边等生意,晚上老鬼帮一些朋友拉些货到邻近的城市。老鬼的面包车在这城市和附近已不知穿行了多少个年头,因此对每条小路捷径了如指掌。比如说从S市到邻省的N市,中间有段高速,老鬼在快到出口时常开着车一头栽下路基,顺着四五米的陡坡如同失重般摔出铁丝网扒开的大洞——这样可以逃费。“有次走这条路还带了个顺路的小伙子,穿铁丝网下坡时他直接吓得尿了裤子,哈哈!”老鬼吐了口烟大笑着说道。我们聊到大概四点钟,老鬼说他要再去载趟货,于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走啦,小伙子,以后来再到这里没车坐可以随时叫我!”然后他上了车,冲我挥挥手,转眼消失在路的尽头。
小雅是个二十一岁的女孩,我是在B市一家夜店认识的她。她有一个在外地上班的男朋友,自己则在B市接一些杂志平面模特的活儿,另外,她还在这家夜店兼做“暖场妹”。每晚八点钟,小雅会穿上短裙丝袜和高跟鞋,化好妆,来到夜店。主管点过名,布置完任务后,她便坐到吧台前边喝酒边注意观察到场的客人。碰上熟客就和他们划划拳,喝点酒,聊会儿天,跳跳舞。简而言之,她们就是为了炒热店内的气氛,让夜店看上去更有人气,从而刺激顾客消费。当我问道她有没有碰上不规矩的客人时,她苦笑了下:“当然有了,有时客人喝多了就会毛手毛脚,或者故意刁难我们,几种酒兑在一起叫我们喝。一般我们会找些理由离开,要是没办法就只好忍一忍了。”差不多聊到一点多时,我起身向她道别,小雅面露讶色:“这么早啊,我过一会儿也要下班了,要不再喝一杯?”我轻轻摇摇头:“不了,跟你聊的很开心。不过B市这么大,我还得再到其他地方转转,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向门口走去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小雅还保持着略显疑惑的神情,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转而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
阿源是个偷沙的,每天夜里就会开着船,到C市的河里采沙。我听闻C市这个行当特别热,就专程夜里到胶莱河边瞧瞧。因为这是个违法的事儿,所以采沙的人对我都特别警惕。最后我谎称自己对这买卖有兴趣,想跟着体验下,终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终答应让我上船看看——他就是阿源。阿源采沙的时候我拣着空和他聊了会儿。他偷沙有两年了,每晚用采沙船能采大概200立方河沙,一天就能赚一万多块,一个月收入能有差不多15万。这样高的利润,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明知违法也会去做,我暗忖片刻,问道:“最近不是查的挺严,你不怕被抓么?”阿源盯着我看了会儿,才开口:“抓就让他抓呗,我人跑掉就行了。船他扣掉我就赔两三万,人被抓罚的能多点,不过也超不了10万——一两次我还赔得起!”我还想多问些什么,阿源说道:“运沙子的卡车来了,我得忙了,你上岸走吧。”我只能点点头,下了船。很快,我看到许多辆卡车载着满满的河沙陆续驶离河岸,只剩下扬起的尘土。
我见过许多人,看过许多事,它们在黑夜中鲜活地舒展绽放,它们让我拥有继续在寂静夜里穿行的动力。我数不清这是我无眠的第几个夜晚了,因为那第一次丢掉睡眠的日期我早已记不清。那原本该是个充满纪念意义的日子,是我自此同黑夜为伴的开始,但是它却隐没于无数平凡日子中,再也无法找到。不过按十三岁来算,到现在为止大概也有五千个无眠夜晚了。有时想一想,我度过的这些长夜,大概是常人白天时间的一半——也就是说,我在丢失睡眠后,真正的年龄要比实际上多出一半。那些夜晚的时间没有在我脸上留下皱纹,却在我心里留下印记。
我越来越想像小的时候那样,在山上尽情奔跑玩耍,然后躺在石头上,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睡个午觉。可是当我闭上眼睛却只能感到一种清醒的恐惧,所以我只能继续行走,不断出发。因为只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才能叫我在寂静的夜里不会感到那种可怕的寂寞与被遗弃感。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城市。我走上一座天桥,趴在栏杆上,望着马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偶尔有一辆车呼啸而过,除此之外,仿佛这城市只剩下我一个人。冬天的夜里甚至连虫鸣都没有,周围静的可怕,我掏出一个样式老旧的MP3,戴上耳机,点了随机播放键。耳畔传来的是Paul Simon和Garfunke的《The Sound of Silence》。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lo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ed alone
narrow streets of cobblestone
neath the halo of a street lamp
i turned my collar to the cold and damp
when my eyes were stabbed by the flash of a neon light
that split the night and touched the sound of silence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 share
no one dare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fools said i you do not know silence like a cancer grows
hear my words that i might teach you
take my arms that i might reach you
but my words like silence raindrops fell
and echoed in the wells of silence
and the people bowed and prayed to the neon god they made
and the sign flashed out its warning
in the words that it was forming
and the sign said the words of the prophets are written on the subway walls
and tenement halls
and whispered in the sounds of silence
我头枕在胳膊上,闭上双眼,听着这邈远的歌声,自己对自己轻声说:“如果就这样睡着多好呀,哪怕只有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