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特赶到牧神街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这个夜晚,他喝了一点新酿的苹果酒,又在斯潘徳的神像前祈祷过,丢了几粒神香在铜盘里,然而在他正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一个不寻常的急报让他一瞬间睡意全无,从家中急急忙忙赶到了这里。为了安全和隐秘,他甚至只带了一个仆人因迪克特——此人虽然来自偏远的孟赫塔贝尔,但身强力壮,十分机灵,最重要的是,多少还认识几个字。
眼前的街道上没多少行人,由于夜色已深,多数店铺已经关门,而神殿和神庙的僧侣们也都去睡觉了,牧神殿巨大的青铜门首像在火把映照下忽明忽暗,而它的斜对面,门前站着双头狮鹫石像的是德鲁伊教徒的小神庙,供奉他们不知名的树木和动物,此刻门前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倚着门打瞌睡的看门人。
走过神殿前的广场,德鲁伊教徒的神庙侧面,是几间矮小得多的房子,门前堆放着些木凳和桌子,像是神仆或者僧侣的居所,房子都熄了灯,人们都已经睡着了。所以他一眼就看见那唯一的一盏,那实在是醒目极了。
他快步走上去,仆人因迪克特紧随其后。从正面看,房子
里黑得很,像幽深的墓穴入口,仿佛在往外冒着寒气。小小的油灯挂在门楣上,摇摇晃晃,就像坟地里的鬼火,一个奴隶站在门的右侧,一只手按在作为装饰的雄鹰石像的头上,另一只手别在背后,他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而另外一侧的街道上,还游荡着两个闲人,他们的眼睛不时四下里张望,显得鬼头鬼脑,在这条安静的街道上,更显得可疑了。
“来!来!”一个细小微弱的声音叫道,把大神官吓了一跳。
“是谁?”
“一个朋友,啊,别紧张,让你的仆人靠后点。”说话的人从黑洞洞的门里探出头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尼特看见他半秃的脑门上都是油光,“让他回去吧,今天有重要的事。”
“怎么了?”
“别问了,你懂得规矩吧!”说话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仿佛害怕隔墙有耳似的。
“当然!”他回头低声吩咐了因迪克特几句,那个忠心的汉子微微点头,后退一步,将自己的短刀拿出来。
“不,不用,谢谢你因迪克特。”他摇摇手,跟着钻进了门洞。
来人将他让进去,小心地搀着他的胳膊,尼特这才发现房间里如此黑暗的原因,这是一条向下的通道,石板楼梯绕着圈子向下,而触手的墙壁上微微有潮湿的感觉。
“叫我们来,究竟是什么事?”尼特有些迫不及待了,自从加入这个组织,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急迫和秘密的行动。
“别急,朋友,你会知道的,很快。”虽然在黑暗里,但这个身材不高的人就像能在黑暗中看东西一样,带着他走下楼梯,如履平地,还时不时提醒他脚下可能踩空的地方。
一转弯,前方出现了灯光,就在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的时候,两根锐利的短枪从通道两侧交错而出,直架在他脑门上,几乎斩断他额头的一缕头发。
“暗夜不尽?”一个低哑的嗓音说道,带着疑问的语气,但更多的是冰冷,犹如冷血的蛇。
“晨……晨星未起。”尼特下意识地回答道,头上的锋锐金属收了回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在那一瞬间汗湿重衣,连脚都软了,他毫不怀疑,要是他答错一个字,眼下已经是身首异处。
谁也不能想到,房子下面竟然别有洞天,岩石砌成的四壁都挂着灯,通风口设计得相当巧妙,让人看不见,但却保持了很好的效果,尼特估计,这里差不多已经是地下五十米的深处,却一点没有气闷的感觉。眼前有超过十五个人在一张长桌两端坐着,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桌子上摆了水果和烤肉,还有散发出浓郁香气的果酒,但所有人看起来都无心吃喝,他们的脑袋上都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有些人衣冠楚楚,穿着名贵的丝绸和海外来的颜色鲜明的布料做成的衣服;有些则穿着黑色和灰色的马甲,他们的脊背笔挺,就算坐着也有一种凌厉威严的气度;另外两三个他认识,分属于不通的宗教,但都是苏图日尔教派的分支,或者说,是他的同门。他忽然意识到,这座王城里的苏图日尔大神官们,几乎都在这里了。
一个胸前佩戴着彩色缎带的黑衣人站起来,尼特仔细看去,才发现他其实已经不年轻了,金红色的鬓角和胡须里都参杂着银丝,但这无损于他的威严气度,就像一头将要步入老年的狮子,
依然保有自己的国王般的风范。
“各位,各位,请安静一下,也请尼特大神官坐下来,您刚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的,是的。”尼特擦了擦额角的汗,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紧张了起来,在此人面前,就像面对着严厉老师的顽皮孩子一样。
“那么,”这个人扫视四周,“人到齐了,我们就正式开始吧。”
他将双手按在桌面上,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大手,有力而且粗大,骨节突出,像常年劳动的农奴,不,确切的说,更像军人,是的,只有军人才有这样一双满是伤痕和老茧的大手,尼特毫无理由地想道,这双手一定是惯于握着兵器,常年和金属的接触让它显得刚硬冷静,甚至于不近人情。
“我想,我应该重新开始介绍一下,毕竟晨星隐修会这么多年来,没有组织过这样规模的聚会,我们从来都以代号相称,甚至不知道也许对面的人就是自己的同僚,这可不太好,对吧。”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但是,这是被迫的,”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基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我们只能这么干,否则,也许不要等到明天,我们就会人头落地,啊,脸色青黑地挂在城门口,那不是没有先例的。”
他比了个手势,模仿人头插在长枪上的可怖样子,尼特旁边的人咧了咧嘴,但没有发出声音,尼特可不敢笑,事实上,的确没什么可笑——如果你亲眼见过,就会知道那比说起来可怕的多。
“基于你们都知道的原因,某个人,”黑衣人说道,“在这里我不提出他的名字,但你们应该清楚,对于我们这些在外省的大贵族、执政官、还有一切阿方索土地上的苏图日尔教派的人都苛刻极了。”
“您说的对,从五十年前这种灾难就开始了。”一个人忍不住插话。这是个脸型瘦长的,穿着紫色宽边长袍的人。
“五十年前,是的,但这个人的时代里,才算是登峰造极,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只好联合起来!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财产,一点微不足道的权力,一点一点被夺走,他就像狡猾冷酷的刽子手,在我们脖子上套好了绞索,却不给我们一个痛快!”
这句话说得大家纷纷点头,看起来都深有同感。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这个人有豺狼和狐狸的天性,是这两种坏东西的混合体!他知道,若一下子让我们交出属于我们的权力和财产,一定会有人反对他,而且是所有的人!就算是那些卑贱的,只会玩弄泥巴和河沙的渔夫、农民都不会支持他——因为他要做的是如此忤逆之事,如此的邪恶和不道德,他要毁坏我们的根本,我们信仰了上千年的斯潘徳大神!”
“是呀,是呀!”坐在长桌对面的一个人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按在自己的下巴上,做了个请求谅解的手势,他是个脸色红润的男子,尼特认识这个神官,三年前从米勒顿来的丘特林教派的主持人。“就算是强盗也只会抢夺财产、地产和权力,而他的邪恶更甚一步,他要毁坏我们的灵魂,亵渎神殿、轻蔑教会,这是恶魔才会干的事情!”
“这就是我们聚集在一起的理由。”黑衣人说道,这一次,他将手在桌子上一拍,“要阻止他,单靠一个人可不行,只有两三个人也不行,必须让我们一切被损害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只有这样,才有希望成功。”
“当然!当然!”有几个人这样说。
“我们策划了这么久,但不能不说,也许小心谨慎得过了分,效果微乎其微。你们记得火厄神殿的聚会吗?还有船工和码头工人的罢工?对了,在丰收祭的公开演讲——一切都是白费!他掌控了那么多的武装,盾卫和长钺武士,甚至还有从来没有见过的魔能戍卫。每一次,我们都好像看准了他的弱点,但每一次出击都被证明是愚蠢的,无力的挣扎。”
“他总能抢先一步,”另一个穿着灰色皮衣的人说道,他举起的右手明显少了两根手指。“因为他总在我们身边安插间谍,而我们却一无所知。”
“间谍?”
“有奸细?!”
众人吵闹起来,互相看着,甚至认识的人也带着怀疑的眼光,尼特不由得低下头去。
黑衣人用一个手势压住了一切噪音:“不,不要这么说,我可敬的赛特玛爵士,至少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场的人,都是无辜的和坚定的,是我们不可多得的同伴。”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达到目的,”他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耀出火花,带着兴奋而又残忍的意味,就像狐狼见了血。“但是,兄弟们,你们要相信奇迹,相信斯潘徳大神,今天我们的聚会之后,你们的任务就是去联络那些人——被欺压和迫害的不满者,让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行动起来?你应该提前三个月说!”
“什么?武装!我需要一百个,不,一千个武装良好的士兵!”
“会不会太快?我们没有充分的准备!”
吵闹再次在地下密室里响起,连灯火的焰光都剧烈摇晃。尼特终于知道为什么要选在这样一个地方——声音深埋在地下,秘密也一样。
“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失手。我说过,你们要相信奇迹。”黑衣人带着雍容的气度说,仿佛他是得胜归来的王者,正在接受众人的欢呼,他将双手在空中按了按,让所有人注意他说的话。
“因为你们所畏惧的那个人——叛教者、无情的掠夺者和无法摆脱的深沉梦魇,那个最终会毁灭整个阿方索的人。”他将手掌向下,嘴角冷酷地翘起。
“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