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淑雪
“百老汇大街上100到110处,每天出没着一个黑人。穿黑色西装,打领带,戴着黑沿帽子,背着一个大黑包,手里举着一本圣经。大喊:Lord,I love you! I love you!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一天深夜,外面下雨,我还透过雨声听到他在大街上喊Lord, I love you! I love you!”在深夜大街上,雨中,路灯下,看见这个带着帽子举着圣经大喊哈利路亚黑人的,是一名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学的政治学博士,一个叫刘瑜的中国女孩。她称那个黑人是一个“诗意的疯子”。
刘瑜的思路总能说到人的心里。关于疯子,她说“疯子,并不是一个政治正确的词汇,政治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些在另一个层次实现均衡的人。”——从没想到“均衡”还有这么美妙的解释——刘瑜说“均衡,它表明一切上升或者坠落或者旋转或者破碎都有一个优雅的终点。”
这个女孩的理论是“相信所有的疯子,都是因为尴尬而疯的。他们不能承受自己说过的蠢话、做过的蠢事、交过的蠢朋友,羞愧难当,所以一疯了之。出于记忆中解放自己的美好愿望,他们乘坐着秘密飞机,飞到另一个均衡里”。
假如能够对人类中的一部分人——疯子,怀有如此深刻的宽容和理解,我想,那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呢?然而,尽管是如此高层次的共情,刘瑜毕竟也还是停留在疑问“What is he building there(他在这里建造什么)”(以上故事选自刘瑜文集《送你一颗子弹》中《What Is He Building There》一篇)。
时光与空间的交错如此有趣。这个疑问被另一个人寻到。
他叫高铭。
这位高铭非常“高明”,他利用四年时间走访了大量的精神病人,近距离倾听他们的诉说。完成了国内第一本精神病人访谈手记《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书中详细记述了作者采访的职业曾是妇科医生、量子物理教授、工程师、教师、医师、插画师、公务员等等的精神病人,然而这些“病人”不是普通病人,他们知识渊博,逻辑完美,而且信念坚定,在与作者交流中,对有关人体、哲学、生物学、心理学、医学、量子物理、佛学、符号学、宗教、玛雅文明及预言等方面的话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那些深刻美妙的探讨,使我不由得怀疑,究竟那些疯子是疯子,还是我们呢?日本少女作家青田七惠借她小说的主人公说“嵌不进模子才是人之常情啊,嵌不进去的才是真正的自己啊”,借由高铭书里的“疯子”,我们恰恰看见了模子外的自己——
《满足的条件》一篇讲述一个医师与作者关于人性的的探讨。其中有段文字如下——
他:“我只是想说,你们,其实并不真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你有了钱会换大房子,你有大房子了会想要好车,你有了好车后会想要美女,你有了美女后会想要地位,你有了地位之后会想要名气,你有了名气之后会想要权利,你有了权利之后会想要荣誉,你有了荣誉之后会想要名垂千古,你名垂千古之后会想要无尽的生命来看到自己的名垂千古。那么你看到了,你满意了,你都得到了,你会满意的决定自己死掉?恐怕不会,谁知道你又想起什么来了。那些你是真的得到了,但你不会就此罢手,你会无穷无尽的想要更多。但是,那些真的就是你需要的吗?不见得吧。你们想要那么多,而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活着,我就在这里了。那么谁才是真正有问题的?难道我非得和你们一样都疯了,我才能不在这里?其实这里就是正常人居留地,是你们这些疯子弄的。不过我觉得挺好,至少不用出去跟你们疯疯癫癫的混在一起,到最后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
篇章结束时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你曾经是医师……”
他:“对啊,我负责那些妄想症的患者,不过后来发现出问题了。”
我:“出什么问题了?”
他:“有那么一阵我觉得自己的精神才是不正常的,后来又没事了。等过了几个月,我发现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努力想清除掉那些不正常的想法,我主动去心理调整、休假。等我觉得没事的时候我回来上班,但是这时候才发现,原本我认为不正常的那部分,其实才是真的本质,而之前一直被一种假象覆盖着什么,现在发病了?最后我终于搞懂了,原来所谓正常的概念,都是你们这些疯子嫁给我的,而我原本是正常的,被你们的那些借口搞得不正常了。结果我就再三斟酌,决定留在这个真实的这面,不再跟你们这些疯疯癫癫的人起哄了。在这里我觉得很满足”
他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很坦然,甚至很怡然。我记得来之前,催眠师朋友跟我这样评价他:“可能他会把你说晕,而且说的很复杂。其实他心里,在深处,很深很深的深处,是个很单纯的人。”
这个“疯子”起始的话,与《相约星期二》中莫里教授的生命感悟很相似——
“我们的文化不鼓励人们思考真正的大问题,而是吸引人们关注一大堆实利琐事。上学、考试、就业、升迁、赚钱、结婚……层层叠叠,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且,总是企图按照世俗的标准活得像样一些,大家似乎已经很不习惯在这样的思维惯性中后退一步,审视一下自己,问:难道这就是我一生所需要的一切?
由于文化不鼓励这种后退一步的发问,因此每个人真实的需要被掩盖了,‘需要’变成了‘想要’,而想要的则来自于左顾右盼与别人的盲目比赛。…… 大家都像马拉松比赛一样跑得气喘吁吁,劳累和压力远远超过了需要,也超过了享受本身。
拥有越多越好。钱越多越好。财富越多越好。商业行为也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我们反复地对别人这么说——别人又反复地对我们这么说——一遍又一遍,直到人人都认为这是真理。大多数人会受它迷惑而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
《永不停歇的心脏》一篇记录的是作者与一位五十多岁的生物学家(37到41岁期间因精神分裂导致了严重的幻世和幻听)的交流。其中生物学家某一天得到神一般的启示,决心放弃妄想时这样描述:
“那一瞬间我的所有分身都消失了,所有的声音也都没有了,我知道我真的找到了”
“我很希望您能告诉我”
他平静地看着我:“马可以跑得很快,鱼可以游得很深,鸟可以飞得很高,这都是它们的特点,为什么呢?马跑得很快,但是马不会四处去问自己为什么跑得快;鱼游得很深,但是鱼不会四处找答案自己为什么游得深;鸟可以在天空翱翔,但是鸟不会去质疑为什么自己可以飞得那么高。我是人,我不会那么快,那么深,那么高,但是我能够去找,去追求那个为什么。其实,这就是人类的不同啊,这就是人类的那颗心啊。”
我:“……”
他:“其实,我想通了很多很多。生和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尊重生命;生命是否高贵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重自己的存在;在自己还有生命的时候,在自己还存在的时候,带着自己那颗人类的心,永不停息的追寻那个答案。有没有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充满期待。还记得潘多拉盒子里的最后一件礼物吗?”
我:“希望”
他笑了:“没错,就是这个。就算会质疑,就算问为什么,那又怎么样?不需要为此痛苦或者不安,因为人类就是这样的,就是有一颗充满好奇、期待、希望,永不停息的心脏。”
看,这些“疯子”在传达给我们什么样的价值观!并且,我们这些世俗里拼尽全力想要创造物质财富,制造热闹的正常人,又是多么疯癫地在折腾损耗自己的生命。
书里还有有趣的宗教知识。
《萨满》一篇讲述了一个姓怪(读作gui,四声)的“怪”先生被多事的邻居举报,最终因为作者的录音被释放的故事。
患者社会身份是纺织机械工程师,个人身份是萨满。关于萨满文中这样说:萨满教,是原生宗教,崇拜大地、天空、水、火,还有其他自然现象,风、雷什么的。这种宗教用图腾表现,用人骨占卜。在国内基本没什么人研究,数的出来那么几个。没有家谱的患者称他的家族是萨满。15岁那年患者被父亲严肃地叫到面前,得到了关于家族的全部秘密,并被告知谨记一件事:等父亲死后,头骨要留下来,背后的皮肤要剥下来做成几页书籍,要用患者的血来写,这是规矩。……后来作者被当做恐怖疯子关起来。
当然,最终作者了解到患者并非是“疯子”,而是在捍卫一种文化,他感慨道:“可我倒是觉得,就是这些死心眼、有病的人,用他们的坚持,我们才能了解到历史和过去的某个角落曾发生的那些故事。并且,在目前所有的领域,才有了现在的成就。因为历史如果仅仅是书本上挤在而不是在人心里,迟早会变成传说。两河文明的楔形文字、古印度的梵文、玛雅文明的三维结构文字,虽然都存在,但是没几个人能明白了,否则那些仅仅认识两百多个玛雅文字的人就不会被叫做专家了”。
最后,作者自己也被那神秘的宗教所吸引—— “不过我真想亲眼看看那些古老的图腾木板,并且亲手抚摸一下。当手触碰在上面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好好地感受,体会那沉寂千年的韵味,以及那或许迷乱、或许辉煌、或许荣耀、或许耻辱、或许血腥的过去,和曾经矗立在这片土地上,那些千年前的帝国。”
《角度问题》一篇是一个曾是插画师的“疯子”,她告诉我们人应该换角度思考问题。
她:“绝大多数从事儿童教育的人,并不懂孩子。需要举例吗?”
我:“很需要”
她:“好,我们就举例:我看过一些给孩子看的文章,例如说早上出门吧,会用孩子的口气说:天空真蓝,朝阳很美,树木青翠,空气新鲜,诸如此类,对不对?”
我:“是这样,这是表示孩子的纯洁。”
她微笑:“那我来告诉你我知道的吧。就早上出门看到什么的问题,我问过不下100个孩子。你知道孩子都在看什么吗?”
我:“不是刚才那些吗?”
她:“绝对不是。他们的身高没我们高,也就没兴趣看那么多、那么远、那么宏观。他们比我们更靠近地面,地面才是最吸引他们的。他们会看虫子;会注意走路踢起来的石头;会留意积水的倒影;会看到埋在土里一半的硬币;会认真的研究什么时候踩下去会发出踩雪特有的咯吱声;他们会观察脚下方砖的花纹……他们注意的太多了,但是没几个仰头看天、看朝阳、说空气新鲜的。”
我:“你的意思是说很多儿童读物其实是成年人的角度?”
她:“是这样,我们看这种文字,会觉得很新鲜,而孩子看着会觉得很无聊。孩子很聪明,但是他们不大会表达,他们只能直接反应为:没兴趣”
……
一篇一篇,连篇疯话,头头是道。
然而,比如我们并不是想要变疯,仅仅因为只拥有一次生命,所以,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能否从精神病人那里受到一些启发呢?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但是别笑哦,我们都是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