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也就是1587年,十月十四,他死了。
他死后,人们的反应,妥妥的冰火两重天!
整个大明官场,从上到下,终于真真正正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去了该去的地方了。至于死后哀荣么,热闹一点又何妨?忙忙碌碌中,大家舒服地参与着这场盛大的丧事,心头无比放松,如同参加一场嘉年华。明成祖辍朝悼伤,派礼部侍郎沈鲤谕祭,对海瑞的溢美之词,无以复加。礼部议谥,请赐忠介,赠太子太保。无数官员在各地海瑞祠写下好多纪念文章,歌颂追慕,感动得像真的似的。
而民间,则是另外一副景象。南京,男女老幼,没有悼词,没有骈文,只有嚎啕与眼泪。无论是否见过他,城中父老,皆为他守孝。出殡之日,送葬之人,队伍排到上百里!从早到晚,自发送行的百姓队伍愈加庞大,无人愿意先行离去。
眼泪,官场不相信,但人民相信。
我们无法用表层化的评价,对他简单赞扬或否定,并且定性对错。因为他的身上,其实混合了一种既让人恐惧又让人震撼的东西,这种东西对得令人敬畏,错得令人瞠目。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了同一个人——海瑞身上。
这是一种原教旨主义与圣贤情怀的完美结合。
1 海瑞的原教旨主义
海瑞身上,有着极端原教旨主义的信仰——一切的准则,只按照一两百年前的明太祖朱元璋时代的规定不折不扣地执行。
原教旨主义是指:提倡对其宗教的基本经文或文献做字面的、传统的解释,并且相信从这些阐释中获得的教义应该被运用于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
从这方面来说,原教旨主义的概念并不只局限于宗教,而应该扩延到对传统思想和文化的极端恪守以及对现实中出现的与其所恪守文化的书面教条不符内容的极端仇视。
在中国古代历史,这种原教旨主义主要表现为儒学的原教旨主义。
而对于海瑞来说,这种原教旨主义主要表现为他对一两百年前朱元璋所定祖制的严格遵守,绝不逾矩。
但问题是,朱元璋时代,战乱刚刚结束,经济凋敝,正要百废待兴。那时候定的低薪制,不仅基于当年的财政困难,也源于穷和尚出身的明太祖骨子里面对官员们的仇恨意识。一两百年过去了,嘉靖前后的经济有了大发展。此时再来根据一两个世纪以前的低工资标准来让所有官员们干,这在客观上,是没办法实行的。
王琼《双溪杂记》说:
“国初定制,百官俸给皆支本色米石,如知县月支米七石,岁支米八十四石,足勾养廉用度。后改四品以上,三分本色,七分折色;五品以下,四分本色,六分折色。后又改在外官,月支本色米二石,其余俱支折色。其折色以钞为则,每米一石折钞十五贯或二十贯,每布一匹折米二十石。京官折俸四五年不得一支,外官通不得支。此贪婪之难禁也。”
你让官员一个月就领两石粮,剩下全折成钞票。在太祖时代,钞票贬值尚不太明显,到后世,钞票的价值一代不如一代,直到贱如草纸。官员们手握草纸,你让他不贪,怎么混?
于是,愈是低薪制,愈是贪腐横行。明朝官员的“常例”陋规,已经大行其道;卖官鬻爵,也已经明码标价。一个知县,根据各种陋规,每年实际收入可折算成人民币40万。皇帝为了自己的私库可以加收矿捐,衙役为了增收,可以把持官府。举国上下,几乎无人不贪。
但,海瑞就是要严格执行太祖之制。
他取消掉自己和属下所有的“常例”银子。他一身官服穿六年,打满补丁。自己官衙后院开荒种地,自给自足;烧饭用柴,得老仆上山砍来。下面人清汤寡水,实在熬不过,从师爷到衙役,都罢工了。海瑞就一个人把所有的活接过来。一年到头,狼奔豕突,灰头土脸,四处忙碌。他居然挺过来了。
当然,要想让他拿着银子到上司那边走动,提“钱”进步,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官场上无论上下,旁边有这么一位“纯粹”的官呆着,大家都很难受。浙江当地官场已经忍受不了了,于是上下齐心,买通省里京里,一番运作,海瑞便被调任他方。问题是,他调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的人就闻之变色。
后来,皇帝把他放到了南京吏部右侍郎的位置。一上任,海瑞便接到百姓对五城兵马司到处敲诈勒索的告状。他一如既往,立马贴出告示,表明要狠整五城兵马司。他不知道,这个五城兵马司是个通天的部门。他以为一纸号令,便能将它斩草除根。他虽然早已不再too young,但仍然too naïve。结果呢?他又被升官了——升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明升暗降,被夺实权。
你养老去吧!
但他没闲着,上书皇帝,要求恢复祖制,凡是官员贪污八十贯以上者一律处决,并剥皮实草,挂在县衙门口。
这个可是近两百年前太祖根据当年的穷财政和仇官心理定出来的行情啊!海瑞不考虑实际情况,只顾祖制,凡是朱元璋定的,都要百分百执行。他从来没想过,如果真按这个标准去杀,大明官场大概要血流成河,各级府衙要全部空出来了。海瑞得罪了所有官员,而且是血海深仇——他几乎是要所有人(无论是你的上司还是下属)去死,而且还死得很难看!
如果我们去指责海瑞居然没考虑到制度才是大明后期乱像的根本原因,显然有点不顾当时历史语境。但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就应该知道,当时的吏治和一两百年前相比,现实基础完全不一样了啊。照你这么做,大明王朝没官了!
明史专家吴晗《历史的镜子》一书分析,明朝货币贬值,“一贯只值二三钱”,“明朝正统时期正一品月俸得米十七石四斗,余折钞五百九十六贯,以贯值三钱计,合钱一千七百八十八文。”“受脏数目八十贯处以绞刑”。
按照粮价进行换算,可得明朝正统时期一文钱约等于人民币两元,换算成人民币,一名正一品官员月收入为3576元人民币。贪污超过480元就绞死。
海瑞,你想打一场大明官场全歼战么?
像海瑞那样拘泥于祖制,不思变通,缺少制度性建设,只坚持对开国之初条文规定的这种原教旨主义,一般而言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他把大明公务系统整体性灭了,要么整个系统把他给灭了。
然而,我们看到一种非常奇葩的现象是:海瑞固然灭不了这个系统,而这个系统盼他被灭的人却有很多,因为从皇帝到衙役其实都不待见他;但问题是,就是灭不了他。
为什么?
2 海瑞的圣贤情怀
因为,海瑞的一根筋,一头拴着原教旨主义;另一头,却拴着圣贤情怀。自古至今,达到像他那样向往圣贤并身体力行程度的官员,很少。
海瑞四岁丧父,粗识文字的母亲谢氏教他读《孝经》、《尚书》、《中庸》,教他长大后要做正人君子。谢氏不许他和其他小孩子一起玩游戏,“有戏谑,必严词正色诲之”。海瑞没有其他兴趣爱好,唯一爱好,就是要做圣人之事。
他在学校里,就已经得了“圣人”的称号。他觉得,只要不折不扣地践行圣人之道,世界上的所有问题皆可迎刃而解矣。
海瑞说:
“我太祖视民如伤,执《周书》‘如保赤子’之义,毫发侵渔者加惨刑。数十年民得安生乐业,千载一时之盛也。”
他是朱元璋的隔代知音。太祖按圣贤之书治贪,他也要如此。
所以,天底下懂朱元璋的,大概唯有海瑞一人而已,连朱家的好几代皇帝子孙,都没一个做得到像海瑞那样对太祖祖制完美执行的。
为了严守圣人和祖宗之训,他可以以命相拼,不管你是上司,恩人,还是皇帝。
海瑞当年做南平县教委主任(教谕)的时候,在学校遇见上官来视察,他拜而不跪。这本来就是开国之初的规定。但问题是世易时移,很多学官为了讨好上级,跪迎上官,早就习惯了。乍一碰到海瑞这号人,不禁令人眼前一亮,尤其是对于地方高级长官来说,这种“模范官员”的出现,也可说是他们治下的政绩了。
于是海瑞就被提上去了!
他在做淳安县令时,把自己和属下的“常例”银子全都取消这种做法,让别人也让自己的日子异常难过。但他把这看做是一种让自己“超凡入圣”的必经之途。
中央高官都御史鄢懋卿要巡行浙江,别的地方都铺张接待,唯独海瑞不为所动,还写信一封给鄢懋卿,说:您不是说接待要厉行节俭的吗,可是我怎么听说您所到之处,都是大吃大喝,费银甚多,您说是不是各县官员不把您的话当话啊?
鄢懋卿接到此信,赶紧绕过淳安县,连淳安县所属的严州地面都没沾,直接走了。高官还没惹他呢,他倒好,先把高官惹走了。
他的上司严州知府实在忍不住了:赶紧走吧你!
可是海瑞太过清廉,全按圣贤之道做事,一点儿瑕疵都挑不出。
那怎么办?那就升官吧,走你!
后来七调八调,越调越高,竟然调到中央去了,做户部主事,主要工作就是签签公文而已,专业性较强,折腾机会较少。
但问题是,这一回,他要折腾皇帝老子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折腾,是要往死里折腾。
因为他在户部主事一年后,看到嘉靖成天炼丹,于是就心头火起了。他认为主要问题就在皇帝身上:“一人正,天下无不正”,而皇帝却没有按圣贤之道把皇帝这个位置做正。于是,他写了一道《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在疏里面,他把皇帝大骂一通。骂完,再以拳拳之心,对皇帝勉励一番,意思是只要您陛下一振作,按圣人之言去处理事情的话,天下就会大同矣。
他太天真了。
但他不傻。他并非无脑之人。事情的严重性,他早就料到,并做好准备了。
嘉靖本来一看到这封奏疏,便气急败坏,想叫人直接把他拿来宰了,却听太监说,这个人是有“备”而来的,棺材早就备好了!
嘉靖沉默了。拿起奏疏,读之再三,他下不了杀手。你海瑞想做比干,我嘉靖可不想做纣王啊!那就先关牢里吧。
一日,牢子通知海瑞,嘉靖已崩。海瑞闻之大恸,哭昏在地。对于他来说,无论骂君还是哭君,内心的逻辑都是一样的:无条件地忠君,为君之天下苍生行圣贤事而后已。君之于他,重于父也。这是海瑞所信奉的处世伦理、圣贤之道。
后来隆庆皇帝朱载垕继位了。于是海瑞被放了出来,升为大理寺丞,后又当了个最肥的封疆大吏——应天巡抚。可是他依然过苦日子,打硬仗。他现在要大刀阔斧地干,解决土地兼并这个大毒瘤。执法之时,哪怕碰到他的恩公徐阶,他也要一杆子戳到底,让徐阶除了一些种菜的自留地留着,其它的大量土地,全部给我退出来!
事情的最后发展,是海瑞成了当朝阁老高拱和退休高官徐阶之间的斗争工具。朝廷中反徐派发力,攻击徐阶。最后,恩公徐阶两个儿子被抓充军,家里所有田产皆被没收,连他家都被一伙人烧掉。徐阶连夜出逃。事情到了这里,海瑞作为高拱手下一枚棋子的功能也就差不多用完了。轰轰烈烈干到一半,正处于攻坚战最紧要关头的时候,海瑞就被高拱调走了!
他的圣贤之道,在这片官场之中,不再有任何还手之力。
官场中,从上到下,几乎没人受得了他。最后,他在南京当了个可有可无的右都御史。名位很高,实权没有。他自己都知道上面不想让他干他所认为的圣贤事。于是他想辞官,却左辞右辞都辞不掉。
就是不让你辞!
为什么?
皇帝说得清清楚楚:
“瑞在世庙时,直言敢谏,有披鳞折槛之风;清约自持,有茹蘖饮冰之节。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原来,皇帝对于海瑞的功能定位,是非常清晰的。海瑞不适合“当局任事”,不适合进行权力运作。但可以用来“镇雅俗,励颓风”,作为朝廷治官的一块响当当的头牌,给普天下的官员予以精神感化。
至于能不能感化,起不起作用,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但这块牌子,是要的。
他是一个工具。
海瑞最终明白到这一点的时候,虽身在高位,却心如死灰。生病了,却“病不药”,唯求速死。遗言一句不留。因为对于这个世界,他已无话可说。
启示:
大明官场,把海瑞树立成一个典型,却只装了门面,没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更不用说,海瑞想用圣贤之道、太祖之训,以自身为标杆,“回既倒之狂澜,开复古之门路”的梦想,在大明官场里,处处碰壁,着实碎了一地。
以树立典型或以身作则作为引领全社会道德走向的实际效果,大抵如此。
马克斯.韦伯把人类社会划分为三个时代:传统时代、英雄时代和法治时代。 一个法治社会应该没有英雄,没有圣人,没有完人,没有楷模,没有崇拜。
所以,海瑞,最终进入了民间门神榜,满足百姓驱邪避鬼的需要,也满足人们对于青天老爷的追慕心理。他最终,活成了一个符号。无论在他生前,还是死后。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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