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她再次感到不安。
于是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
打开笔记本,白得发青的病态手指快速开始敲击第一个字母:s.
“死亡,我们是不惧的。
但是痛苦,亦不会饶过我。”
保存。清脆而毫不犹豫的鼠标声。那种自信的模样。
走进洗手间,用凉水冲洗乱糟糟的中发。
把头全部浸没在水里,尝试睁开因长时间无休止哭泣而红肿的眸子。
清澈的白色水流压入眼底。
一种令人忘却一切的负重感。
猛地仰起头,直起身子,湿哒哒的头发贴在皮肤粗糙的脸上。不停地猛重呼吸着,似乎是要抓住求生的锁链。那样的急迫。
想起一个作家说过,太急迫的事物,终究是不够优雅的。
大概是这个意思。她想。
紧接着,她快速地直直走向另一个黑暗的房间。那里面是一个每天十点钟准时睡觉的男人。住在这里,与她平摊每月的房租。
推开门,男人是粗心的,房间里还未装上窗帘。于是水一样的月光波纹似的流淌在男子赤裸的身上。
那种美,像一件费劲心思雕刻的神圣。他睡着的样子。
安静的甜美。
但是她不喜欢。
快速地走向厨房,开灯,拿起一个巨大的杯子。
接水。满满的一杯。甚至流到了地上。
还是快速地走着,走向那个男人。
手腕狠狠地向下,对准他。
哗……
没有半点犹豫,泼向了男人赤裸的身体。
男人惊醒,惊恐地看着自己湿透的身体。
他抬起头,疲惫地问她。你睡不着吗?
她点头。
那天晚上,男人陪着她,想和她聊天。
“不。”她说,眼睛里透露出失望的表情,“与人交流,很痛苦。”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平淡无味的音色,颇具有中性特征。
男人的反应有些诧异,只好点头。
她知道这个女人有严重的抑郁症,总是自杀,但好在不时会有家人上门看护,对此他并没有表示过一丝厌烦。
他知道她热爱写作。
于是拿起纸和笔,在上面写上:我们可以做朋友吗?然后颇有耐心地看着她。像看待一个女童。
后面紧接着画着一个大大的有些幼稚的笑脸。
她立马摇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黑色的门。于是他看不见她。
她回到了漆黑的屋子里,凭直觉抚摸着走到床上,就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很久。
她的窗帘是紧紧拉着的。
于是看不到月光。
更看不到屋子里的男人。
她像是在发呆,阴暗的灵魂如流水漂泊在外天空。
直到她听见他的呼吸。
“你来干嘛?”
“看看你。”
“为什么?”她的声音稍微颤抖。
“毕竟你给了我钥匙,不是吗。”
“你大可以扔掉它。”
“那样你会难过的。妹妹。”
“……”
他将手抬起,正好对准灯的开关。
那一瞬间的刺眼白色光亮,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倏地一下,划破黑夜。
她开始流泪。
不停地流。
他一下子慌了手脚,连忙走过去轻轻地抚摸她的泪。
“怎么了,妹妹,怎么哭了?”一面说一面神色紧张地看着她。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在别人遇到苦难时,都只能紧张地看着别人,以表示他的无限同情怜悯之心。会让人觉得很善良。也只是觉得而已。
即使真的是善良,却也只是好站在悬崖上:受难者在悬崖的一边,同情者站在另一边。
当谁想要靠近另一个人,就会瞬间掉下去,消失于云层之间。
粉身碎骨。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所以人总是孤独。可悲又活该。
她渐渐不再流泪,男人才终于放下提着的心,缓慢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想使她心情平复。
她抬起头,头发还是湿的。她说,我总是经常莫名地会流泪。也许我老了。
之后就再也没有解释。似乎也不需要解释,因为人们所谓的理解却都是按照自己的主观想法来判断。因此人类是无法沟通的,就算沟通,也会产生诸多误解。那样很累。
就像下面的对话。
“苏锦,……”
“我不想要和你说话。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什么?我们是兄妹。”
“是不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后妈?”
“苏锦,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是我妈!”
“对,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呵呵。”
人和人的交流最终无望.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死去。
苏锦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男人似乎平静了,便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干嘛。你还是个小女生,每天跟一个陌生男人住在一起,你让家里人怎么想。”
“是他们叫你来的?”冷漠。
“什么叫他们?我们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笑:“我还真不这么认为。”
男人没有再计较。
“苏锦,回家吧,更何况你还有抑郁症,医生说你需要家人的陪伴啊……”
“我在这里很好,为什么要回去。”
男人看他固执的样子(当然也只有他是这样认为的。),便转过身子,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一个漆黑得像影子一样的背影。
等到人走了,她便随意躺在床上。
但是那晚她一夜未眠。
那个晚上,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我为什么要活着。
其实她之所以离开家,和一个陌生男人住在一起,是有原因的。
那些所谓的权威医生,跟他们说她需要家人的陪伴。但是她却只想一个人生活。她对谁都没有敌意。继母也一样。
但是这是她骨子里生生长出来的紫色坚硬长刺,并且还会以更快的速度野蛮生长,直至到达身体的每一个阴暗角落。它们的生长总是没有声音,隐藏在一片和谐的表面。内地里却疯狂没有底线地成长,生存。
凌晨三点多,她终于从这种哀怨的情绪中脱离。
她起床。到那个男人的房间里。她经常这样做,对于她的不礼貌行为,男人似乎丝毫没有感到不高兴。于是她以为他喜欢。
他正睡得香甜。浓密的睫毛温柔地遮住一双柳叶眼,留下一片片纤细树枝一样的黑色阴影。
她轻轻走到床边。
抚摸他。
柔软的头发,用手无限缠绕,像绵长婉转的昆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就这样以最温柔的姿态让人抚摸。她在月光下淡淡地笑。
男人醒来后,发现了睡着了的女人,同样小心翼翼地起床。他们之间,总是会有这样一种神秘且奇怪的默契。这是他们都明了的事,所以不必说起。似乎也是太过于接近心尖的地方,所以他们在对方面前总是沉默着。却胜过那些在家里开疯狂派对的人,用各种语气和不同的人说话,搭讪,最后也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去上班。
她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睁开红肿的眼睛。神情幽怨,眼睛里的悲伤似乎要溢出来。
满满的,像盛夏的冰水。不可思议的寒冷。不可思议的存在。
她是这样一个人。
存在即合理。
晚上男人回到家,没有看到她。
第二天早上,身旁也没有她。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都是如此。
但是他并不慌张,也不难过。
因为他知道,没有谁会永远陪伴谁。
但是他却想念她。
像一种疾病,最初开始问题不大,弱小的存在,几乎可以视为虚无。但随着时间缓慢冗长地流逝,刻在心里的,却是最令人羞耻的疾病。
她便是她的疾病。
他是一个不太爱看那些严肃新闻的男人,有着脱离俗世但热爱俗世的亲切感。
这与她完全不同。
她不仅脱离,而且总是很直接地进行反抗。像一场席卷小镇的暴风,最终给人们留下来的,只有无尽的伤痛和残缺的记忆。
他是在电视上看到她的。
她的尸体在河边被渔夫发现。
尸体整个肿胀,几乎认不出来是她。
可他认得那件衣服。
是他在她生日那天送给她的。
灰色衬衫,却描着金色花边。
第一眼看到,便知道它是属于她的。
她的尸体被打捞出来后,网络上发现她在博客上的遗言。
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这下可以睡个长久。
没有提到他,她的亲人,统统都没有。
他不难过,反而替她高兴。因为她终于离开了这个令她一次次绝望的世界。
后来他离开了那座房子,到了另一个城市生活。
而那个每天清晨都会出现的像猫一样乖的女孩,他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
他是要记她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