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残年,灿若星辰第一章

    第一章:你好长安,一别有六年
凉州的天空是阴郁的,到了黄昏,就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天地间一下子暗了。雨中沉默的下马城传出“梆梆”的声音,是城门一处的小门被打开了,随之,似乎有尘埃被雨冲刷下来。
  小门不高,一个成年人都得弯腰屈膝才能勉强通过。这是身为一个活人离开北军唯一的方式——像狗一样,从此往后,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不多时,小门里慢慢的爬出一人。随着一声“关门”,小门重重被关上。那人未站立起来的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
  “将军。”
  城门前的桥头,一身军装的士兵直立在雨中。头盔挡住了他的双眼,看不出他的表情。
  将军重新站起,战火洗礼下的面孔却不失年轻的资本。他接过士兵手中的缰绳,背上弓和箭壶,一语不言地越过了士兵。倏忽间,再不听见雨声,身后的城头一千四百人的一片嘘声,叠浪似的忽高忽低。嘘声稍低时,能听到一阵杂乱着“咚咚咚”的斧头声。随后一声“哗啦”巨响,城头上的“刘”字将旗应声直栽到城墙下,嘘声顿时到了最高潮。
  将军没有回望身后的旗帜,他背过了下马城,也背过了远山。雨中的雾萦绕的并不是山,是绵延千里的土坟。
  将军落寞地一步一步远去,每一步落地,都带出一丝猩红被雨水冲淡。
  百步外的小山坳上,有两骑一前一后。稍前的貂皮男子突然目光斜视旁侧,后面正拉弓搭箭的男子立即埋头认错。
  貂皮男子掉了马头,沉稳一声:“走吧。”两人在山下的将军的注目下,渐渐消失在山后。
  一月后,下马城被攻陷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城中仅剩的五百余将士从城墙一直战斗到巷口,无一降者,悉数战死。
  风过了空山,载着樵夫的山歌遥远而深邃。深秋的山涧小道,落了满地黄叶。将军牵着瘦骨嶙峋的老马,两步一停,再走再停。
  此时的将军一身狼藉,背上的箭壶没有一支箭,弓也不知丢到了何处。
  “要不,我们休息一下吧。”将军突然开口说道。
  四下无人,将军在对老马说话。老马四肢颤颤,闻声却不为所动。缓了缓,吃力地又踏出一步。
  “也好,长安也就在眼前了。”将军望着远方,说:“我们很快就到了。”
  长安确实在眼前,却也在天边。这些老马已然不知。几天前,病入膏肓的它失去视觉,能熬到现在,完全是靠着一口气。
  林间响起了一阵嗤笑。将军没理,牵着老马,目光定定。
  “喂,刘修远!”斜角处,让出一位女子:“我说,你能别自欺欺人吗?长安还有那么远!”
  刘修远一记眼刀,女子针锋相对。一脸的玩味:“你一路上放着大活人在这,偏偏跟一只将死的牲畜说话,当真有趣的紧。”
  她拉起裙摆转了个圈,想说,看,我多好看。这身装扮是她前几天特地拾掇的,为此她还差点跟丢了他。他哪怕回头瞄一眼,她也会心满意足地接着奉承:“你们的汉人的衣服真好看。”
  但他没有,一眼也没有。
  女子跺着脚,嘟嘴生气。半天才气馁地放下架子,远远的跟在后面。
  山歌唱晚,晚霞渐去。山腰间生起两堆火,不远不近。
  老马瘫在地上喘气,刘修远递了递手中的草料,又讷讷地收回手。老马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同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跃然在前,淡淡的清香留而未散。
  “你吃点吧,好几天没怎么吃了。”
  女子心疼的看着刘修远泛白的嘴唇,他胸口可是还绑着厚厚的白布。要知道这一个月来,他可是高烧过三次,伤口裂开的次数更是不可计算。
  良久,她还以为这次还是一样,失落的准备收回手时,刘修远却伸了手。心里一滴水坠落,漾活了整潭死水,她一挽鬓发,笑得灿灿的,很是好看。她赶紧递过去,生怕晚了半拍,刘修远就会放弃。
  刘修远干咽了几口,女子赶紧又递上水袋。这次刘修远没接。
  “我今晚能在这睡吗?”女子别过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那堆火:“没地方去了。”
  刘修远顺着望去,不远处已没了火光,黑暗中几缕白烟徐徐上升。他收回目光,瞄了一眼女子的脚,鞋的边缘粘上了一圈灰色。
  女子灿灿地笑着,丝毫没有因伎俩被识破而羞愧。
  刘修远轻轻点头。
  一时无话,只有风过的声音和树枝落叶在火中的爆炸声。
  “刘修远,你为什么要回来?在北方不好吗……或者说,在北方见到我不好吗?”女子坦诚地宣告着自己的爱意,这已经好多次了,从未有中原女子的扭捏作态。“四年前,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这事刘修远记得,那时的她像巡视猎物一样,骑着马在城下左右来回,突然间马鞭一指向了他,对着身边宠溺她的皇兄说:“我要他了,我要嫁给他!”
  收念,他唇角微勾。当年就是因为这话,他被身边的袍泽打趣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死都没跟父皇回去,就是为了你。”女子终于有点羞涩之意,眼眸中荡漾着柔情。
  “你为什么要回来?北方不好吗?”她又绕了回来。她想北方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清风和白云。最主要的是,那里有她。还不够吗?
  “北方很好,我也很喜欢。”刘修远回答道,女子开心地笑了笑。
  “但我必须要回来,我想我还不能死吧。”
  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但决不是不能死这么简单。只知道两个月前,长安来人了,带来了六年不曾见闻的圣听。于是,他被送回来了。
  “嗯,你当然不能死,我还要嫁给你呢。”
  “可是我是不会娶你的。即便你再好。”
  “我知道啊,很早就知道了。但你不娶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我喜欢你,只想嫁给你就行。”女子没有失落,有缘无份这种事,她第一次见他时就明白了。但她不认命。
  况且,他说她好。
  “你也很好啊。”女子投李报桃。
  刘修远扯了扯嘴:“好吗?我杀了最疼你的六皇兄。”在入冬前的最后一场大战中。
  “这是有点不好。”女子说:“不过,我父皇说我们是鹰的儿女,注定是要俯瞰大地的,所以要学会大气。”
  女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慌不择言地说:“我不是小看你的意思,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我不怪你。这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我一点也不怪你。”
  女子很认真地对视着他,想要让他相信。但他没多久都把脸转了过去,对着火堆试着把火拨旺。
  之后的两天。白天,一人一马身后都跟着一个女子,不远不近。到了晚上,那个女子就会赶上来,第二天出发时,又落了一个大身位。
  “你为什么带着它回来?”这天晚上,女子问他。又老且瘦,还不能骑,生生的累赘。没有它,早该就到长安了,更不会落的如此狼狈。
  刘修远没答。
  六年前,他北上从军,是老马一路相随。一晃六年,它虽然老了,病了,但他还好还活着。其实,它基本丧失了长途跋涉的条件,他本也没想过要带着它回来。只是当临别时,四目相视,他改变了主意。
  他说:“好,我们走,走到哪葬在哪!”于是,一人一马走出了滚滚黄沙,走过了追杀,千里跋涉,走到了这儿。
  身旁倒在地上的老马,闭着眼,像死去了一样。刘修远的手轻轻滑过它的鬓毛,这是老战友的最后一场战争了。
  兄弟,你已经很厉害了!火光映射在他的脸上,有点温暖。
  终于,第三天的清晨。
  老马颤抖的四肢再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刘修远又抚摸着它顺滑的鬓毛,就到这了吗?他轻声说道:“好,这儿很好。”他伸手缓缓合上了它的眼。
  一个简单的土坑很快挖好了。刘修远站在坑边,扯断了一截衣角,覆在老马干瘦的尸体上。黄土一点一点的掩盖住了它的躯体。
  那天,他们没有更近长安一步。直到夜里。
  “你为什么不带着它继续走?”女子问。她还是言不由衷,落了两行清泪。
  “没必要了。人死念去,我就算拖着它走,它也不会知道的。”
  女子讪讪的,嘟着嘴,心里是知道的。对一个战士而言,尊敬死亡,才是对他最大的敬重。
  这里,它最后战斗过的地方,很好。如同北方那一座座坟。刘修远仰望天空:“几个月后,这里一定很美。”
  那时便是春天了,山花烂漫。愿你安详,战友!
  “谢谢你送我。”
  一晚上没怎么听明白他话的女子总算听明白了一句。谢谢你送我,那么该说再见了。
  只此一句,便已黯然。
  “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要不要分点干粮给你?”
  “好吧,我知道。”女子自说自话,最后自暴自弃:“你快到家了。”
  长安,原来真的就在眼前了。
  “那么,再见!”她冲着他灿然一笑。
  刘修远点头:“再见。”
  “需要我送你吗?”
  “不了,你根本不想送我。而且,你要是敢送我,这回我肯定不让你回来了。”女子顿了下,牵强地咧咧嘴说道:“放心,我没事的。”
  刘修远笑了笑:“再见。”
  “刘修远!”黑夜里,他举步离去,她喊住了他。
  “你喜欢过我吗?”
  他站住,回身,只有笑。
  最后他还是走了。
  是喜欢的吧,不然这两个月怎么能让自己一路跟着他。虽说身边有老马在,但她还是发现他挑些偏僻小径走,为了不暴露她的身份。
  是不能喜欢的吧,不然四年了,他怎么不问自己叫什么名字。
  “刘修远。”她又喊住了他:“我叫元月。”
  刘修远又笑:“我知道。”
  我知道,但我会忘记的。所以,你也忘了我吧。她从他的笑意中解读出了。
  终究是不喜欢吧!
  “我是鹰的儿女,所以要大度。你的不喜欢,我原谅了。”元月灿灿笑着道:“但是,我会记住你的,刘修远。哦不,现在该是汉人的三皇子殿下了。”
  终于,笑容渐渐僵住,有两行清泪流下,倔强而不争。
  又隔了几日。
  长安的北城门外,一男子久久仰视长安。衣裳一处短了一截的他总会博得路人的眼球。
  良久,那人一扫积郁,唇齿轻启。
  “你好,长安。”
  秋末,冬初。
  一别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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