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言说的秘密


彭月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在考场上交了白卷。

那是一个特别闷热的夏天,烈日火辣辣的从天空流淌下来,铺在小镇的柏油马路上,踩上去带着粘腻的滚烫。

彭月坐在中考的考场上,远远的望着校园围墙外一圈圈站着家长,一时竟有些出神。

“还有半个小时,没图答题卡的同学抓紧了。”

监考老师的提醒回荡在寂静的考场上,彭月回过神望着桌上一字未动英语试卷,清新的油墨味扑鼻而来。她认真的检查了自己的名字和考号,合上笔盖的瞬间,父母的谈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孩子他妈啊,两个孩子成绩都这么好,你看怎么办?”灶房的长凳上,彭父坐着拨了拨灶内燃烧的木柴,幽微的火光愈发明亮了。彭母停下切菜的刀回过头说:

“你打算怎么办?”

“要不让小华读吧,月月毕竟是女孩子,而且她……”

“老头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月月不也是我们亲手带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也是没有办法,两个孩子,我们供不起啊!”

厨房陷入长久的沉默,偶尔间杂着低低的叹息。彭月站在土墙后面,将一切听的真真切切。从那时起,他的心里便埋下了一个想法,把读书的机会留给哥哥。

“叮玲玲……”

交卷的铃声从远处传来,夹杂在此起彼伏的蝉鸣中,格外清脆。彭月走出考场时,看到天空破碎的云彩,才意识到自己的学生生涯已经永远画上了句号。曾经,她梦想能和哥哥一起考上潢水一中,再一起读最好的大学,如今这梦总算是该醒了。

“月月,怎么样?”

后背的肩膀上落下一个宽大的手掌,彭月慌乱的回过头,换上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

“我还用你担心,到是你自己,有没有被难倒?”

“放心,你哥什么时候被难倒过。”

“哥,我知道一定可以的。”

“嗯,快回宿舍收拾收拾,等会就回家。”

校园的林荫道上,彭华望着彭月走进宿舍的背影,表情恍惚。来来往往的人流将他淹没在毕业的浪潮中,那样喧嚣,又那样寂静。

“月月,这大概是哥唯一能帮你的。”

夕阳的光从大山边缘缓缓渗透开来,蜿蜒的道路和村庄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彭华和彭月跳下闷热的老旧班车后,径直走到公路下的小溪旁,捧起溪水洗脸。

彭月干脆脱掉帆布鞋,将脚浸在溪水中,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望着大山和斑斓的天空说“哥,你看火烧云呐!”

“是啊,还记得刚上学时,高年级课本里有一篇名叫《火烧云》的课文,你听见别人朗读,思索了好半天,跑来问我,火烧云是不是被山火烧着了的云?”

“对啊,当时你还卖关子,放学时才告诉我。”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所以去问了老师。”

“哥,枉我崇拜你这么多年啊!”

彭月说着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洒在彭华身上,露出嘚瑟的笑容。

“月月,你够了啊。”

“没够,让你凉快凉快。”

“是么?那看看谁更凉快。”

言毕,彭华也掬了一捧水泼在彭月身上,一场泼水大战后,二人的衣服全都湿淋淋的黏在身上,仿佛落汤鸡一般。所幸此时是盛夏,倒也凉快。

彭华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侧着脸去看一旁穿鞋的彭月,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有大颗大颗的水珠滴落下来,白色的T恤黏在胸前,露出内衣淡淡的粉色。

彭华的脸有一瞬间的发烫,他赶紧移开视线,站起身来催促说“赶紧走吧,还有好一段山路要走了。”

“哥,你等等我呀。”

彭月一边喊着,一边拎起地上的书包追上前面的彭华,然后一起消失在曲折的山路上。

彭华和彭月的家位于潢水市白岩镇茶村,茶村海拔较高,处在白岩镇最大的山系之中,没有公路,只能徒步进山。但也因此盛产茶叶,全村人以种茶为生。

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彭月、彭华正和父母亲在茶园里采摘茶叶。同村的赵小磊一边向这边跑,一边喊“彭华,月月,去县城看成绩!”。

赵小磊的嗓音带着一些急促和兴奋,却见二人不为所动,他有些不高兴,又大声喊道“我说你俩聋了么?”

“来喏!” 彭华朝着赵小磊的方向喊道,拎着盛茶的篮子往茶园外走。

“哥,我不去了,你帮我看看吧,顺便把我毕业证领了。”

“怎么,忘了之前得意的模样呢?是谁说的不用我担心的?”

“我就是不想去,反正你也要去,一起捎回来呗!”

“别想偷懒,我才不捎你的。快跟上!”

三人赶到学校时,已经下午两点钟了,大部分学生已在上午领了毕业证和成绩单,下午基本是相对偏远的学生。

校园绿荫深处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不大的操场因为人影寥落而显得有些空旷,三人一起穿过操场塑胶跑道,向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彭华,彭月,你们俩留一下,我想和你们单独谈谈。”

“那我在校门口等你们。”赵小磊拿着毕业证和成绩单,知趣的走了。

班主任将两张成绩单摊在办公桌上,二人看了一眼,彭华最先忍不住指着成绩单责问彭月,“你英语怎么回事?零分?”

“我……我就是不想读书了。”

“你撒谎。”

“够了,彭华,你看看你自己的数学,奥数比赛第一名,现在竟然不及格?”

班主任一语中的,彭华恍然失掉了刚才的气力,愣了半天强挤出一句话来。

“没发挥好。”

“你们应该知道潢水一中的要求,回去好好想想吧。”

“老师知道你们的家境,但你们两个的成绩,老师希望你们能够复读,有什么困难尽管和老师提。”

校园门口,赵小磊站在一爿店铺前,举着冰棒,远远的看到彭华和彭月一前一后的向这边走来,便向他们招手。

“你俩咋呢这是?踩着狗屎啦?”

赵小磊走上前来,将胳膊搭在彭华肩膀上,却见彭华没好气的甩开他的胳膊就往街上走。

“没考好?”

赵小磊满脸疑惑的凑到彭月面前,彭月也没心思理他,径直追着彭华的脚步走了。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见二人已经混入大街的人流之中。“我说你俩等等我啊,至于么?我这么多年没考好也没见这样啊。”

入夜,茶村稀疏的亮起灯火,村民们早在下午就将采摘的鲜叶卖到镇上的茶叶收购站,此刻正三三两两的坐在屋檐下的石坎上,讨论茶叶的价格或家长里短。

彭父坐在堂屋的长凳上,点着一根劣质的香烟,烟瞬间弥漫了整间房子。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和成绩单,越看越觉得怄火和心酸。他深知其中的原因,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这些年为了供两个孩子读书,就差砸锅卖铁了。村里人都劝他说“女孩儿呀,迟早是要嫁人的,读书没用。”但他坚持让彭月读书,就是希望她能走出大山,不像村里其他的女孩儿一辈子被困在茶村。

“爸爸,我不想读书了,你让哥复读吧。”

“月月,你说谎,你不是说你想念潢水一中?”彭华抢过话,用质疑的眼光看着她。

“不,那是以前。明秀姐没有读书,现在一样过得很好,我想去她上班的地方打工。”

彭月所说的明秀,是赵小磊的堂姐。当年她的妈妈摔断了腿,治疗时欠了一大笔医疗费。刚满十八岁的明秀,不得不托邻乡在潢水市的发廊找了一份工作,却不想几年的勤学苦练,已成为那家发廊有名的造型师,明秀的父母也因此成为村里有脸面的人物,但也间杂着一些风言风语。

对于彭父而言,那一晚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和彭母说起彭月小时候的样子,以及如何的听话懂事,说着说着就哭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可到底心里还是偏向彭华多一点,不仅因为他是男孩。

暑假结束的最后一天夜里,彭月坐在屋外的梧桐树下,月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在她白色的T恤上,一片斑驳。彭华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的石块上。

“月月,你老实告诉哥,你是想读书的对吗?”

彭月没有接话,话题一转说:“哥,你要好好复读呀。明年一定能考上潢水一中。”

彭华看着彭月浅浅的笑,眼眶突然一酸,将脸背进梧桐树的阴影里。他数学试卷只做选择题,就是想让她继续读书,却不料弄巧成拙,命运原来早来安排。

彭月望着天空的月亮,眼神空洞而清澈的问“哥,你会想月月吗?”

“会的!”

“那以后你就多看看月亮吧。”

第二日清晨,茶村的天刚蒙蒙亮,赵小磊就拎着大包站在彭华家门口敲门。老式的门板一用力就摇摇欲坠,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俩别磨唧了,快点。”

“车不是九点,现在才六点,你赶着去投胎啊。”

“就是,就是。”

彭月一边附和着彭华的话,一边拎着行李跟着彭华走到门外。

“行,你俩是亲兄妹,我说不过你们两张嘴。”

“可是,不是我说啊,你俩这双胞胎长得愣是没一点像啊。那看月月清丽可人的,怎么会有这么一二愣子的哥。”

“说谁二愣子呢?”彭华抬起一脚就招呼在赵小磊的屁股上。

三人边说边笑走在茶村的山路上,就像每年过完长假去学校报道一样。那样的日子,他们一起走过了八年,如今却终归殊途。

赵小磊的家境在茶村相对优越,他的父亲文化平平,早年在外地做生意,人脉甚广,吸金无数。从小就教育赵小磊读书无用,不如和他学做生意。

在父亲的影响下,赵小磊自幼功课极差,却也不爱做生意,单单喜欢拆卸组装机器。因此一毕业,就让他父亲联系了潢水一家熟人的汽车修理厂,学习修车。

彭月则通过赵小磊家的关系,进入赵明秀所在的发廊工作。而彭华依旧要在千军万马的学子中奋笔厮杀。

在白岩镇车站分别时,彭华没完没了的叮嘱赵小磊照顾好彭月,只把赵小磊都听烦了,丢下一句“你们彭家人可真够啰嗦”,便和彭月一起坐上了开往潢水的大巴,消失在白岩公路尽头。

时光倏尔,白岩镇的树木由苍翠变的微红,再变的干枯失水,凌冽的风一吹,就落满大街小巷。年关将至时,彭华登上了回茶村的班车。

整个寒假,彭华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往常,彭华总和彭月、赵小磊一起到田里挖萝卜,在雪天用竹匾和秕谷捉鸟,跟着村里的人到山间看打猎,或者夜里到山里看号,生一堆火坐在简易帐篷里吃着干粮,侃天侃地。

然而今年,彭月和赵小磊都没有回来。彭华除了帮父母干活,便埋头看书,日子过得百无聊赖。那时,他才觉得是那么想念和彭月在一起的日子。

寒假即将结束时,彭华带着一大包土特产去了潢水。那天正逢正月十五,赵小磊带着彭华和彭月在丽水路一带的馆子里吃饭。

这一带属于闹市区中的老街,小店林立,房屋凋敝,已被列入了拆迁区域。因此消费低廉,而且有着最正宗的潢水菜。

几人点了三四个菜,边吃边侃,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席间,彭月一直往彭华碗里夹菜,赵小磊心下有些伤感。他带彭月吃过无数次饭,却从未见她主动给自己夹过菜。

吃过饭,三人一同前往丽水广场。每年元宵,这里会举行一场盛大的烟火秀,前来观摩的人摩肩接踵。

八点的钟声敲响时,四周布置好的烟火齐齐的冲向天空,绚烂的色彩混合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回荡在广场上方。

赵小磊挤在靠前的人群中,回头寻找彭华和彭月时,正好看到彭华用双手掩住彭月耳朵的动作。他们的脸映在烟花炫目的色彩中,笑容显得格外好看。

赵小磊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他想起除夕夜时,也是这样的烟火,他对彭月说“月月,让我照顾你吧”,彭月眯着眼睛对他笑笑说“小磊,谢谢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我哥也会照顾我,等他读了潢水一中,我们就又在一起了。”

“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么?”他想。

那一晚,送走了彭月,彭华到赵小磊宿舍凑合了一晚。宿舍没有开灯,二人坐在窗台上看着潢水的夜景。赵小磊突然说“我喜欢月月很久了,如果我来照顾她,你觉得怎么样?”

阴暗清冷的夜,寂静的让人发慌,赵小磊分明看到彭华拿着杯子的手抖动了一下,而彭华也将赵小磊眼里的神色读的一清二楚。

“我们三个年龄相仿,还不到说这个的年龄,好好工作吧。”彭华用手拍了拍赵小磊的肩膀,有些僵硬说完又将脸转向了窗外。

“彭华,你最好清楚你们是亲兄妹。”

彭华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似得疼痛。是啊,他又何尝不知他们是亲兄妹。

小时候,家里特别穷,他们上学时只能从家里带些黑面馒头充饥,每人一天三个。彭华吃不饱,彭月总会将自己的馒头让给他,说自己吃不下那么多,结果饿晕在教室里。

彭月出生时,左手臂上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一直被周围的小伙伴嘲笑是“怪胎”。有一次,班上一个小胖子竟然把彭月拉到旗台上,举起她的左手向大家展示。彭华发疯似得冲过去和小胖子厮打,却根本不是对手。被按在地板上时,他一心想着绝不能让彭月受欺负,张口将小胖子咬的满胳膊牙印。

彭华永远也忘不了彭月被嘲笑时的眼神,那么孤独无助和深邃冰冷。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要保护彭月一辈子。可是,他终究是他的亲哥哥,终究保护不了她一辈子。即便不是赵小磊,也总会有另外的男人来代替他的位置。

这年夏天,彭华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潢水一中,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

潢水一中作为重点名校,每年重点大学录取率高达到80%,一度是悻悻学子和家长们眼中的“高材生培养基地”。

彭华到潢水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彭月。前往发廊的路上路过一家蛋糕店,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蛋糕,雪白的奶油和晶莹的果酱让人垂涎。

彭华忽然想起彭月第一次在白岩镇看到蛋糕的样子。那时她只有六岁,小小的身子站在玻璃橱窗前,认真的看着每一块蛋糕。

他说“月月,等哥将来有钱了就买给你吃。”

她却说“不,我只想看看,不想吃。”

后来,彭华每次路过蛋糕店想起这句话,都会觉得无比心酸。他用自己仅有的零钱买了一块蛋糕,小心翼翼的捧着蛋糕盒子走了一路。

那天风很大,彭华站在发廊对边的滨水路上,远远的看到彭月从发廊向这边走来。数月不见,她打理的更加精致,但身体似乎更加瘦削了,白色衬衫松松的挂在肩上,风一吹就贴在身上,仿佛能看见骨骼清晰的棱角。

及至近前,彭华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递过蛋糕。却看见彭月脸上的犹豫,始终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的说“哥,你还记得。”

“嗯,哥一直记得。”

他伸手去拉彭月的手,想把蛋糕交到她手上。却在触手的瞬间看到她被水泡涨的手上,大块大块的褪皮,露出淡红的新肉,没有褪掉的部分依旧黏在手掌上,仿佛白色的凹凸不平的裂痕。

彭华的眼里、心里忽然涌过一阵强烈的酸痛,江风吹进他酸涩的眼睛里,眼泪就瞬间弥漫了眼眶。

“疼吗?”

“不疼。”

“月月,等哥将来挣钱了,一定不让你再过这样的日子。”

“嗯,哥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彭月拿着蛋糕笑了笑,转身看到发廊门口一个高挑的女子向这边瞟了一眼,她神色慌张的说“哥,我要回去上班了,下次再见。”

彭月走出好一段路后,彭华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她的背影大喊:“月月,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哥,记得多看看月亮。”

喧嚣的街道上,八月的阳光混合着温热的风充斥在空气里,南来北往的人流行色匆匆。彭月回过头,透过人群的罅隙,二人相视一笑,轻轻掩藏了彼此暗藏的心酸,就像掩藏了他们之间无数的老旧时光,不需提及却心知肚明。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流逝,彭华、彭月和赵小磊在各自的生活中忙碌奔波,虽同处一座城市,真正见面的日子却少之又少。

第二年七月,彭父为了凑齐儿子的学费,进入白岩县一家小型工地打工。却在工作中,右手不慎卷入搅拌机,在场的工友迅速拉掉电闸,将他拖出时,他的右手小臂部分已全数粉碎。

当彭华从学校赶到医院时,看到彭母、彭月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哭的声嘶力竭,赵小磊默默的站在彭月身旁,用手拍着她的肩膀。

彭华的眼泪大滴大滴的砸在地板上,他的双脚就像走在火炭上,每迈出一步都带着钻心的疼痛。他忽然觉得自己读书一开始就是错的,作为家里的儿子,他将生活的重量推给爸爸、妈妈,甚至妹妹。而那些用一沓又一沓的钱换取的知识,在此刻却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彭华走到彭母和彭月的身旁,蹲下身来,泣不成声。

当医院告知彭父的手臂需要截肢时,彭母几乎晕厥。由于彭父属于临时工,未曾与工厂签订合同。为了躲避工伤赔偿,工厂老板否认彭父曾在此上班,并连夜换掉了所有见证这场事故的工人。

面对高额的医疗费用,彭母只得东拼西凑,四处求人,好不容易凑齐了医疗费,却也因此家徒四壁,负债累累。

高三开学时,彭家已拿不出钱给彭华交学费。彭华站在病房外对母亲说:“妈,我不读书了。”

话音刚落,就迎上了彭母重重的一巴掌。

“为了让你读书,全家人付出了多少?不读书,你对得起月月和你爸爸的付出吗?”

“可是,我不能只让你和月月去承受这些,自己心安理得的上学。”

“你只需念好书,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彭母言毕,走进病房轻轻关上了门。楼道的拐角处,彭月抱着饭盒站着,看着彭华靠在墙上,用手挡着眼睛,哭的让她心疼。

两天之后,彭月脸色苍白的将一大叠前塞到彭华手上。

“你哪来这么多钱?”

“呃,是明秀姐借给我的。之后再从工资里扣。”

“月月,哥对不起你们。”

彭华拿着钱,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那些红色的纸币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让他觉得无比的烫手。

“哥,你好好读书,不用担心我们。”

彭华听着,伸手抱着彭月哭了。眼泪砸在彭月肩膀的衬衫上,留下一大片的潮湿的水渍。

彭月伸手擦了擦彭华的眼泪说:“哥,都会过去的。”

彭华点头,恍然觉得彭月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坚强,不再像是那个站在旗台上任大家取笑的女孩。

这年十月,潢水一中举行大规模的秋季越野赛。

这天正值彭月和赵小磊休假,二人一起赶到赛场为彭华加油打气。

彭华自小在山里长大,上小学时,学校没有宿舍,他们曾每天往返于白岩镇和茶村之间的六公里山路,跑步自然不在话下。几圈下来,已将其他同学远远甩在身后。

当彭华在一片喝彩中冲过终点时,围观的女生争相上前送水。彭华却穿过人群的围堵,径直跑到彭月身旁,激动的将她抱起来举向高空。

四周人群哗然。赵小磊站在一旁眼色转冷,在彭月双脚着地的瞬间,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彭华的衣领,将他拽出了人群。

校园附近的小巷子内,烈日的光透过树叶流淌下来,留下一地斑驳的阴影。赵小磊将彭华按在老旧的青砖墙面上,彭华不及反应,就狠狠的挨了一拳。

“赵小磊,你他妈的疯了。”

“我是疯了,那也比你强。”

“彭月是你妹妹,你问问你自己,到底对她安的什么心思?”

彭华心底难以启齿的情愫被赵小磊毫不留情的说破,愤怒和羞愧瞬间冲上他的脑海,就像在大街上被扒光了衣服一般的难堪。

“你住口!”

彭华失去理智对着赵小磊大喊,一拳挥了过去,砸在赵小磊鼻子上,鲜血直流。赵小磊也不甘示弱,二人厮打在一起。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彭月追上来,看着浑身是伤的二人,边哭边喊。

红了眼的两人却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彭华到底是学生,比不了赵小磊每天在汽车修理厂摸爬滚打,体力渐渐不支,被赵小磊狠狠的按在墙面上。

“不要打我哥。”

赵小磊挥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彭月挺身挡在彭华身前,满面泪水。

他看着她转身去扶她,帮他擦掉嘴上的血渍,还有她满眼担忧和心疼的望着他,却没有一丝一毫停留在自己身上。

“呵呵……”

赵小磊心如刀绞,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一阵冷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彭月,我对你的心思你应该清楚,而你的心思我也清楚。从你初二偷偷扔掉你哥书桌里的情书开始我就知道。可是,你看清楚他是你哥,你亲哥!”

“我没有,你胡说!”

“我胡说?你骗的过别人,骗得了自己的心吗?你们这是乱伦!”

“你住口!”

彭华羞愤交加,一拳挥在了赵小磊的嘴角。彭月眼看二人又要打到一起,伸手去拉彭华,一声“哥”还没叫出口,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月月,你怎么呢?”

彭华慌乱的抱起脸色苍白的彭月,蹲在一旁的赵小磊,心下一酸,大滴的眼泪就落下来,砸在滚烫的地面上。

“为了让你读书,月月她不止一次的去卖血,你以为你的学费和补习费是哪里来的?”

“什么?”

“为了不让你内疚,她一直瞒着你,也瞒着我。前几天她抽血回来,晕倒在半路上,被路人送到医院,是我去接的她。你知道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要告诉我哥。”

“彭华,我很清楚你和月月的感情,你们这样只会越来越痛苦。如果月月做不了决定,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赵小磊言毕,从彭华怀里抱过彭月走了。只剩下彭华蹲在小巷的地面上,抱头痛哭。

他没有理由追上去,总该有一个人为这份罪孽买单。如果他不能一直保护彭月,那么有知根知底的赵小磊在她身旁,至少让他安心吧。

从此之后,彭华和彭月见面更少,偶尔见面,二人也都很默契的不提以前,一切完好如初,却终归只是如初。

譬如镜子,一旦碎了,就算拼凑的再好,总有裂痕。而这裂痕会时刻提醒着他们,越刻意躲闪,越了然于心。

第二年盛夏,彭华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成为茶村第一只飞出去的金凤凰,当地政府承包了他所有的学费,学校也发了一大笔奖金给他。

临行之前,彭家在茶村为彭华办升学宴。彭月和赵小磊特地从潢水赶回来参加,只是他们是手拉手回来的。

席间,彭月端着一大杯酒站起身来,说“恭喜你啊,哥”,没等彭华说话,她一就仰头喝完了整杯酒。

彭华想去阻拦,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回敬了满满一杯酒。猛烈的酒辣的他要掉下泪来。

当天下午,彭月和赵小磊要返回潢水上班。赵小磊说要回家一趟,让彭月在家等他。

房屋外,晒场旁边的土坡上,梧桐树像一把巨大的伞盖,油绿绿的叶子在阳光下发亮。彭月站在树叶的阴影下,拨弄旁边新开的一丛月季花。

七岁那年,彭月第一次看到村里迎接新娘子。那时候村里没有玫瑰,按照习俗结婚也不需要捧花。但新娘子在城里打工时,看到城里的新娘都会捧花,于是她自己从院子里采了一束月季,剪好刺,捧在手上。

彭月在酒席上看着新娘子,眼睛直直的说“哥,将来月月当新娘子的时候,也要穿这么漂亮,也要月季花。”

她稚声稚气的童言只把在场的大人都逗乐了,纷纷打趣说“老彭啊,你看女儿留不住不是,你们家彭月这就想着要嫁人啦。”

那时,只有彭华没笑。酒席结束后,他偷偷跑去新娘的房间说“新娘子姐姐,可以给我一枝月季花吗?”

新娘子将一整束花都送给了他,并且告诉他月季可以扦插,放进水里养出根来,再摘进土壤,就永远不会死。

同样七岁的彭华,虎头虎脑的捧着花跑到七岁的彭月面前说“月月,不当新娘,你也可以有月季花。”

后来,他们按照新娘子的话,将月季种活了。

一转眼好多年过去了,而那从月季依旧每年盛开,彭月也一直记得,七岁的彭华对七岁的她说“月月,月季,等你长大了会和花一样好看。”

“月月,最近好吗?”身后,彭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挺好的,哥,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

“你和小磊在一起呢?”

“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人挺好的。他说试一试,我想那就试一试吧。”

“嗯,哥祝福你们。”

彭华抬起手,想拍拍彭月的脑袋,还没落下去,就看见赵小磊站在晒场的路上喊“月月,走了,晚点没车了。”

彭华的手僵了僵,指着赵小磊的方向说“快走吧,照顾好自己。”

“哥,保重。”

快要走出晒场的时候,彭月突然回过头,对彭华说“哥,你会看月亮的,对吗?”

彭华的嗓子一酸,使劲点头。目送彭月和赵小磊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他转过身望着月季,泪如雨下。

“月月,这世界上的感情有千种万种,却容不小我们这一种,你说,我要不是你哥多好。”

再次见到彭月,是第二年夏天暑假。

彭华从北京回来时,路过潢水,就顺道去赵明秀的发廊看彭月。却不想刚进门,就看到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一直抓着彭月的手揩油。

彭华火气蹭蹭的往上窜,他上前一把钳住胖子的手,由于用力过大,疼的那胖子龇牙咧嘴。

“他妈你什么人,敢管老子的闲事?”

“我是她哥!”

“你们俩有种给我等着,别栽倒老子手里。”

胖子边说边气焰嚣张的走了,发廊里其他女孩开始有些有些不安的议论,和彭月关系较好的杜糖糖提醒她说“月月,你们小心点啊。你也知道,王胖子是咱们这块的地头蛇,不好惹的。”

彭月心下也有些害怕,却见彭华一脸不快,上来拉着她的胳膊就往滨江路走。

“你就不知道反抗吗?”

“哥,你不要生气。”

“他都那样对你了,我能不生气吗?你们一天就是这样上班的?”

彭月低着头,没有说话。彭华忽然有些心疼的看着她说“傻丫头,要不换份工作吧。”

彭月努了努嘴,“别说我呢,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刚到。”

“那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叫上小磊,咱们好久没一块吃饭了。”

“呃,他最近挺忙的,怕是没时间。”

“那行,晚上哥请你吃大餐。”

这天晚上,彭华带彭月去了一家中高档餐厅。当服务生将菜单递到彭月面前时,她差点没一口水呛到,一道菜抵她半个月伙食啊。

她放下杯子,不顾彭华的阻拦,硬是拉着他跑出了餐厅。

“月月,怎么呢?”

“哥,这么贵的菜,我吃着心慌。我知道你在外面兼职,钱也来的不容易。”

彭华心里一酸,大学一年,他没日没夜的兼职赚钱,就是希望能改善家境,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也实现小时候的诺言,长大后,带彭月去吃遍所有好吃的。

“好,那你想吃什么,哥听你的。”

“我们去丽水路吃烧烤吧,我知道一家店可好吃了。”

在彭月的带领下,两人在丽水路的地边摊上边吃边聊,直到夜里十点才往回走。

丽水路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这一代有很多小吃,加上附近有几家大型夜场,因此夜里总是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

街道拐角处,二人迎头碰上了王胖子,他一手夹着烟,吸了一口悠闲的吐出烟圈说“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你小子上午挺嚣张啊。”

“给我打。”

话音刚落,身后呼啦啦冲出一群人将彭华和彭月堵在墙角。彭华在大学练过跆拳道,刚开始还勉强能招架,但经不住一群人轮番上阵群殴。

彭华将围攻的人群打开一个缺口后,趁乱拉着彭月就往外跑,却不料后方围堵的人中有人扔出一根棒子,正中彭月小腿。

彭月倒在地上大喊“哥,你快走,别管我。”

“不,我不会丢下你的。”

彭华还没将彭月从地上抱起来,身后的人群就已经追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彭华被打的无力反抗,只能趴在地上,将彭月护在怀里。

围观的人群没有人敢上前阻止,彭月躺在地面上只听到压在他身上的彭华后背传来的闷响,每一棍子都像打在她心上,疼的她不能呼吸。

她看着彭华脸上的血大滴大滴的流下来,砸到自己脸上,眼泪唰唰的往外涌。

“哥,你为什么不走,你怎么傻?”

“老大,再打出人命了。”

王胖子举了举手,示意停手。

“就当给他们一个教训,走。”

人群黑压压的撤走了,整条街道上忽然变得很寂静,人们默默的埋头吃饭,或者面面相觑的看着他们,没人敢走近。

彭月从怀里慌乱的掏出手机,用几近嚎啕的声音给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抱着已经意识模糊的彭华放声大哭。

医院的走廊上,彭月蹲在手术室的门口哭的像一个泪人。赵小磊蹲下身来,抱了抱她说“相信我,彭华不会有事的。”

“要是我哥出事,我该怎么办?”

“都怪我,要不是我带他去丽水路吃饭,也不会这样,都怪我。”

彭月放声大哭,而他的话却字字烙在赵小磊的心上,他抱着她忍不住流泪。

“彭月,你的心里,至始至终,完完全全都是你哥啊。那我算什么呢?”他想。

半个月后,彭华出院,回茶村修养。

彭月禁不住彭华的请求,离开了发廊,和彭华一起回茶村住了一阵。

暑期开学时,彭华回北京前对彭月说“月月,跟我去北京吧,我托人在那边帮你找找工作。”

“不了,哥,我打算去深圳了。”

“那小磊呢?”

“我还没告诉他。”

“好吧。月月,在外面别总想着挣钱,照顾好自己。家里哥会想办法,你要自己过得开心,吃好喝好,知道吗?”

“嗯,哥保重。”

彭华走了,彭月送她到路口,看着他越来越挺拔和高大的背影,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哥,其实我晕倒的那次,听到了你小磊的谈话,所以我特别理解你。在丽水路吃饭时,我骗你说小磊来不了,其实只是想和你多呆一阵,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和你一起去北京,可是我不能连累你。你的人生会越来越精彩,而我或许就是这样了。”她想。

也许,人生便是如此,从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便注定此生是如何不同的模样。而我们都在各自的路上奔走着,无法回头。

几天之后,彭月踏上了前往深圳的火车。那天,她拖着行李箱,站在潢水火车站门口时,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到一样拎着行李的赵小磊。

“你这是干什么?”

“看不出来?和你一起去深圳啊。”

“你疯啦?”

“不,我很清醒。”

“月月,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没有我,但是我可以等。”

“小磊,对不起。”

“不怪你,我是自愿的。如果是别人,我愿意放手让你去追逐,可是,他是你哥不是吗?你答应我要试一试的,不能反悔。”

“好。”

在深圳的日子,赵小磊对彭月照顾有加。彭月凭着在发廊的工作经验,进去一家美容会所上班,很快得到了老板的提拔。赵小磊则进入一家汽修公司,工作认真,干劲十足,也很得上司欣赏。

而彭华在北京每天也忙的天昏地暗,上课之余,还打了四五份兼职。身后送早餐、请吃饭的女生排着长队,他却从不理会。

三人各自忙碌,只在每年过年时才匆匆见上一面,一转眼就过了两年。

这年冬天,彭月休年假回家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堂屋板凳上的明艳女子。

“月月回来了啊,累不累?”彭母接过彭月手上的行李,将她让到板凳上说“这是你哥的女朋友蒋澄,你就叫嫂子吧。”

彭月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在原地僵了好久,也没叫出“嫂子”两个字,只是勉强笑了笑。

“月月到了啊,来尝尝哥的手艺。”

身后,彭华端着一大托盘菜从厨房走出来,身上带着呛呛的油烟味。

彭月坐在椅子上,看着彭华和他旁边的美丽女子,如坐针毡,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往碗里夹菜。

“这孩子,也不知道招呼客人,只顾着自己吃。”

彭父有点看不下去了,提醒道。

“没事没事,月月肯定饿了,赶了这么远的路。”彭华在一旁辩护。

彭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于是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准备敬酒,话还没说出来,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全家人吓了一跳,彭华赶紧上前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大声喊到“月月,你醒醒啊,别吓哥。”

过了一会,彭月醒过来,看见大家都围着她看。

“月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头有点晕,哥,我想睡觉。”

“好。”

彭华将彭月抱回房间,给她盖好被子说“你好好休息”,然后转身出去了。

彭月看着彭华走出去的背影,将被子蒙在脸上,泪如雨下。

年假的第五天,彭月火急火燎的回了深圳,说工作太忙了,老板催她回去上班。其实,她根本没有事,只是每天看着彭华和他身边的女孩,她的心就像在滴血。

一周之后,赵小磊回到深圳,站在彭月门口生气的说“你提前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好歹我也算是你男朋友!”

彭月愣了愣说“小磊,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对不起,我根本不爱你。”

“是因为你哥?可是你答应我要试一试的。”

“我试了,可是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心。就算没有我哥,我还是一样只拿你当好朋友。”

“好,我知道了。”

赵小磊强咧着嘴笑了笑,转过头哭了。身后,彭月看着他下楼的背影,也哭了。

感情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若不是两情相悦的恰到好处,就会充满煎熬和内疚。而彭月,就是这样的满心煎熬和内疚,对彭华如此,对赵小磊也是如此。

半年之后,彭华大学毕业,由于成绩优秀,被保送为研究生,并公费出国深造。

暑假的一天中午,彭华正在图书馆做课题,忽然手机响了,来电提醒是彭月。他接了电话,听到的却不是彭月的声音。

“你是彭月的哥哥吧?”

“我是,你是?”

“我是彭月的室友,彭月晕倒了,医生说他病的很严重。我在通讯录里看到你的名字,想起他常提起你,就打电话给你了。”

“具体地址在哪?我马上过来,还有麻烦你照顾一下她。”

挂了电话,彭华已最快的速度打车直奔机场,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彭月所在的医院。

他推开病房的门,看着已经极度虚弱的彭月,她的脸苍白的像是白纸,瘦弱的身体裹在被子里,薄薄的一层根本不像是活了24岁。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上,压了压她身上的被子,说“月月,哥来看你了”,言毕,眼泪就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哥,你哭起来一点都不帅。”

彭月眯着眼睛,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轻轻的说。

“月月放心,哥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尽快好起来。”

彭华说的斩钉截铁,心里却没有底气。来病房之前,他在病房门口碰到了刚给彭月做完检查的医生,医生说彭月得的是淋巴癌,已经侵袭到了全身的淋巴系统,只能通过药物手段来减轻病人痛苦,延缓生存质量。

“哥,我听妈说你要出国了。你要是忙,就赶快回去吧,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彭华强忍着泪水说“哥一点都不忙,接下来哥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月月赶紧好起来。”

“哥,你不能说谎。”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拉钩。”

彭月吃力的抬起小指,彭华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和彭月冬天坐在梧桐树下看星星,彭月说“哥,你看星星多亮,要是能住在上面就好了。”

“哥可以摘给你啊。”

“你骗人。”

“不信就算了。”

“那你什么时候摘给我?”

“明天。”

“好,那我们拉钩。”

第二天晚上,彭华真的摘了一捧星星捧到彭月面前,只是不让彭月碰,说一碰星星就会消失。

“那你为什么能碰?”

“因为是我摘的。”

很多年以后,彭月才知道那晚彭华给他看的不是星星,而是当地村民种完天麻后,从地里翻出来的朽木,因为含磷较高,夜里会发出幽幽的光芒。

如今,童年时“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话语言犹在耳,而彭月此生的时光却已所剩无几。

第二天傍晚,彭父和彭母赶到医院,二人听完医生的话就坐在医院的台阶上哭了,却也只能佯装轻松,尽量让彭月最后的日子过得开心一些。

许是心情轻松,彭月的病情渐渐好转了许多,可以下床四处走动了。

于是,傍晚时她对彭华说“哥,今天是十五啊,我想看看月亮。”

“好。”

彭华将彭月抱到医院花园长廊的椅子上,然后仔细的给她披上外套。

“哥,如果以后你见不到月月了,要看看月亮啊。”

“瞎说什么呢?”

“我是说如果。”

“那哥就乘着月亮去找你。”

“对了,怎么一直没见到小磊?等见到他哥替你修理他。”

“我们分手了。”

“他对你不好?”

“不是的。不说这些了,哥,你唱歌给我听吧,就唱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彭华一首歌唱完,低头看见彭月躺在他得怀里睡着了。

彭华抬起头,看见白色的月亮仿佛一个巨大的圆盘悬在天空,一草一木被浸在这层光里,带着淡淡的白色和凉意。

这一生他一直在想着长大,想着如何给家人更好的生活,而今天他第一次希望时光暂停。

两天后的早晨,彭月坐在床上喝粥,喝着喝着,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彭华慌乱的按着床头的呼叫器,然后就看见彭月被一大群快速冲进来的医生推进了急救室。

彭月和彭父彭母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来回踱步。半晌只见一个小护士面色慌张的从急诊室跑出来说:

“病人是稀有血型,医院血库里PL血型库存不够,你们谁是?”

彭华一瞬间就蒙了,他是B型,父亲也是B型,母亲是A型。彭父截肢时需要输血,考虑到彭华和彭月之后要读书和上班,就先查了彭母的血型,后来不合适才查了彭华的血型,就没再查彭月,可她怎么会是PL型?

“你们是不是搞错呢?”

彭华难以置信的问道,却见彭母一瞬间瘫软在地上,彭父蹲下身去扶彭母,一边用残缺的右臂蹭了一把脸上的眼泪。

“爸,妈,到底怎么回事?”

“生你的时候,你妈大出血,就在医院住了几天。出院那天早上,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路过一间临时搭建的厕所,捡到了你妹妹。你妈觉得可怜,就抱了回来,对村里人说是双胞胎。直到三岁,才偷偷找人落了户口。”

“什么?你是说月月是捡来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彭华边喊,边蹲在医院的长廊上嚎啕大哭。有多少次,他都在想,如果他不是她亲哥哥,该多好。现在,他真的不是她亲哥哥,可是他反而希望她就是他妹妹,那样,他们就可以输血救她。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捉弄人呢?

最终,彭月没能从手术台下来。而他们之间的24年光阴,还有那个了然于心却又不能言说的秘密就这样被彭月带进了天堂。

料理完彭月的后事,彭华回到北京和蒋澄分了手,然后买了前往英国的机票。

三年之后,彭华学成回国,在北京买了房子,将父母都接了过来。父母开始催促他的婚事,他却总是一拖再拖。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一家福利院时,看到一个左手胳膊上有紫色胎记的女孩,她不说话,只是站在福利院门口对着他笑,眼神清亮的像是茶村的溪水。

他毫不犹豫的收养了只有4岁的她,时常在夜里抱着她坐在院子里,给她讲一些关于蛋糕、月季花、星星、月亮之类的故事。

小女孩瞪着一双水晶一样扑闪闪的眼睛问“爸爸,你为什么总在看月亮?”

“月亮上啊,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嫦娥吗?”

“不,比嫦娥更美丽。”

你可能感兴趣的:(不能言说的秘密)